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遷呆呆的坐在茶館裏,回想當年,他才将将十八歲,從寒山營到了慶爺身邊做事。
他資質一般,按說沒資格去寒山營,只是他有個好爹,踏踏實實的幹了一輩子,給兒子求來了一個機會,他才去了。
他是王爺身邊做事的人中年紀比較小的,那些師兄跟在王爺身邊很多年,都能獨擋一面,所以比較照顧他。他人很簡單,還有些沒心沒肺,剛出來做事,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那天趁沒人注意,把心癢了好幾天的小馬,從那個最豪華的馬廄裏牽出來,想騎一圈兒。
那是一匹極漂亮的銀色小馬,沒見過這麽好看的。豎着的竹耳,兩只有神的眼睛。銀色的毛,在日頭下都閃着光。渾身的肌肉曲線,說不出的好看。跑起來小步彈着,跟跳舞似的。
而且個性,看人的時候,輕歪着頭,微垂着眼皮,一副瞧不起人,高傲的樣子。
他心癢極了,拉出來,左右看看沒人。翻身就上了馬,沒想到,這馬看起來漂亮,竟然性子暴烈,他剛自認為動作潇灑的騎上去,還沒來得及擺個造型,那馬三晃二跳,就摔了下來。
摔得他呲牙咧嘴,好像還挨了一腳,他恨恨的想:一定是故意的!
坐地上半天起不來,揉着屁股,又丢人又生氣。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白色少年。
他永遠也忘記不了那天,那人。
少年背對着夕陽,俯身低頭,笑着看着他,那笑容,比太陽更耀眼。那長相,比仙童都好看。
只見少年輕眯着眼“你就是十一?”打量了一下,還特意看了一眼滿是土的屁股。
他坐在那裏傻傻的看着,張着嘴,說不出話。
“你知道你是個笨蛋嗎?”少年說完,哈哈一笑,手指放嘴裏呼哨一聲,那小銀馬就颠颠的跑過來,少年翻身上馬,踏着夕陽而去。
一人一馬,像被夕陽鑲嵌了一個金邊兒,如夢幻般,不見了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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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傻呆呆的看着,半天,才發現,自己還坐在地上。
眼前這個路人中年男與那個刻在骨子裏的人,沒一點像。
半點都不像!
但,這是他。
是他!
我的老天爺!這可怎麽辦?
剛才,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他還是往裏縮了縮。
但下一刻,他又恨不得從二樓跳下去,拉着他,再不松手,一直拉到京城裏去。
可到底不敢,這些年,他已經很有些城府,不再莽莽撞撞。
知道,無論怎樣,這樣下去相認,是不行的。
他眼淚不知不覺的流下來,他們走沒影了,他才失魂落魄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下樓。
回到館驿,呆呆的坐在那裏。
過了一會兒,那個手下叫老江的回來,進到他的房間,看到他端着茶碗在愣神,就低聲說“大人,屬下回來了,人送回家了。”
他緩過神“嗯,都知道些什麽?”盯着他問。
“他叫汪奇,三十歲出頭年紀!”
“汪奇?”韓褀。。。。。
“是,汪奇。家在三家巷第三個門裏住,小院兒,大小四五間房,敲門時,有一個五十多的男人迎出來,汪奇叫他汪叔,還有個六七歲的男孩也跑出來,管他叫爹。”
“什麽?!”李的手一抖,茶碗掉在地上。“叫他什麽?”
“叫爹。”
“老天爺,亂套了!”他喃喃道“還有什麽?”
“有您的囑咐,一路上,屬下沒問他什麽,就聊了聊這裏的風土人情,怕驚着他,屬下看他膽子很小,不太愛說話。”
他膽子小?
他什麽禍不敢闖?
那個臉一沉,連皇上都要容讓幾分的人,一天天被他的闖禍氣的七竅生煙!卻又無可奈何。
他不愛說話?
他整天叽叽咕咕個不停,就算那位聽半天沒反應,或者只嗯一下,甚至就是一句“不行”。
卻也絲毫不影響他的興致。
他能一說就半天!
能說着說着,就笑起來。
說着說着,就哭起來。
搞的那位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養了個小瘋子。
這可如何是好啊?
他自己蒙頭蒙腦,想不出辦法。又不敢跟身邊的人商量。
不行!我想不出來怎麽辦,就拉着別人一起想。
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離這裏三天路程的潞州,柳城羨剛把那些官員打發走,到了臨時住的府衙安排的後宅,脫下官衣換上便服,半靠在仰椅上休息。
他今年不到四十歲,已經是三品大員了,做事極有城府。
他生的十分好看,修長的眉毛,兩只大大的桃花眼,看人時,總帶有一絲情誼似的。
只是現在他位高權重,這神眼也變成溫和。
年輕時,他很是風流倜傥,就算到了中年,身材依然保持的良好,衣着講究,風度翩翩,是官場上難得一見的俊秀人物。
一身講究的藏藍色常服,漫不經心的回憶着剛才的事情。
旁邊小桌,丫環沏好了茶,還麽來得及喝。
這時突然門口雜亂的腳步,門外的下人剛說“李大人您怎麽來了?”那個叫李遷的就闖了進來。
柳城羨有些意外,擡頭一看到他蓬頭垢面的樣子,眉頭一皺,“什麽事這麽慌慌張張的?昨天還收着信兒,不是都很順利嗎?”
李遷呆呆的站着,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柳成羨看着他,一臉的嫌棄,斜眼着眼“傻了?出什麽事了?”
李喃喃的說“四哥,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誰呀?”柳眉毛一挑,“大驚小怪!”
“他,他……”那個名字在心底轉了千千萬萬遍,到了嘴邊卻吐不出來。
柳成羨沒明白,幹脆不理他,伸手自己倒了杯茶,放到嘴邊,雖然沒茶葉沫,還是輕輕吹了吹。
“你說不說?我事情差不多了,有大把時間跟你耗。”眉目帶了笑意,他個性中有很大部分的放蕩不羁,對李遷的樣子很是幸災樂禍。
李遷軟軟的坐到旁邊的凳子上,那名字,沖了幾遍沒說出口,最後說到“銀鬃吟。”
那是他的主子慶王爺送給那人的一匹銀色馬駒,就是摔他那只!
那人喜愛至極,天天騎着,牽着,喂料梳洗都自己動手,吃飯領到桌邊,睡覺也想要放在屋裏,只是這一條被王爺拒絕了,最後讨價還價半天,在他院子裏搭了個小馬廄。
有天即興,連稿都沒打,奏出了那首《銀鬃吟》。
一首曲子,把馬的形态,嘶叫,踏步,狂奔,溫柔的眼神,演繹的淋漓盡致。聽得那人如癡如醉。
柳剛到嘴邊的茶,手一抖就水就灑在身上,燙的他一哆嗦,但都沒去管,兩只桃花眼瞪的老大,原本的慵懶散漫變得無蹤,一臉猙獰。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把茶碗用力頓在桌上。
李從椅子上就滑倒在地上,嗚嗚的哭了出來。
“在哪裏?怎麽回事?”柳成羨一看他這樣,急了。
李還在嗚嗚的哭。
”你看錯了!這是絕不可能的!當初。。。。。”他像是自己說服自己似的,停了停,心裏嘆口氣,站起身,走到門口看看,把手下的人支遠,回身關上房間,低聲問“你說說是怎麽回事?”
李遷哽咽的說不出話。
“你倒是說啊?十二年了,你能認出來 ?”
李遷跪在地上邊抽泣邊說“雖然他容貌大變,風采不及當年半分,雖然他手眼腿殘了……”
柳成羨腦子嗡的一聲“完了!”他心裏只有這兩個字。
“但我還是認出來他,都不用見面,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是他,真的是他啊!”
柳成羨心裏又驚又怕,慌亂中,還有一絲說不清的認命,
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數。
“他還有什麽情況?你怎麽處理的?坐起來,好好說!你這像什麽樣子。”
李遷到椅子上“我讓老江跟的,目前只是遠遠的看着,沒敢靠近。老江說,那人,很有些警覺。所以他不敢太過。”
“嗯,老江平日裏做事倒還踏實,他們也不認識。都知道什麽?”
“他腿有些殘,走路有些。。。。不太方便。右眼受過傷,視力應該減弱了,右手。。。。。缺了食指…”說完眼淚就流個不停。
柳成羨一聽,想不到合适的話說,只是沉默。
當初王爺對他視若掌珠,那人最是嬌氣怕疼,連手上紮根刺,都要舉着手,給每一個人看,尤其是王爺,都要看好幾遍。
還要哭上一鼻子,王爺總要心疼半天,拿着他的手,又呼氣又低聲哄。
那人喜歡上了琴,可彈琴手指會疼,開始練的時候,手指都要磨破,他哪吃過這種苦,眼淚漣漣,王爺竟然心疼的把琴全收起來,堅決不許他再練了。
“這,該死的,怎麽回事啊?還有什麽,你一起說。”
“只知道,十多年前,有個叫老汪的帶了他回來,只說是家鄉遭了洪水,家人都遇了難,後來給他落了籍,用的名字是汪奇,但大家都叫他汪生。汪家只有一個腿殘廢的女兒。日子不太好過,來了二年多,後來這個姓汪的,讓他入了贅!”
“。。。。。。”柳都聽傻了。
“婚後三年,生了個兒子。兒子現在七歲。汪家那女兒,生了兒子沒幾天就死了。現在汪家就只有三個男人了。有個小院,四五間舊房,他小範圍的教過幾個孩子琴……縣丞的兒子跟他學過。這次我得着一把好琴,就是縣丞叫他來調的。那個老汪,原來家裏日子也得過,只是他年輕時賭的厲害,家産造光了,老婆也死了,女兒還有病,也才改了脾氣,現在家裏日子過得不成樣子。”
柳心裏跟亂麻一樣,“按年頭,這日子倒也能合上。”
“是,具體的日期沒打聽出來,但發洪水,可不就是夏季?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不敢亂打聽,怕萬一驚着他。所以連夜趕過來,跟您讨個主意。”
“跟我讨主意?”我哪有什麽主意啊,吓都吓死了。
兩個人靜坐半天。
這事兒,要是上報了,那位知道了他現在的狀況,肯定又是一番血洗啊!
最後鬧到誰頭上,還不知道呢?
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個無關輕重的人啊。
那位,好不容易這幾年算是沉靜下來了,那時候。。。。倆人都打了個冷顫,都隔着衣服摸摸傷痕,當時他們倆都給折磨的真的是想死都死不了。
他們大哥,多麽出彩兒的一個人,出身好,又有本事,為了救身邊這些人,平息王爺的憤怒,引咎自殺,才把局面稍穩定下來。這事兒要是再翻出來。。。。。。不知道多少人,還得跟着倒黴。
可要是不說?!兩個又吓一哆嗦。
這哪敢啊?萬一以後露了餡兒,還不得把我倆刮喽!
兩個人互看一眼,柳成羨不禁怪李多事,閑得沒事,買什麽琴哪!自從那人沒了,誰敢在王爺面前提個琴字?
唉,天知道他經歷了什麽。
柳最後說“給二哥去信兒,要是上報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得他出來穩着點。給京裏去信兒吧,我跟你回去,看看怎麽回事。”
“跟京裏怎麽說?”
柳也犯難,心裏慌慌的。還得仔細盤算下事态的發展。
“不能說太明白了,萬一,你認錯了呢?”
“我不會認錯的。”
“呸!萬一錯了,咱們倆小命就完蛋了,你還不懂麽?”他惡狠狠的瞪了他幾眼。
李也知道這裏面的事“那怎麽說?”
柳成羨斟酌了下。拿了紙條寫了幾個字“京州疑有故人痕跡,柳李探之,容後報。”
又給張寫了一張“京州偶得王爺故人消息,如落實,還需兄穩定局面。”
特意把故人打上了标記。
兩人想了半晌,也沒什麽別的辦法。又各寫了一張,怕有延誤收不到,還是發兩次吧,穩妥一些。
出門去信鴿棚,讓手下找來需要的信鴿,綁好了條。
兩個人停了一會兒,想了想,最後對視一眼,一咬牙,信鴿扔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