第3章 7:30
當晚,沙北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見有個人,溫柔的和自己說着話。然而音容卻如同隔了一張濕潤的棉花,模糊得沒能聽清一個字。可其身上的氣息,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然而名字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北北……
突然,那人伸出了舌頭,在他的臉頰上舔了一下,夾帶着大海的鹹腥,和粗糙的顆粒感。
然後,沙北醒了,給吓的。
“喵嗚~~~”
扭頭便看到一張毛茸茸的大臉,花花見主人醒來,高興的用力讨蹭蹭。也不曉得是否是身上帶了點橘的都難逃命運的安排,當年奶萌的小可愛,變成如今月半的模樣。
“嗯……”摸出時鐘一看,剛好七點過半,沙北費力的騰開圓滾滾的屁股,迷迷糊糊的打了個哈欠。
他擡頭看了看,陌生的房間陌生的擺設,一切都是陌生的。
除了那枚粘在床頭的白色小豬。
沙北皺起了眉。
那是某次去游樂園,他硬拉着奧爾頓買下的紀念品。本應是自家磁電車的車飾,怎麽會跑到這裏來了?
忽然,花花直勾勾的看着門口的方向,伴随着警告的低鳴,嗖的一下竄得無影無蹤。男人正納悶着,房門被輕輕推開了。
“嗯?今天怎麽起得這麽早?”
進來的是一名俊美的青年,有着一頭太陽般的金發,他二話不說就開始翻找衣櫃,“昨天睡得怎樣?”
他是誰?上下打量着青年,看這打扮,不太像侍從,沙北撓撓頭,“還不錯。”
Advertisement
“麗莎已經做好了早餐,有你最喜歡的油條。”遞來了一套衣服,青年彎身在男人臉頰親了一下,便往房門走去,“換好衣服就下來吃吧。”
被突如其來的親吻吓得臉皮直抽,沙北迅速使勁擦拭臉上的怪異感,又低頭看着手中的衣物,“奧爾頓呢?他回來了嗎?”
青年并未回頭,只輕輕的嘆了口氣,“先吃早餐吧。”
“等等!”急忙把人叫住,沙北結讷的問道:“你……你是誰?”
聞言,青年愣了愣,随即露出一抹苦笑,“我是莫裏桑。”
*****
沙北得了病,一種遺忘的病。
他的臨時記憶會不定時清空,可能是幾天,可能是幾分鐘,然後記憶就會返回到某個固定的時間點。可惜那個固定的日期,他也忘記了。
沙北是個活在過去的人,聽說曾經受過很重的傷,使得記憶體受損所導致的。
“為什麽不修複?”沙北曾這麽問過。
“我不希望你連我們的過去也忘了。”他記得奧爾頓說這句話的時候,淡淡的笑着,那笑容裏包含了很多他不懂的情愫。
雖然總記不住事情,但沙北有一套自己的記錄方法——備忘錄。
趁着換衣服的空檔,他快速翻看昨天的備忘錄。
11:30——做午飯,蘑菇肉餅配白酒;
13:00——去找奎克;
15:20——打探歐庫斯的下落;
16:01——聯系布林。
……
如果單看行程,自己昨天還真是去了很多地方。可有一點他很不明白,為什麽沒有剛剛那名青年的記錄呢?
摸摸下巴,男人調出了莫裏桑的資料,發現他的名字旁邊,赫然備注着“愛人”二字。
沙北只覺得腦中一陣嗡鳴。
愛人?這……這怎麽可能?!
男人腦中一片混亂,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莫裏桑的呼喚聲。他猶豫片刻,決定先出去問清楚情況。
偌大的飯廳裝修得相當豪華,半球的天花板模拟星雲的效果,巨大的水晶燈垂吊下來,仿佛傾瀉的星河。然而沙北總覺得,這空間少了點人氣,似乎很少被使用。
莫裏桑一見他出來,立刻打了個響指。早已候在一旁的女傭替沙北挪開了椅子,并端上了熱氣騰騰的早餐。
“知道你喜歡中餐,我特意吩咐廚師準備的,快嘗嘗看。”莫裏桑端起咖啡優雅的啜飲着。
乳白的液體散發着淡淡的豆香,香酥的油條冒着熱氣,引得人食指大動。沙北執起油條用力嗅了嗅,這個味道……“SAE150?”
莫裏桑一愣,頓時化開了笑顏,精致的五官引得人挪不開眼,“為了不影響口感,我特地讓人調成了食用油的味道,沒想你還是看出來了。”
沙北不禁赧然,逃避似的低頭啃了一口。
“如何?”莫裏桑眼裏滿是期待。
“嗯。”他微微颔首。
見青年一臉滿足,沙北眼神微動。
發動機是仿生人的心髒,由于經常與內部零件産生摩擦運動,所以損耗也相當大。因此,它對于機油有一定的要求。
這種型號的機油他經常使用,由于粘度值相當高,所以一直被列為軍用物資。本來要購買就十分困難,要調成食用油的味道,那純度還得相當高,如果不是關系密切的人,沒人會費這心思。
難道,這人真的是……
雖說有所觸動,可該問的還是得開口。心不在焉的啃着油條,沙北瞄了瞄對面專心看光子屏的男人,尋思着合适的時機。
這時,光子屏中忽然傳來了新聞播報員公式化的聲音。
“……本臺記者發來最新消息,昨日13時41分發生在超星大樓的兇殺案,嫌疑人已經落網……”
兇殺案?沙北忍不住豎起耳朵。
“死者為某軍方參事……抓捕過程中,嫌疑犯自殺身亡。經初步調查,犯罪嫌疑人(人類),無業,曾在軍隊中服役,因生活無着及個人恩怨,進而行兇……”
鎂光燈下的軍方發言人面無表情,配合着抓捕的執法錄像,對記者的提問一一作出回答,并對案件作了進一步的定性。由于場面過于血腥,大部分畫面經過了後期處理,除了滿屏模糊的鮮紅色塊外,基本沒能看出嫌疑人的真實樣貌。
男人擰起了眉頭,腦海中有些畫面一閃而過,似乎是某些很重要的——
“沙北。”
“啊?”沙北被驚回了神志,擡眼便對上莫裏桑欲言又止的眼神,才發現偌大的餐廳只剩下他倆。
“布林已經招認了。”
布林?驀的,沙北想起了那份日程表,心裏頭咯噔了一下,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招認了什麽?”
沉默良久,莫裏桑緊盯着他,不想遺漏掉任何表情。
“奧爾頓是他殺死的。”
一剎那,沙北的面色變成了灰色。
待他回神時,油條早已被他攥得不成樣子。沉默了好久,他才顫聲問道,“是什麽時候的事?”
“十二天前。”莫裏桑半垂眼睑,拿起餐巾走到他身邊蹲下,細心的替他擦拭着手,“也就是奧爾頓失蹤的當天。”
“這不可能。”猛地縮回手,沙北幹笑着說道,“奧爾頓只是工作繁忙,沒時間回家而已。軍隊不是有保密條例嗎?他肯定是在執行很重要的任務,所以,所以才沒和家裏聯系……”
莫裏桑安靜的注視着他,并沒有回話。
“對,沒錯,一定是這樣沒錯。”趔趄着站起身來,沙北低聲的呢喃着,“他肯定是在邊境,跟特裏庫帝國打仗呢!因此你們才聯系不上——”
“軍隊有一套非常完善的通訊系統,他即便是去了星界的外域,指揮中心也能與之保持溝通順暢。”莫裏桑緩緩站直了身,“這些連最低等的服役兵都能做到,更何況他是一名優秀的五星上将。”
下唇被咬的發白,沙北指尖微微顫抖着,“……即使是這樣,屍體還沒找到不是嗎?那就說還有——”
“沙北。”打斷了男人的自言自語,莫裏桑頗為無奈,“無論你接不接受,這已經成事實了,你——”
“不,你騙我。”倏地,沙北咧嘴笑了,“他還活着,他沒死。”
“你冷靜點。”莫裏桑皺了皺眉頭。
“他怎麽會死,他怎麽能死?”
“沙北!”
“他沒死,你騙我!”
死死抓住顫抖得痙攣的身體,莫裏桑試圖把男人按進懷裏,然而很快被對方發狠掙紮出來。
“你放開我!”沙北眼眶通紅,彷如一頭困獸,試圖攻擊所有接近自己的人。
仿佛是要擊碎男人最後的希望,莫裏桑猶豫了很久,終究長嘆一息,“前幾天有人發現了一具屍體。”
指尖一抖,沙北頓時氣滞。
由于屍體高度腐爛,一直沒法辨認。直至昨天,根據布林的供述,軍方調取了基因庫作了對比,确認了死者的身份,是失蹤多天的奧爾頓。
直愣愣的看着莫裏桑,沙北的眼神空洞得可怕,腿一軟,頃刻跌坐在椅子上。
一瞬間,房內陷入了死寂。
嗫嚅一下嘴唇,莫裏桑拉起男人寬大的手,輕柔的掰開指尖,“我跟你說這些,只是希望你能放下過去,好好的面對未來。畢竟,我們的時間還很長。”
寬慰的話語壓根傳不到男人的耳裏,他只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萬丈深淵中,黑暗像大海把他淹沒,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沙北緩緩抽回了手,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沙北?”
“……我想出去走走。”
“現在?”
“去中央區的自然公園。”
“那我——”
“自己一個。”
兩人對視半晌,莫裏桑終是妥協了,“那我送你吧。”
*****
兩人在車裏沉默不語,直至專車停在園區門口,壓抑的氣氛才稍有緩和。
“逛完了你就給我聯系,我來接你。”理了理沙北衣服上的褶皺,莫裏桑在陽剛的臉側落下一吻。
對上了那雙溫柔的眼眸,沙北扯着嘴角道了謝,轉身便走進了公園。
直至高大的身影淹沒在人群中,莫裏桑卸去了所有的表情,打開光腦慵懶的翹起了腿。熒藍色的屏幕上,一個圓形的紅點在正中央閃爍着。
“将軍,現在回營地嗎?”司機恭敬的問道。
把玩着金色的長發,莫裏桑微微一笑,“在附近等一下。”
“是。”
*****
晴空下的自然公園暖洋洋的,伴着清脆的鳥鳴,讓人精神放松。盡管公園的樹木也吐納清新,卻總感覺少了一些泥土的氣息。
假日是聚會的好時光,公園跟往常相比熱鬧不少,多是父母帶着孩子,或是朋友相約踏青。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行單只影的男人,與這祥和的畫面格格不入。
沙北踩着柔軟的草皮,沿着人工湖慢慢走着。看着遠處玩耍的孩童,圍在父母身邊尖叫着奔跑,男人的目光變得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