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周後。
忠正國際。
賀彥因穿過人走茶涼積了半層灰的辦公區, 走到一間辦公室前, 按下把手,輕輕推開了木門。
背對牆的大班桌, 立櫃、茶幾、沙發,他兩年前離開的時候是什麽樣,如今竟然還是那樣。
好像他上次離開不過暫別而已, 一切按部就班,随時等待他的歸來。
“應該快到了。”背後, 霍江逸看看時間, “不過有一點得提前知會你一聲, 為了讓你的合夥人配合我,我之前稍稍用了一點強制措施。”
換下僧衣的賀彥因轉回頭,光溜溜的腦袋和門上的金屬貼牌交相輝映。
“強制措施?”光頭男人點點頭,“是得強制,那小子能耐了現在, 把公司搞成這副鳥樣, 換了從前我脾氣暴躁的時候, 得扒他的皮!”
這一嗓子把剛從衛生間出來的許棉吓了一跳。
她甩甩手上的水, 奇怪他本人原來是這麽一個性格,怎麽當了兩年和尚也沒阿彌陀佛佛下去。
霍江逸兩手插兜淡然道:“你們之間的事,你們自己解決,但有一點先說好,現在孫司道已經把他所有的公司股份都給我了,我才是你的合夥人。”
賀彥因看看他:“我瞧着你不是合夥人, 你是我老板。”
霍江逸一點頭,再不似之前在寺廟廂房裏那麽客氣,直接道:“是這樣沒錯,你趁早有這個覺悟也挺好。”
從合夥人老板直接降級成高級打工仔的賀彥因:“……”
霍江逸又側身朝向許棉那邊看了一眼:“再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許棉。”
賀彥因挑了挑眉峰,說話直接:“我知道,你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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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江逸糾正他:“是老板娘。”
賀彥因:“???”
不怪他一把年紀,都是一個七歲孩子的爸爸、圈子裏做叔叔輩的人,還能看人看走眼,實在是——
賀彥因瞪圓了眼睛,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掃視許棉。
這是老板娘?
“她過十八了嗎?”
許棉走過去:“我二十了。”
賀彥因快人快語,對霍江逸道:“那你這也不對,人女孩子年紀這麽小,這個年紀還都在上學呢,怎麽能結婚嫁人呢,不能因為你有錢你長得帥就嫁人早婚對吧。”
許棉:“???”這位叔叔,關你什麽事啊!早戀早婚可是她剛在菩薩那裏求的新年願望!
霍江逸語氣清淡道:“賀經理。”
賀彥因聽這口氣不對,也沒想到這麽年輕的男人氣場如此足,他個一米八的壯漢頭皮都麻了:“啊?”
霍江逸:“不多管老板的私生活,是你作為經理人該有的職業操守。”
賀彥因:“……”這口氣,跟之前在寺廟裏根本兩個人啊!
真特麽,需要你下山的時候一個語氣,你真下山了就暴露本性了。
現在年輕一代的資本家啊,滿口獠牙遮都不遮一下,赤/裸/裸,簡直赤/裸/裸。
不過這山都下了,人家也幫自己把孩子的學業問題搞定了,老婆都看出來他動了心思,鼓勵他回來,那能怎麽樣,回來呗。
這破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份還是他的,不當老板就不當,反正他也沒錢經營,有股份有工資就行。
只是誰能料到,當年好好經營下來的一家拍賣行,變成了如今這副樹倒猢狲散的潦倒落魄樣。
孫司道啊孫司道,讓你走正途你不走,歪門邪道你一個不落。
沒多久,榮哲的兩個司機帶着孫司道過來了。
賀彥因也看出來,他如今的老板是位狠角色,21世紀了,這種私押人的事竟然都照幹不誤。
可一想到孫司道更不是什麽好人,獨自經營公司的兩年裏沒少坑蒙拐騙,他們江總這種狠角色就顯得道德高尚得多。
不僅道德高尚,面子也給得足。
見孫司道來了,領了其他人往外走,把辦公室留給他們。
“哥。”
孫司道兩年沒見賀彥因,一見面,眼眶就紅了。
辦公室內靜谧,賀彥因沉默地快步走過去,二話不說,擡手就是一巴掌。
“你說他會心軟把孫司道留下來嗎?”電梯裏,許棉忽然問了這個問題。
一直看着孫司道的兩位小哥留在十三層看着,霍江逸帶着許棉下樓去對面喝咖啡。
“不會。”
許棉:“可賀彥因不是說孫司道以前就像他弟弟一樣嗎,退圈不幹了都還把公司給他,感情應該非常好。”
霍江逸牽着許棉的手,一時不知該怎麽簡潔地解釋這種情況。
他想了想,才道:“成年人之間,尤其是男人之間,除了情誼,還有其他的,有時候人和人之間并不會只把情誼看得最重,甚至會把情誼這種東西能往後排就往後排,當做不存在也是可以的。”
許棉想到他和家族、兄長的關系都不好,的确是他自己經歷過,才會有這樣的人生感悟。她都能理解。
可她覺得這番話并不能算完全對。
至少她不是這樣。
她和很多人都有情誼,這些人有拿她當女兒的師父師母,拿她當關門弟子的周館長,拿她當孩子照顧的親戚鄰居們,拿她當妹妹的霍江縱……
這些情誼都是十分重要的,她也分外看重。
她并不會将這些情誼排到其他東西之後,甚至會時時憶起,刻刻牢記,總想着一定要找機會報答。
霍江逸也意識到和她說這些為時過早。
她畢竟年輕,人生經歷有限,來海城之前必然也是父母親人呵護疼愛着。
想要看清人性複雜的一面是需要先撕開原有的認知,在陣痛和撕扯的血粼粼之下,重做認識。
想要她真正明白有些道理,必然會有一個痛苦的過程。
他不想她經歷這些,現在不懂便不懂吧。
許棉卻和他打了個賭:“你覺得賀彥因不會再管孫司道了是嗎?”
霍江逸:“是。”
許棉:“因為孫司道不是好人,當騙子還敗光了公司?”
霍江逸不想她經歷某些血粼粼的重新認知的過程,并不代表某些真相某些道理她不該看清楚:“即便是兄弟,即便有情誼,也沒有人必須完全接受這些,諒解這些。”
許棉:“我知道,孫司道是可恨的大騙子,我也沒說騙子該獲得諒解求得原諒,我只是覺得以賀彥因孫司道的關系來說,賀彥因可能還是會重新接納孫司道這個‘弟弟’。”
電梯抵達一樓,兩人邊說邊去往外走,站在綠化帶旁等紅綠燈。
霍江逸想了一個委婉的表述方式。他假設了一個情況:“如果你有這種弟弟,你會接納他?”
許棉想了想:“我有這種弟弟會氣得打斷他狗腿的,可如果我和我弟弟之間有很深的感情,我們從小到大的關系都非常好,有很多很美好的一起成長的記憶,我還是會接納他的。應該是先打斷他狗腿,然後陪着他住院,等治好了再打斷腿,再住院治好,如此反複至少三次以上,再考慮要不要原諒接納。”
霍江逸聽着聽着聽笑了。
紅燈在對面倒數着,路上偶有車輛來往,冬日的風卷着陽光的溫度在高樓間穿梭,他轉身看着她。
“那這麽說,只要有感情在,以後無論我做了什麽錯事,只要我斷幾次腿,你都能最終原諒我了?”
許棉被他直視的目光包裹着,心裏依舊會小鹿亂跳,可這麽關鍵的一個話題,當然要好好想想再說。
“嗯,看情況,應該還是會的。”
霍江逸笑:“那看來有一些情況是不會了。”
許棉揚眉,兇了臉:“那當然啊,要是出軌或者喜歡上別的女孩子了,這怎麽原諒?”多少感情都原諒不了。
霍江逸又問:“那原諒不了又怎麽辦?也打斷腿?”
許棉不喜歡這個假設,默默轉身朝街對面,斜了他一眼,小聲嘀咕道:“打!”三條腿一起打斷。
霍江逸聞言直笑,伸手攬過她的肩膀。綠燈跳起,他帶着她走上人行橫道。
“放心吧,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他邊走邊附耳低聲道。
呵出的氣息掃着她的耳郭,癢癢的,有點燙。
兩人穿過馬路,繼續邊走邊聊。
霍江逸:“既然打賭,拿什麽做賭注。”
許棉差點忘了這個,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可以拿來做賭注。”
霍江逸本來只是随口一提:“你要特別的東西做賭注?”
許棉:“不是嗎,如果賭注不特別點沒意思的話,那打賭多沒意思。”
是這個道理。
他問:“那在你那裏哪種算特別的,可以用來做賭注。”
許棉:“比如說,我以前和我爸打賭,某個我沒見過的老瓷器要是被我鑒定對了,他就帶我一起出差,或者承諾帶我去哪裏旅游。”
霍江逸想了想:“旅游嗎?”
許棉眼睛一亮:“可以呀。”
霍江逸替許棉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那就賭這個,過年前或者年後,如果你贏了,我帶你去旅游,如果我贏了,你帶我去旅游。”
許棉心裏尖叫,這也太棒了吧,無論輸贏都能和他一起出去玩兒。
走進咖啡店,她卻猶豫了一下:“公司怎麽辦?”
玻璃門在霍江逸背後合上,他輕笑:“不是剛好有新晉人員賀總嗎,讓他先忙着。”
于是什麽兄弟之情、原諒、諒解,許棉一下子全部抛到了腦後,咖啡都顧不上喝了,刷着手機翻冬天适合旅行的城市。
霍江逸也刷着手機,兩人臨窗而坐,小圓桌上擺着咖啡。
他在看手機日歷。二月月初過年,她最遲也得一號回家,年前旅游,這個月便要安排出發,時間很趕,年後時間就寬松了,二月底三月都可以,四月也行。
或者晚一些,帶她去一趟今年蘇富比或者佳士得的春拍。
桌對面,許棉忽然從手機上擡起眼睛:“過年的時候去香港怎麽樣?”
霍江逸一愣:“過年?”
許棉緩了緩,才想起來過年的時候他應該沒時間,雖然和家裏掰了,奶奶還是得回去看看的。
她連忙搖搖頭,低頭繼續刷手機:“沒有沒有。”
霍江逸卻道:“我過年有時間。”
許棉唰地擡眼:“真的?”疑惑:“你不用回去看奶奶嗎?”
霍江逸笑笑:“老太太是家裏的佛,過年時候比我忙多了,誰都要來拜訪她,她也沒工夫天天見我,比我忙多了,當然有時間。”又問:“你過年都是去香港過?”
許棉一聽他有時間,臉色就像開了花,又粉又潤,她點頭:“嗯,我爸的一個好朋友這幾年都定居在香港,兩人約好了今年一起在香港過年,我也一起過去。”
霍江逸收起手機,果斷道:“那就香港。”
許棉驚喜,沒想到他們真的能一起過年:“真的?你确定?”
霍江逸以為她不信,又拿起手機:“你們會住哪裏,我現在就訂酒店。”
許棉一臉“你來真的?”的震驚臉。
霍江逸一點頭,款款道:“當然。”
許棉立刻捏着手機站起來:“你等等,我出去給我爸打個電話。”
說完風風火火地往外沖,推開玻璃門,站在咖啡店門口就給老家的沈長青打電話。
沈長青正在午睡,電話接得迷迷糊糊的:“棉棉呀。”
“爸!”
沈長青在電話那頭差點從沙發上滾下去。
許棉來海城之後懶得解釋家庭結構,人前如果需要提起老家的師父師母,一直都是爸媽這麽稱呼,剛剛她在霍江逸面前說爸媽說順口了,這會兒拿着電話順口就來。
意識到不對,連忙改口:“師父師父。”
沈長青清醒了:“怎麽了?”
許棉:“今年過年不是去香港嗎?我想問問住哪裏,好提前訂酒店。”
沈長青:“不用訂,你池叔叔那邊都安排好了,我們過去就行了。”
許棉:“那住哪兒?”
沈長青覺得這個問題問得莫名其妙:“能住哪兒,香港的豪宅也就千尺那麽大,住老池家裏也不方便,當然是住酒店了。”
許棉繼續問:“那住在哪裏的酒店啊?他家附近嗎。”
沈長青打了個哈欠:“不清楚啊。”
許棉:“師父,你先別睡呢,等會兒睡,幫我問問呢。”
沈長青:“問這個幹什麽?”
“哦,”許棉胡扯道:“我,我同事聽說我過年要去香港,讓我幫買點東西啊,我就是看看住哪裏,附近有沒有商場什麽的。”
沈長青:“那我過幾天打電話問問。”
許棉感覺扯謊時候的心理壓力有點略大,原來女人為了談戀愛,可以這樣不擇手段。
“別過幾天了,我同事,嗯,我同事還等我回她呢。”
沈長青:“行吧,那我現在問問。”
電話暫時挂了。
許棉在冬日街頭的陽光下接受心靈的自我拷問——這都能扯?你自己也是個大騙子!
低頭——對不起了師父,下次不敢了。不,絕對沒有下次。也不對,萬一還有個下次呢。
隔着一道玻璃,霍江逸看年輕女孩兒打個電話把自己打得面紅耳赤不說,挂了電話還站在街上閉眼擡頭又低頭,一副做錯事自我忏悔的神情。
他屈指敲了敲玻璃。
隔音的玻璃,又是室外,她自然聽不見,可她就像感覺到了,低頭看了看鞋尖,又很快轉身回望過去。
玻璃窗內,霍江逸向她揮了揮手裏的手機。
許棉的手機跟着就響了。
接起來,他們隔着一扇玻璃看着彼此打電話。
“我讓我爸去問了。”她說。
他卻笑:“不用問了,我把香港所有商圈的酒店都訂一下就行了。”
許棉:“!!!”
她睜大了眼睛,隔着一道玻璃朝他直瞪眼。
他在電話裏都能聽到她倒抽氣的聲音。
許棉卻想想不對:“你一本護照可以在同一天訂多家酒店?”
霍江逸笑笑,從容道:“和護照沒關系,有錢就行了。”
許棉的手機震了震,沈長青的電話來了。
她朝落地玻璃那頭示意了一下,接了沈長青的電話。
沈長青:“說是訂在維港旁邊的凱悅,你就跟你同事說尖沙咀好了。”
許棉:“好的,謝謝師父。”
得到了确切的地址,許棉回咖啡店。
她坐下後語氣輕快道:“住尖沙咀的凱悅,你不用訂一堆酒店了。”
霍江逸笑,有點不忍心告訴她答案:“已經訂好了,你打電話回家的時候。”
許棉想想不對:“你怎麽訂的?一個電話就能搞定所有酒店?”
霍江逸:“給其中一家五星打電話,訂一下,然後告訴他們我不一定住那裏,可能住別的商圈,他們就懂了,會內部聯系其他四星和四星之上的大酒店,讓他們給我想辦法留房。”
許棉:“……”
有錢真是了不起啊,資本大佬訂酒店的姿勢都這麽高超。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壓壓驚。
可一想到今年過年可以跟他一起,口中咖啡的苦都被心裏的甜浸沒了,只留醇香于口中,一路從舌尖流淌進心田。
好期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