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一月底,江南小鎮連着下了一周的雨,空氣濕冷。
許棉腳邊擺了一個空箱子,坐在桌前收拾自己為數不多的私人物品——
日歷擺臺、金嗓子喉寶、宣講用的筆記本、筆筒、護手霜、濕巾紙……
一旁站着的年輕姑娘叫小陳,今年24歲,剛考進縣博物館,等許棉離職後,她會頂替接班做館內的日常宣講工作。
“小棉師傅,你真要走啊。”小陳依依不舍。
許棉認真收拾着:“是啊,今天收拾完,明天就不來了。”
辦公室裏只有她們,小陳不解:“一定要走嗎?其實有編制沒編制在我們單位呆着都差不多的。”
許棉笑笑:“不是編制的問題。”
小陳:“那是什麽?”
許棉把抽屜裏最後一樣私人物品歸置進箱子裏,站起來,文绉绉又不失霸氣道:“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
小陳:“????”
世界很大,縣博物館卻小,包括館長在內的文職人員總共也沒多少,又是清閑地方,往常除了開館閉館,最多的活動就是作為本地中小學學習基地供學生們參觀培訓。
現在十一月,館裏沒有活動,碰上陰雨天,連參觀的人都沒有。
許棉抱着箱子穿過長廊,上三樓,站在館長辦公室門口,敲門。
“許棉吧?”裏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進來吧。”
許棉推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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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頭白發的周館長坐在辦公桌後,看到她來,一點也不意外,只是看到她懷裏抱着的箱子,不免露出遺憾的神情:“坐吧。”
許棉輕松地笑笑:“周館,我就跟你打聲招呼道個別。”
周館長立刻唬起臉,不悅道:“早幾分鐘走晚幾分鐘走有什麽不一樣,我難道還會拿繩子綁着你不讓你走嗎?坐,坐下,我在看前幾天丹舟的瓷器分場拍賣會,你也看一看,等會兒他們今年價格最高的一樣拍品就要開始拍了。”
六十多歲的老爺子還撒嬌。許棉拿他沒辦法,把箱子放在門口的桌山,走到沙發邊坐下。
電視屏幕裏,國內知名拍賣行‘丹舟’正在舉行今年的一場瓷器分場拍賣會。
鏡頭前,穿職業裝戴白手套的拍賣師正在做最後的确定。
“八十六萬,八十六萬,還有加價嗎?八十六萬。”
拍賣師掃視臺下,神情堅定,口氣铿锵有力:“最後一次,八十六萬。”說着,舉槌,落定,“啪”一聲,成交。
“恭喜,8601號。”
下一件拍品正式開拍。
拍賣師:“第2516號拍品,清代青花瓷器,藍釉青花龍鳳紋圍棋罐。”
來了,就是這件。
周館長的眉頭嚴肅地聳起,許棉目光緊盯屏幕,後背下意識抻直。
不久後——
屏幕上,拍賣師掃視全場,神情緊繃:“四百八十萬,四百八十萬,是否還有加價?”
忽然,一旁的委托競投席上,一名耳朵上戴着藍牙耳機的工作人員舉起手裏的號牌,又伸手示意拍賣師。
拍賣師飛快領悟,通過電話競購的競買人沒有走五萬的加價幅度,直接從四百八十萬起跳到了二十萬:“五百萬!”
全場騷動。
大型拍賣會現場騷動其實不是多見的事,畢竟競購者不是專門的收藏家就是有實力的買家,大家有眼力有錢更有定力。
一件拍品遭逢場下騷動,一般只有很少數的情況,最常見的,就是拍出巨額高價,豔壓全場。
可顯然丹舟拍賣的這對清代圍棋罐還不到豔壓全場的程度,畢竟五百萬的應價在瓷器拍賣場算高,但在整個藝術品拍賣市場上算不得有多驚人。
之所以引起騷動,純粹因為出五百萬的就是不久前出四百八十萬的那位競買人。
所有人:“?????”
誰吃飽了自己和自己競買?怕自己買的不夠貴?
看回放視頻的周館長和許棉也愣住了。
勤儉節約、一件外套穿了十年沒換的周館長不動聲色罵了一句:“有錢燒的。”
許棉忍俊不禁,轉頭對周館長道:“人家燒的也是自己的錢,您就嫉妒吧。”
周館長冷哼,老大不小的人,孩子似的,頑皮地翻了一個白眼:“這種人肯定不懂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說着,拿起遙控器,快進到視頻最後。
許棉不解:“怎麽了?”
周館長:“你看就知道了。”
視頻上,瓷器專場拍賣已經結束,丹舟拍賣行負責這次拍賣的管理人員接受了采訪。
說着說着,話題自然聊到了當天競拍落槌價格最高的那對圍棋罐上。
那負責人對着鏡頭道:“今天競購到這件拍品的買受人沒有來現場,而是通過我們網站的網絡競購完成的交易,很有意思的一點是,最後沒人應價、拍賣師快要落錘的時候,他自己把價格從四百八十萬加到了五百萬。”
主持人飛快地問:“有什麽原因嗎?”
負責人頓時哭笑不得:“這位競購到拍品的買受人說,這對圍棋罐買來贈人的,四的價格開頭不吉利。”
周館長:“……”
許棉:“……”
??????
視頻暫停。
不和價格打交道、長年累月埋頭文物工作的周館長一時接受不了這樣浮誇又充滿銅臭味的理由,差點一口氣順不過來。
許棉連忙道:“館長,速效救心丸了解一下?”
周館長捂着心口:“我真是吃飽了撐的喊你看這錄像,行了行了你不是要走麽,走吧。”
許棉知道丹舟拍賣會的視頻到此為止,周館長被那五百萬氣到,鐵定不會再看了,站起來把電視機關掉,正色道:“那館長,我走了。”
頓了頓,又道:“我以後只要回來,都會來看您。”
周館長擡起眼:“既然決定往高處飛,就別拖泥帶水的。”
又道:“記住了,這裏,博物館,還有你出生的家鄉,是你的起點,不是你的絆腳石,你要飛就飛,無需挂念太多。”
這突來的傷感又讓許棉哭笑不得:“周館啊,只要不堵車,我回來一趟路程最多三四個小時,您別搞得我跟出國再也不回來一樣。回頭高鐵一通,我還能天天回來看你,早晚通勤都沒問題……”
周館長坐着跳腳:“滾蛋,誰要天天見你,翅膀硬了就趕緊飛,不把自己飛成一只鳳凰你有臉回來,我還不想見你呢!”
許棉聽着這番話,突然有些觸動,她看着周館長,鄭重地點了點頭:“好,我一定變個鳳凰給您看。”
周館長翻了一眼:“這還差不多。”
許棉:“您還有什麽要叮囑的嗎?”
周館長:“沒啦沒啦,我又不是老媽子。”卻立刻緊跟着道:“大城市不比咱們小縣城,人多又雜,萬事多小心。出去別總想着混社會,時時刻刻都要記住,先顧好自己最重要。”
許棉點頭:“好。”
周館長:“吃飽穿暖,有什麽事自己解決不了就打電話回來問,別不好意思。”
許棉:“明白。”
周館長:“你還年輕,外面壞男人多,別被男人幾句甜言蜜語就騙了。”
許棉:“嗯,我知道。”
周館長:“其實談個朋友也沒什麽,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女同學都談過兩個了,年輕人不浪世界都要完。”
絮絮叨叨一番話,有□□,卻多是不舍。
許棉也不急,靜靜聽着,周館長慢慢地唠叨。
沒多久,陰雨綿延的天空突然放晴,陽光破開濃雲,筆直地落在窗棂上,似是在預示某個好兆頭。
周館長最後叮囑完,人往椅背後一靠,朗聲道:“走吧,走吧。水深任魚躍,天高任鳥飛,去飛吧。”
從博物館出來,許棉開車回家。
剛把車停在院門外,就聽到沈長青在和妻子鬥嘴。
“你這是落後思想!現在女孩子二十歲都還在上大學呢,怎麽可能去結婚生孩子,留在身邊都不應該!”
“我呸,你就是只拿棉棉當個徒弟你才這麽說,要是當女兒,我看你還舍不舍得她走。”
“你行了,女孩子有理想出去闖蕩是好事,你幹什麽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
“我就是要死要活怎麽了,從13歲到20歲,老娘當心肝寶貝養了七年,馬上這心肝兒就要插着翅膀飛了,還不許我生氣不許我發脾氣啊,我是長着一張聖母瑪利亞的臉嗎?”
“別給自己貼金,瑪利亞比你好看還比你瘦。”
“沈長青!你要死啊!我沒瑪利亞好看沒她瘦,你難道以為你能娶到好看還瘦的聖母?”
“哎哎哎,周月芳同志,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我就動手,我就動手,你說啊,我好看瑪利亞好看?我瘦還是瑪利亞瘦!”
“好好好,你你你,你好看你好看,你瘦你瘦。”
夫妻倆吵着吵着聲音漸弱,回屋裏去了。
許棉在門外停好車,笑聽夫妻倆貧嘴,一時沒動,趴在方向盤後坐着,體會二十年短暫人生中最後的歲月靜好。
三天後,她即将離家。謀發展,尋出路,天高任鳥飛。
只是車票還沒買好,離去的具體時間還沒定下。
因為兩天之後就是師母的生日,她準備在老家和師父師母一起把生日過完再走,當然,還要順便等一份往年都會早到、今年卻遲遲不來的禮物——如果能等到的話。
想到這兒,許棉沒由來地嘆了一口氣——等不到其實也沒什麽。
恰在這個時候,一個拎了垃圾桶、穿着居家服的中年婦人從車旁經過,彎腰一看車裏,納悶道:“棉棉?怎麽坐車裏發呆呀,外面涼,還不快進家去。”
許棉坐直起來:“阿姨。”
鄰居阿姨笑笑:“我聽你師母說,你馬上要去海城了呀。”
許棉解下安全帶:“嗯,過兩天就走。”說着推門下車。
站在車門旁的鄰居阿姨讓開一些,眼珠子轉了轉,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把話題拐了個一百八十:“棉棉,你今年是不是滿二十了?”
許棉不明所以,反手合上車門:“是啊。”
鄰居阿姨眯眼一笑:“我知道了,你這是準備嫁了吧?也是,有老一輩定下的婚約在,兩家也都承認的,當初你奶奶去世,那邊還特意過來打着未婚夫的名義幫你處理後事,剛好你今年滿二十了,也能結……”
許棉吓了一跳,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是出去工作,不是結婚。”
那阿姨顯然不太信她的說辭:“害羞了吧,阿姨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其實沒事兒,你家那婚約這邊鄰居都知道,當初你奶奶後事,對方那麽高調地過來幫你處理給你撐腰,肯定早就認定你這個未來媳婦了,早點結婚也好。”頓了頓,“老家這邊的喜酒辦不辦,不辦也記得發喜糖啊。”
許棉一張嘴說不過中年婦女半張嘴,眼睜睜看着自己遠走他鄉的奮鬥拼搏轉眼間變成了結婚八卦。
她哭笑不得,再次強調:“阿姨,您別腦補啊,我真不是去結婚。”
那阿姨卻已經拎着垃圾桶,伸手往另外一個迎面走來的阿姨那兒去了:“啊呀,蘋果她媽,我跟你說啊,棉棉要結婚了呀,就是當初那個過來料理許奶奶後事,帥我兒子一百八十條大馬路的‘金龜婿’啊。”
許棉:“!!!”
阿姨呀!別亂傳!沒有結婚!更沒有金龜婿啊!真沒有!(爾康手)
時值秋冬交替之際,天氣翻臉比人還快,早上晴了沒半個小時就烏雲遮天,陽光沒了,日頭也瞧不見了,只餘下一個讓人渾身不舒服、穿什麽都不覺得暖和的大陰天。
對豪宅占地千平的海城霍家來說,這些卻根本不是事兒,暖氣管道從室外鋪設到室內,恒溫21.5度,不冷不熱剛剛好,加上新風系統,連濕度和空氣質量都能保持在恒定範圍。
一句話:有錢随便爽。
近日的霍家和往常沒什麽不同,到了午後,更為靜谧,最僻靜舒适的東南院,霍奶奶養老的院子裏,今天倒是有點熱鬧。
早晨侄子、外甥女來看過,午飯前,霍家如今的當家夫人霍太太也來了,喝着茶拉着老太太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
這不,午休時間才過,不過一點多,霍家那兩個平日裏比他們老子都忙、人影也見不到半根的倆兄弟又一起來了。
照顧飲食起居的保姆攙着剛睡醒的老太太:“您慢點兒,不着急,兩位少爺也才到呢。”
年近90的霍老太太拄着拐杖小碎步邁得飛快:“當然得快點兒,我剛睡了一覺才反應過來,今天怎麽一堆人來看我呢。”
保姆扶着老太太,跟在旁邊,不解。
霍老太太哼哼,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想:她真是老糊塗了,差點忘了,江南許家那小女娃馬上生日,眼看着就要20了。
20是什麽概念?
法定婚齡!
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活不到大孫子們結婚的霍奶奶,仿佛在這一刻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步子邁出了跨進22世紀的闊氣,無不豪邁地想——
好,見證奇跡的時刻即将來到。
江縱、江逸,新郎官花落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