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店老板擦完茶盤, 心累得不行, 要不是看許棉一身奢服,氣勢足、神情穩, 一看就是圈內人,他真想直接把人轟出去。
算了,還是上門的生意要緊。
老板在許棉對面坐下, 沒說什麽,取水, 按鍵, 燒水, 泡茶待客。
許棉收起手機。
老板笑笑,邊忙着手上的活兒邊熱絡道:“來者都是客,小姑娘貴姓?”
霍江逸沒說話,許棉就沒說話。
霍江逸:“說話。”
許棉:“說話。”
霍江逸:“……”
老板:“?”
許棉當即反應過來:“許。”又是一頭黑線,說好的話語權移交呢。
霍江逸也沒想到許棉是把所有的問題都交給他, 她自己只做一個照本宣科的傳聲筒:“算了, 還是我來吧。”
許棉當着“傀儡”, 一只耳朵聽霍江逸說, 一只耳朵聽店老板,還要假裝冷酷,注意神情,精分得差點原地炸裂。
幸而沒人沒給她時間炸裂,她也沒工夫炸裂。
霍江逸:“輕笑,問, 老板貴姓。”
許棉:“老板貴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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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趙錢孫李,排行第二。”
霍江逸:“原來是錢老板。”
許棉:“原來是錢老板。”
錢老板笑笑:“許姑娘第一次來?”
霍江逸:“哪個第一次?”
許棉:“哪個第一次?”
錢老板:“我店裏麽,肯定是第一次,椟珠街這邊也是第一次來吧。”
許棉:“這倒沒有,逛了也有段時間了。”
錢老板:“逛得怎麽樣?有意思嗎?”
許棉:“錢老板這邊開店的,你說有意思嗎?”
錢老板哈哈一笑。
許棉當着複讀機。
最開始的寒暄就是你來我往,相互試探,許棉一開始覺得當複讀機沒意思,漸漸才意識到這種開頭的過渡是必須的,因為很顯然,錢老板是個不做圈外人生意的人精,如果現在是她自己來談,妥妥應付不了,搞不好幾句話就露了底,被人打發出去。
江總不愧是江總。
意識到這些後,許棉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當着傳聲筒的同時琢磨兩邊你來我往的對話。
終于,錢老板放下警惕,疑惑地看着許棉:“許姑娘這麽年輕就做這行了?”
許棉已經領悟了自己的人設,不動聲色地回視錢老板,支着的二郎腿,晃了晃。
過了一會兒,她道:“我只是替我家老板出面而已。”
錢老板點點頭,了然,心知這麽年輕的女孩子不可能單打獨鬥,顯然背後有人,又瞧她進門時就戴着藍牙耳機……
他打量起耳機:“老板也在?”
許棉哼笑:“老板時差,起不了那麽早。”
錢老板示意自己耳朵:“那你?”
許棉:“相聲,郭德綱,老板也聽聽?”
說着摘下耳機,直接遞過去。
別墅那頭,在霍江逸示意下,榮哲飛快打開郭德綱全集的音頻,舉着手機放到藍牙耳邊旁邊,渾厚的中年男音經由音筒傳過去,打消錢老板疑慮的同時也差點震碎霍江逸的耳膜。
“!!!”
榮哲捂着嘴,像被加了三萬伏高壓電,身體直顫,差點笑撅過去。
錢老板果真接過藍牙耳機聽了一下,發現的确是相聲,放心了,耳機遞還回去,心裏卻無語。
好好一個年輕小姑娘聽郭德綱?
許棉接過耳機塞回去,鎮定自若道:“挺有意思的,聽一聽沒壞處。”
錢老板:行吧,你高興就好。
郭德綱的聲音消失,霍江逸:“準備進入正題,你要注意,他很謹慎,大概率會在接下來的聊天中繼續試探你,确保你是真的有需求,而不是随便逛逛。”
許棉清了清嗓子,以作回應。
霍江逸:“我也要提醒你,之後的聊天中,可能會有我無法準确回應的內容,這些內容基本都是本土市場相關,我經驗不足,回複未必準确,你需要自己想辦法應付。”
許棉輕輕地“嗯”了一聲,本就有點緊張,被這麽一提醒,更加謹慎小心。
但也僅此而已,并不恐懼什麽,可能是因為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可能是性格使然,紮頭往前,并不害怕面對陌生境遇。
她覺得自己心态還可以,老板的提示也足夠多了,她早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全神貫注。
霍江逸卻突然柔聲道:“別怕,有我在。”
五個字,如靜水中突然襲來的一枚石子,心中泛起圈圈漣漪。
她不怕,真的不怕,她只是不方便把這話直接說出來。
可霍江逸在她心中投來的石子有如劍雨,勢如破竹地直逼內心深處,某片最柔軟最純淨、從來無人闖入的淨地猛然被激蕩得天翻地覆。
許棉心口一窒,先前那些抽象的酸麻眨眼間間變得具象起來,是天翻地覆之後的一片全新的天地。
這片全新的天地中,她看到了一個身影。
“許姑娘?許姑娘!”錢老板不解,輕喚。
許棉在震驚中飛快回神,耳邊又傳來令她心跳如雷的詢問。
霍江逸:“怎麽了?”
又道:“不用緊張,我說過,有我在。”
許棉垂眸掃了一眼茶盤上冒着氤氲熱氣的小茶盞,默默深呼吸,突然,她伸手摘掉了耳機,挂掉通話。
再擡眼時,許棉的神情、眸光都有了些許變化,只這些變化轉瞬便藏于眼底,錢老板并未注意太多。
不但沒注意,錢老板還琢磨她摘掉耳機相聲都不聽了,怕是準備直接切入主題了。
卻見面前的女孩兒摸出手機,飛快地點了點屏幕,又把屏幕轉過來對着他。
錢老板傾身往前,垂眸一看,愣住了。
藍釉,金龍,筆洗?
許棉舉着手機,眼神微眯:“再詳細點。年代,清,乾隆。”
錢老板盯着屏幕,看釉色看器形,腦子飛快地運轉着:“你這可不只是具體到哪個年代哪個窯啊,你這已經是‘個性定制’了呀!”
都詳細到圖片款式了?
錢老板從屏幕上擡起眼睛,眨眨仿若不存在的小眯眼:“能問問嗎,是你老板要?”
許棉點頭:“當然。”
錢老板下意識擡手捋了捋小胡子:“你們是聽哪裏的風聲,說可能會有這個款,所以試着找找看。還是說,你們已經确認這東西會流通出來,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買下來?只考慮這件,其他都不要?”
許棉卻不答,只是高深莫測地一笑,收起手機:“‘祭藍釉描金龍穿花紋洗’,只要這件,傭金好說,我老板在國外夜不能寐就等着買回來抱着睡覺了,你懂的,越快越好。”
錢老板第一次看到乾隆年間不是青花雲龍紋而是藍釉描金龍的,眼睛都不舍得拿開,還想再看,手機一挪,他的小眯眼追着過去,神情貪戀。
但商人本性就是讨價還價,他收回視線,琢磨了一番,緩緩道:“你要得這麽具體,還是乾隆年間的藍釉金龍,真不一定好找,傭金倒是其次了,畢竟我這邊要是搭不成線,就沒有傭金,也只能賺點辛苦費不是?”
說得這麽保守,又是不一定,又是搭不成線,不過是他們這些掮客慣用的不做任何承諾的伎倆而已。
許棉晃着翹起來的二郎腿,兩手插進兜裏,慢吞吞道:“那不如我再具體一點吧。”
錢老板:“?”
許棉微微一笑:“忠正國際,你照着這個路線去找,一定能找到。找到了,你就告訴那邊,價格好商量,國內價不行,我們就用國外市場價,國外市場價不行,還有我老板的私人定制價。”
錢老板想想,忽然覺得不對:“你都知道東西在哪裏了,還用我來牽橋搭線?”
許棉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大小的、只寫着電話號碼的白色卡片,往茶幾一角輕輕一放,站起來:“強龍不壓地頭蛇,我老板只想要一個老物件,沒想多露面,更沒想在海城的自由市場多摻和,畢竟我們向來只做國外市場。”
錢老板一愣,站起來:“你老板做‘出口’的?”
許棉卻不答,轉身走了,擡手輕輕一揮:“有消息聯系我。”
走到門口,插在兜裏的手指在掌心輕輕一抹,全是汗。
裝逼容易遭雷劈,一個人裝逼簡直有五雷轟頂的危險。
許棉一手汗,出了鼎臻古玩,默默伸手在心口拍拍拍:不怕不怕,本寶寶不怕!
拿出手機,解開飛行狀态,立刻一個電話切進來。
霍江逸的聲音沉如寒冰:“怎麽回事?”
旁邊還有榮哲的大喊:“通了嗎?卧槽,要不要這麽吓人啊,一個小姑娘電話說斷就斷,萬一遇到流氓怎麽辦啊!”
霍江逸沒有說話,許棉卻聽到他克制的呼吸聲。
一個跑步都不帶喘的男人,如果不是在着急的同時還要拼命克制,呼吸怎麽會這麽重?
許棉走在空蕩蕩的道路中央,捏着手機在耳邊,擡眼,明明是個陰天,連陽光都沒有,卻覺得滿目都是照亮心底的光。
她剛剛有點沖動了,可在那個時候,她真的沒有辦法冷靜地聽着他的指示,她需要全神貫注,需要做成這件事,于是只能硬着頭皮自己來。
如今看來,應該是辦成了。
“江總,事情辦妥了,不辱使命。”她看着眼前的光,眼前的路,自顧笑了起來,笑得格外開心。
霍江逸卻依舊沉着聲音:“電話為什麽突然斷了?”
許棉:“啊,我那個,藍牙耳機掉地上被我踩了一腳,壞了。”
霍江逸:“已經從店裏出來了嗎?”
許棉:“嗯。”
霍江逸:“到北門。”
許棉:“?”
霍江逸沒再說什麽,也沒挂電話。
音筒那頭又傳來榮哲的喊叫:“小許啊,不是我說你,踩人家茶具就算了,大不了你老板給你刷卡賠錢嘛,你踩壞了耳機,電話又打不通,你家老板差點吓死好嗎!你榮總也被你吓死了好嗎!”
許棉一愣,哪知道自己一個偏差引起這麽大的連鎖反應,立刻道:“我錯了,我下次注意,保證把耳機戴戴好。”
嘴裏說着,手裏卻摸出藍牙耳機,心一橫,彎腰放到地上,擡腳一踩。
剛一腳踩下,霍江逸的聲音緩緩傳來:“等等,還沒結束。”
踩着耳機的許棉:“?”
霍江逸:“注意你背後,錢老板可能會跟着你再觀察一下。”
許棉:“……”
霍江逸:“不用顧慮,回頭。”
許棉緩緩轉頭。
山羊胡須小眼睛形如古代師爺的錢老板笑眯眯揣着手站在不遠處,見她回頭,笑着擺擺手:“許姑娘呀。”
還真在。
許棉放下手機,以踩在腳下的藍牙耳機為圓心,緩緩原地轉身。
錢老板上前,雙手遞過名片:“你看我,光顧着說話,都忘記給你名片了。”
許棉接過,裝模作樣一點頭。
正要走,錢老板目光落下,看着許棉的腳,啧了一聲:“我還奇怪你剛剛在店裏怎麽突然拔掉耳機呢,是聽郭德綱聽得沒意思了吧,也是,我要聽到不想聽的,我也得一腳踩個稀巴爛。”
霍江逸:“???”
許棉:“!!!”
錢老板擺擺手,笑:“那就這樣,我就不送你了?有消息或者有別的什麽,咱再聯系?”
許棉只覺得踩着藍牙耳機的那只腳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僵硬地點頭:“好,再見。”
說着在錢老板目送下離開。
等拐過彎,背後沒人了,許棉顫着胳膊默默拿起手機在耳邊。
電話那頭傳來榮哲的嘀咕:“我就知道,人小許肯定嫌你這老板嘀嘀咕咕煩死了,才直接挂的電話,還得回頭找借口說耳機踩壞了,你看你當個老板多招人煩。”
霍江逸沉默。
許棉無語。
榮總你快住口,能不能不要破壞她在老板心目中的形象啊!
許棉萬萬沒想到事情突然發展到這一步,本來按照預期,她獨自搞定了鼎臻的老板,放出了魚餌,老板應該對她欣賞有佳才對,可現在……
她仿佛看到心中那個身影緩緩轉頭,對着她失望地掃了一眼。
許棉:“!”
不,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嫌你煩,我沒有。
她只是在剎那的情窦初開下,反應遲鈍,行差踏錯。
捏着手機,許棉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電話就這麽一直通着。
好半天,那頭傳來霍江逸聲音,先是對着榮哲:“別聒噪,安靜點。”
又緩緩道:“想吃什麽?”
許棉愣了一下,意識到這話是對着她說着,她頓了頓:“随……便?都可以。”
霍江逸的音調不沉不揚,雅致而溫柔,他以如常的口氣問出最易回答的話,又接着不動聲色地轉回話題。
“你做得很好,”他緩緩道,“錢老板追出去,說明他相信了你的話。成功的第一步是關鍵,值得褒獎,老板請客,想吃什麽都可以。”
許棉定定地捏着手機,還沒來得及消化初開的情窦是什麽滋味,就又被不動聲色的三言兩語攻破了內心防線。
老板,你是個好人。
她之前總說這句話,這麽說,自然因為她是這麽想的。
可她現在才明白過來,這樣的評價,不過因為他真實又美好。
好得近水樓臺如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忽然間心動了。
“江總,”許棉克制着微微顫動的聲音,“飯能不能先不吃了,我白天想請個假出去逛逛,可以嗎?”
電話裏傳來一聲疑狐的“诶”,是榮哲的聲音。
霍江逸口吻随意:“當然可以。”
許棉:“好。”
挂了電話,許棉捏着手機,原地又站了一會兒,心中一時五味陳雜,難以言辨。
她喜歡了自己的老板?
她喜歡上了江總!?
她竟然就這麽簡單、快速、連鋪墊都沒多少地喜歡上了一個人?
!!!
霍江逸調轉車頭往回開。
榮哲先是在納悶許棉怎麽突然請假了,反應過來,炸了:“诶?诶?有沒有人性啊,小許不吃我不要吃飯啊?你不能請我吃飯嗎!”
霍江逸沒說話,目視前方,沉默地開車。
榮哲一愣,怎麽了這是?
霍江逸開着車,突然道:“問你個事。”
榮哲側頭看他,眨眨眼:“嗯?”
霍江逸默了默:“你不覺得小許今天有點奇怪?”
榮哲想了想:“還行吧,沒覺得有什麽怪的。”反問:“你覺得哪兒怪?”
霍江逸:“說不上來,直覺。”
榮哲哼哼:“藝術商人的直覺?算了吧,想那麽多何必呢,我的前女友們我都看不清呢,人小許不過你花錢請的員工,你管人家哪裏怪呢。”
霍江逸沒說什麽,也認同榮哲的界限分明,可他還是忍不住去想,想着想着,突然道:“我搬進別墅那邊多久了?滿一個月了嗎。”
榮哲刷着手機,頭也不擡,癱在副駕:“差不多吧。幹嘛?”
霍江逸:“差點忘了發工資。”
榮哲哈哈一笑:“你說小許會不會今天請假是去別的公司面試,準備跳槽甩了你這個半吊子老板了?”
霍江逸語氣肯定:“不會。”
榮哲:“哪兒來的自信?”
霍江逸理所當然道:“因為她老板我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