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只想死一死
百裏清是個從來不偷看別人信件的好孩子。
因此,當風靈楠拿出紙筆開始寫信之後,她只得嘆了一口氣,躺到床上,疲憊地伸了伸手臂,很快就睡着了。
過了一會兒,風靈楠把信寫完,放進護身符裏,分出一部分神識時刻留意着信紙的情況。半個時辰之後,信紙依舊沒有反應。風靈楠有些焦躁,她翻身坐在窗臺上,看着天外被雲霧暈染得朦胧的月亮。
又過了一個時辰,信紙依舊沒有反應。風靈楠低下頭,撫摸着劍鞘,輕輕抽出劍柄,照着月光,看着劍身上“虎牙”二字。
虎牙,約摸就是白虎神族之牙。
她握緊劍柄,看着自己的骨節漸漸因為用力而發白,最後又松開。
她空握着絕世好劍,卻什麽都做不到。
風靈楠深吸一口氣,再次擡頭,目光好似穿透了院牆,看到了外面影影綽綽的燈火。
她把劍收回劍鞘裏,重新背到背上。她決心已下,不再需要那把劍讓她冷靜了。
她風靈楠,在世上活了十八年,咒術獨步天下,劍術同輩第一,在魔族被千萬人敬仰過,在仙門也曾是人人敬畏的對象。然而,假如護不住她想護的那個人,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是她人生之中少有的溫暖,也是對她而言最想要放在心裏藏着捂着護着的人。為了他,風靈楠覺得自己什麽都可以去做。
次日一早,風靈楠再次用咒術找到白雲樽。
這時太陽還未升起,白雲樽打着哈欠打開門,一眼就看到了風靈楠那比啓明星更亮的眼神。
“你真的對城主忠心耿耿嗎?你此前對我好,都是因為我流着洛家的血,可以做鳴川城城主的繼承人?”風靈楠問。
白雲樽點點頭,倚着門框,慢騰騰道:“想不到七年過去,殿下的目光也變得透徹了。竟然看穿了我的意圖,看來,白虎尊者把你教導得很好啊。”
風靈楠懶得跟他兜圈子,直言道:“我要繼承城主之位,儀式越早辦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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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樽揉揉眼睛,撩起衣擺跪下,道:“謹遵殿下之命。從今往後,白雲樽願為殿下出生入死,白雲樽麾下,包括魔淵的臣民與洛水河畔的魔族,都将以殿下馬首是瞻。”
風靈楠處理完這件事,心情有些複雜,她想起洛鳴看她的眼神,總覺得拿她搶了別人的東西的感覺。但其他人都認為這是她應得的,風靈楠別扭得不行,幹脆在自己的院子裏練習劍法。
百裏清被連續趕路的勞累折騰得不輕,睡得很沉。等她白風靈楠的舞劍的聲音吵醒時,差不多已經是中午了。
百裏清起床,問今天有什麽安排,如果不急着去魔淵的話,要不要先把鳴川城的魔族收服一下,日後也好有個助力。
風靈楠道:“再等等吧。”
百裏清知道自己也是幹着急,幹脆抽出劍在一旁練了起來。
練至下午申時左右,天空忽然暗沉下來,大雨如潑。
風靈楠收了劍,将魔氣外放,抵擋住了雨水。
雨滴敲擊在一片片瓦上,聲音時而清脆時而厚重,不像是雨,倒像是有人打着拍子演奏的樂曲。
洛水鳴川,原本該是落水鳴川。
指的是普通的雨水落下時發出的聲音,蓋過了整條河流。
風靈楠之前也曾猜想過鳴川城一到下雨天會不會很吵,到處都是雨水落在瓦片上的聲音,會不會很嘈雜。
好在并沒有。
也不知這座城到底是怎麽設計的,仿佛連雨水的軌跡都被人安排好了一般,整座鳴川城的聲音和諧又優雅。就像是一只毛色豔麗的孔雀從睡夢中醒來,開始不緊不慢地散步,美麗,卻又從容。
伴随着雨的鳴奏聲,外面的腳步聲近了。
大門轟然打開,白雲樽為首的魔族行大禮,道:“恭迎城主繼位。”
白雲樽上前一步,跪下,雙手托舉着一個木盤,木盤裏放着泛黃的紙頁和白玉雕琢的印章。這些東西應該被法術處理過,現在呈現在雨中,飛飛揚揚的大雨即将落在木盤上的時候,紛紛繞開,轉而落到白虎猩紅的地毯上。
染了雨水,地毯似乎更紅了。
風靈楠接過白雲樽手裏的木盤,迎接的人便齊聲道:“恭喜城主。”
接着,便有人擡了一張步攆過來,讓風靈楠坐上去。
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
風靈楠坐上步攆,漫無目的地游街,看着完全陌生的人們在對她笑,朝她抛鮮花,內心一點波動都沒有。
她甚至覺得這些人的舉動很瘋狂,讓她有些難以理解。
正當風靈楠以為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都會被無聊的儀式消滅完時,變故突起。
一只渾身上下都是傷的妖鳥掠過鳴川城上空,哀鳴聲穿透了鳴川城奏響歡快樂曲的雨幕,吵得人耳朵發痛。
周圍的人見狀,拿起武器就要去跟妖鳥搏鬥。
風靈楠起身騰躍,飛到妖鳥面前,問道:“你怎麽了?”
妖鳥渾身羽毛華麗,如今卻沾滿了鮮血。他道:“洛水這邊的魔族,簡直有病。我們可算是查出來了,他們用人肉在喂什麽東西。用的還不是尋常人肉,還是仙門弟子的肉。我跟竹銘之試圖阻止他們,我被打成了這樣,竹銘之還在保護仙門弟子,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風靈楠心下一緊,她一把祭出劍,把肅飛放在劍上:“哪個方向?帶我過去。”
下面的人看着城主一任性,二話不說就跟着妖鳥走了,全都摸不着頭腦。
有人道:“儀式沒有做完,那……她算是城主還是不算城主啊?”
另外的人道:“糾結這個做什麽?大家記着我們走到哪裏了,她要是回來我們再接着走。”
“現在我們做什麽啊?”
“散了散了,咱們兄弟先去吃個飯吧。”
風靈楠一路禦劍而去,最終落到一座山的山頂上。
山頂上有一座精心修築的祭壇,竹銘之和幾名身着白袍的仙門弟子被鐵鏈鎖在祭壇上的石柱上,雙手手腕被割開,鮮血從石柱的溝槽一路流淌到池子裏。
水池之中,是風靈楠之前見到過的幽暗的池水。如今是白天,池水暴露在天光之下,只見水猶如沸騰一般翻滾,裏面不知道究竟有什麽東西。
風靈楠落到祭壇邊緣,拿起劍,朝池水劈去。
劍風未落,已被一團白花花的東西擋住。劍氣陷入柔軟的雲朵裏,不論風靈楠再怎麽催動,也使不出力來。
風靈楠抽回劍,将劍立在身後:“白雲樽,我上次是如何說的?”
白雲樽道:“我記得。不過你要殺我的話,需要再等一會兒。再等等,我願意自己赴死。”
風靈楠反手斬斷竹銘之和仙門弟子身上的鎖鏈,道:“那就再等等吧。”
竹銘之道:“水池裏面有怪物,等怪物成長起來之後 ,還不知道會有多強大。風道友,你千萬不要手下留情,現在就請斬了那只怪物吧。”
風靈楠皺起眉頭,問白雲樽:“你究竟打算做什麽?”
白雲樽道:“殿下該知道,誰年少時沒個一心愛慕的人呢?我愛慕的人早就死去了,我做這些,只是想要再見她一面罷了。”
風靈楠懂了:“所以你用魔冥花,吞噬許多無辜之人,給她制造新的軀體?”
白雲樽道:“世上的人千千萬萬,卻無一人比得上她的萬一。殿下,如果你喜歡的人出了事,你也會用這種方法的。”
風靈楠握住劍柄:“我才不會呢。”
她喜歡的那個人,喜歡他身上的從容優雅,喜歡他低頭看她時的和藹溫柔,喜歡關于他的一點一滴。她不會讓他出事。
用魔冥花養出來的軀殼,天然就是魔族。除此之外,被魔冥花嗜血的習性影響,吃人肉成了本能。被魔冥花污染,還是原來那個人嗎?
風靈楠問:“還有多久,可以殺你?”
白雲樽淡笑着,他看着池水中一個泡接一個泡地冒,輕聲道:“快了。”
只聽“哧溜”一聲,一個巨大的花苞從水面上冒出來,而它的莖葉盤根錯節,紛紛浮到水面上,搭起一個平臺。
魔冥花的一瓣瓣花蕾漸漸打開。
花朵內部流淌出一股股鮮血,之後,一名女子身穿與魔冥花紫色花瓣顏色一致的衣服,走了出來。
看到女子容貌的一瞬間,風靈楠腦袋裏面一片空白。
小時候,她爬到圍牆上去,對她說:“滾出去”的人,臉和眼前的女子一模一樣。
忽然,白雲樽跪了下去:“你回來了,悠然城主。”
風靈楠握着劍,心裏茫然而慌亂。
洛悠然沒有看她,徑直從風靈楠身邊走過去,居高臨下俯視白雲樽:“你對我做了什麽?”
白雲樽道:“我看着你去世,覺得你不該死得那麽憋屈,晚上自作主張去挖了你的墳,用你的一截小拇指作為引子,用魔冥花複活了你。”
洛悠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用心良苦。只是,你為何不打聽打聽我是怎麽死的呢?我早就不想活下去了。”
“我知道。不過您不想活下去,一定是跟魔尊有關系。您放心,魔尊已經死了,要不然我也不會把您複活。”白雲樽低頭,恭敬道。
“我現在看見你,只想将你生吞活剝了。你是如何覺得,把我變成了嗜血的魔族,我會覺得高興?”
白雲樽道:“魔族并非是嗜血的生物,當年我們和魔族開戰,是有人推波助瀾。”他将機關獸攤主講過的故事再講了一遍。
洛悠然聽了,搖搖頭:“那又如何,發生過的事情,依舊是發生過了。那麽多人死在魔族的手上,我做不到不恨魔族。”
白雲樽沉默下來。
“而且,你把我拉回來,還把我變成了這副鬼樣子,你以為我會開心嗎?”洛悠然嘆氣,“白雲樽,你執念太重了。我能感受到,你傷害了很多無辜的人。”
“只要你能夠回來,那些又算是什麽?”白雲樽忽然激動起來,“他們不過是一些祭品而已。就連我自己也是,來吧,只要你吃了我,你就會得到無與倫比的法力。你再也不會像被困在烏岩宮時那麽的無助了,你想要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
話音一落,洛悠然抓起風靈楠的劍鞘,當的一聲拍在白雲樽腦袋上:“一廂情願!你複活我,我同意了嗎?我現在情願去死。我活着的時候,無愧于鳴川城,無愧于列祖列宗。我活得那麽痛苦,把我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現在只想要安安靜靜死一死。”
白雲樽牽扯起嘴角,呵呵了一聲,又道:“那麽,你是怎麽看待你跟魔尊的那個孩子的?她是你的污點吧?你就不想,親手處理了她嗎?”
洛悠然用力敲他的腦袋:“清醒一點,那孩子又不是自己想要出生的。如果有選擇,她興許更願意出身在有爹娘疼愛的凡人家裏,而非是烏岩宮那種地方。我這輩子,無法接受那個孩子。但作為母親,我又确實對不住那個孩子。”
風靈楠忽然覺得心被揉成了一團,有些酸澀,就好像她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情況下,期待了這句話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