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同一時間, 霍家。
老爺子的忌辰, 親戚們再忙都會在這天來霍家大宅。
連霍江逸都不必偷偷回來,正大光明地走正門進, 以霍家二少爺的身份招待親友賓客。
家大業大,規矩多是必然的,連忌辰都有儀式和流程要走。
這期間霍明慎夫妻也一改對霍江逸的态度, 父母兄弟一起忙碌,待得午宴之後, 關系沒那麽親近的親友都打道離開, 霍家大宅才漸漸恢複素日的安靜。
霍江逸在午飯後去看了看霍奶奶, 老太太睡下後他才出來。
門口,霍明慎的秘書一直等着。
見霍江逸出來了,秘書趕緊過去請:“霍總有點事,先去公司了,太太在書房等你, 有點事想和您商量。”
霍江逸看了那秘書一眼, 邊往前走邊道:“老大呢?”
秘書猶豫了片刻, 才道:“小霍總也不在。”
霍江逸聞言冷嗤, 當着秘書的面也不掩飾。
這一家人可真有意思,當父親的總不出面,留下問題讓女人來說,當母親的要說點事,還得悄悄背着大兒子,不想透露半點風聲。
秘書那邊開始顧左右言它:“那明天在嘉蘭麗詩的家宴, 二少爺去嗎?”
嘉蘭麗詩,今年果然是在霍江縱的地盤上過小年。
去,他當然要去。
不過不是為了什麽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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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吭聲,秘書以為他又不去。
等到了書房,秘書便走了。
霍江逸推門進去。
書房裏,霍夫人正坐在窗下打電話,見他來了,示意自己馬上就好,讓他先坐。
霍江逸在沙發那兒坐了,和霍夫人隔了一整個茶幾長度的距離。
當媽的繼續講電話,做兒子的用茶盤上泡好的熱水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霍江逸從小在國外,海城方言早不會說了,只是還能聽得懂。
就一小杯綠茶、兩口喝完的時間裏,他聽到霍夫人在電話裏和人約好了下周的太太團活動、下下周的牌桌、下下下周農歷年期間的走動,以及二月底哪家兒子的婚慶該包多少錢。
一個富太太,比上班的人都忙。
終于,霍夫人挂掉了電話。
霍江逸沒有嘲諷女人的習慣,但對着自己的母親,有時候卻很難控制住。
他輕嗤了一聲:“難為你了,忌辰沒結束還要給自己安排這麽多活動。”
霍夫人隔着一張茶幾看他,默默調整呼吸。
霍江逸把手裏的茶杯放下,靠坐回去,等着。
霍夫人沉默地凝視了他好一會兒,用自認為緩和的、商量的語氣道:“過年後回來吧。”
霍江逸看着她。
中年女人生活優渥,五十多歲看着只有四十歲的樣子,皮膚白淨,連皺紋都沒有,老态卻沉澱在眼神裏,看人的目光總帶着觀察的審視和不贊許。
“理由。”霍江逸也不兜圈子。
霍夫人為他這傲慢的口氣皺了皺:“你是我兒子,我這個當媽的讓你回家還需要什麽理由?”
霍江逸更直接:“沒有回來的必要。”
霍夫人又開始調整呼吸。
太難了,他們母子之間溝通實在是太難了。
“你就這麽想離開嗎?”當媽當到這個程度,霍夫人有時候也覺得非常無力。
她和霍明慎真的什麽手段都用過了,可他們的這個二兒子就是軟硬不吃,死也不肯回家進集團工作。
這次斷開經濟支持一開始也是她的主意,是不得已想出的辦法。他們都覺得只要沒錢了,沒有支持了,霍江逸想做的事情做不了了,他一定會低頭回來,卻不想他公司不開,人都沒影了,要不是秘書還能打個電話聯系上,他們連他在不在海城都查不到。
于是漸漸意識到,這個二兒子,恐怕比他們想象中的有底氣,羽翼怕是也早在成長的過程中、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逐漸豐滿了。
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當然,可怕的點不在于兒子翅膀硬,而在于翅膀硬了不聽家裏不聽父母的話。
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兒子竟然還不止一個。
“家裏現在需要你。”霍夫人決定直率一些,不兜圈子。
霍江逸沒什麽表示,只眼神示意他在聽。
“你父親幾年前在東南亞開了幾個廠,不怎麽賺錢,半死不活地吊着,也沒有關。前幾年交給你哥一起去管了,本來沒當回事,半年前才發現他竟然關掉了那些廠,改做基建設備的廠房。”
霍家早年做食品發家,以集團形式發展之後也涉足多個産業,如果為了自身發展或者從賺錢方面考慮,關掉東南亞那邊幾個半死不活的食品廠其實沒什麽,改做其他的也沒什麽,可要命的是,那些廠如今卻成了霍江縱名下的産業。
而這只是個開頭。
工廠,倉庫,供應商,供應鏈,霍江縱就像個日夜不休、孜孜不倦的獵人,将上下游賺錢的産業盡數獵入自己的口袋中,從集團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剝離了很多賺錢的項目。
近期,他甚至準備拍下園區一個開發失敗後再次拿出來做二次拍賣的地塊。
沒人知道霍江縱到底想做什麽,但明眼人至少都能看出來,那塊商用性質的地在經歷第一次的開發失敗後也很難做二次開發,沒有開發價值的商用地塊拿來做什麽?賠錢用的嗎。
“沒有銀行會為了那種地貸款給你哥的,審核都通過不了。可你哥竟然抵押了自己名下好幾個公司來做貸款。”
“所以呢?”任何話題總有重點,霍江逸聽了半天沒聽到重點,便提示霍夫人挑重點地說。
“那塊地很大,園區政府從中協調,主持這次的二次拍賣。賣家只有一個要求,不分割賣,那塊地必須一口氣全部買走。你哥錢不夠。”霍夫人道。
這是個關鍵,但還不是重點,重點一定不是霍家長子買地錢不夠這麽簡單。
“你哥錢不夠,你爸本來松了一口氣,覺得買不了他就不會瞎折騰了,結果你哥竟然找了其他途徑來湊錢。”霍夫人急道。
重點來了——霍江縱要砸錢買地,霍家不肯但顯然攔不住,接着發現錢不夠,霍家松口氣,霍江縱卻又有了其他途徑湊錢,霍家徹底慌了。
霍江逸:“其他途徑?”
霍夫人說着說着,眉頭都皺了起來:“他應該是準備訂婚或者直接結婚。”
霍江逸有點意外:“聯姻?”
霍夫人:“不,不是聯姻,就是當初的那個婚約。”
霍江逸想了想:“我只記得許家是名門之後,不是什麽富豪家庭。”
霍夫人抽絲剝繭地說着真相,聽的人很淡定,她自己卻越說越崩潰:“是你爺爺的遺囑!”
誰能想到,眼看着大兒子買地買不了了,最後卻冒出一個遺囑,還是去世的老爺子留下的遺囑!
一般像霍家這種大家庭,都會有家族信托基金,老爺子生前也立有遺囑,一部分是比較直接的,比如死後什麽東西給誰,某些錢財資産怎麽分,而信托基金裏的那部分,卻是有條件的。
而與信托基金挂鈎的遺囑,老爺子去世之後律師基本都交代清楚了,家裏沒人不知道,大家也都以為就那麽多,沒有遺留的部分,卻不想竟然還有一條和婚約挂鈎的遺囑。
這個遺囑起先誰都不知道,老太太也一樣,除了律師。
霍江縱卻不知通過什麽手段從律師那裏打聽到了。
而這個遺囑就是——
“你和你哥,誰履行婚約,誰就可以一口氣多分至少五個億。”
“你哥多了這五個億,就能去拍那塊地了!”
重點終于說完了,霍夫人心累地靠在沙發扶手旁,手掌心撐着額頭,調整心緒。
霍江逸卻仿佛在聽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聞言只是消化了幾秒,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又道:“看來爺爺生前很看重許家和許家那位小姐。”
霍夫人平息着心情,擡眼,目光幽幽地落在他身上:“那是一定的,說難聽了,你爺爺年輕時候不過是許家的車夫,受了許家恩惠才讀書識字做生意,你奶奶和許家的老太太是閨中好友,年輕時候看中了你爺爺,也是許家給你爺爺做了擔保還給你爺爺撐腰,要不然你奶奶那樣的大家閨秀,怎麽可能嫁給一個車夫。”
霍江逸對這些事所知不多,但也曾經聽家裏的老太太念叨過,說是兩家早在子女這輩就想訂個婚事,親上加親。可惜許家的獨女、許小姐的母親出國讀書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同窗,霍明慎又大男子主義,和許家的女兒不太對付,這才作罷,把婚約從子女輩挪到了孫子輩。
其實許家很早就從名門落寞了,到霍明慎和許小姐的母親這代,也是霍家強過許家,按照霍明慎自己的意思,這婚事他其實瞧不上,最好不要,最好沒有,他兩個兒子,誰稀罕娶許家的女兒。
霍江逸如今猜測:老爺子約莫也是心裏明白這點,知道自己一旦不在了,兒子孫子不會把許家當回事,更不會把這婚約放在心上,這才有了這樣的遺囑,還在遺囑裏增加了金額如此大的砝碼。
且他估摸着,老爺子既然有這樣的安排,可能不止五個億這麽簡單,結婚、聘禮、生兒育女上面,怕是都有錢拿。
姜果然還是老得辣。
可霍江縱是什麽時候知道這個遺囑的?
最近?
還是更早?
想到幾個月前兩人在老太太那裏争論婚約誰去履行,再想到不久前他替這位大哥拍下的用來送給許家小姐的清代圍棋罐,霍江逸唇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霍江縱,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現實,從來沒有變過。
“那位許小姐早就來海城了,你哥說她自己過來的,可我懷疑,會不會是你哥把她接過來的。”霍夫人緩緩地說着,焦慮都寫在眼尾:“現在遺囑的事還不明确,律師沒有表态,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是訂婚分錢還是必須得結婚,但是有一點可以确認,你哥只要湊到錢,一定會拍那塊地。”
霍江逸淡定地坐着,直視霍夫人:“于是你找我,告訴我這些,最好我能先下手,趕在老大之前去和那位許小姐結婚。”
霍夫人看着他:“我知道你不願意,也知道你出國念了那麽多年的書,肯定比你哥向往什麽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可這次情況真的不是開玩笑的,我們誰都不知道你哥買那塊地要做什麽,你爸他們都覺得他瘋了,賠本的事情也做,這種錢也敢砸。”
說着說着,她甚至挪了位子,坐到靠霍江逸旁邊的長沙發上:“你爸也說了,只要你這次幫家裏,不讓你哥去買那塊地,以後你想做什麽都行,哪怕你要開拍賣行都可以。”
霍江逸靜靜地聽着,聞言輕輕笑了笑:“聽起來條件很誘人。”
霍夫人和兒子鬥智鬥勇這麽多年,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沒搭理這些話,咬咬牙,她沉聲道:“你奶奶說你在外面談了個女孩子。”
霍江逸神情不變,唇角的笑意漸漸冷了:“霍太太。”他每每這麽喊自己的母親,便是徹底抛開母子關系,劃分兩人陣營的時候。
不是他這邊陣營的人,他從來不客氣。
“我勸你,後面的話,想清楚再說。”他看着面前的婦人,緩緩地警告。
霍夫人本來已經夠頭疼了,此刻更是太陽穴直跳,可霍江逸的這個态度反而讓她明白,二兒子很在意外面那個女朋友。
她抓住了這點,放緩語氣,用請求的口氣道:“只要你同意,只要這次阻止你哥拍那塊地,你以後想幹什麽幹什麽,想和誰戀愛就和誰談戀愛,哪怕結婚也可以,無論是什麽樣的女孩子,我們都接受。”
霍江逸忽然笑了:“說得好像我不能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想和誰結婚就和誰結婚一樣。”
霍夫人用過來人的語氣堅定道:“你當然可以,但你的女朋友不能。”
母子對視,互不相讓。
“你剛剛讓我考慮清楚再說,那媽媽現在提醒你,後面我說的這些話,你務必一字不落地記清楚,今天回去後好好想想。”
霍夫人一字一字緩緩道:“你的女朋友,無論她怎麽看待你,有多愛你,你記住一點,她有家人,有父母,有親朋好友。戀愛,你可以一個人和她談,結婚,你永遠必須面對她的家人,而她,也會做好面對你背後這個家庭的準備。那個時候,你難道要看着她的眼睛,告訴她,你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結婚男方不出面,沒有人嗎?她會怎麽想,她的父母又會怎麽想?”
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
這誅心的活兒由自己的母親來做,更是別有一番奇妙的感受。
霍江逸的眼神徹底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