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梁燕無主
床上的人嗓音聽上去有些不忿,“被你瞧出來了?”
她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麽那麽容易就能看穿他的把戲。可能因為認識太久了,有些事上真的心有靈犀。還有最大一個原因,他幾乎要修煉成精了,這天底下能算計到他的人不多,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發現。
無論如何,他能醒過來是件好事,這一晚上的折騰,委實讓她精疲力盡。她看着他,有很多牢騷想發,可是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變成了無奈的嘆息和颔首。她偏過頭,悄悄蹭了眼角的淚,“您在做這件事前,能不能先知會我一聲兒,好叫我有個準備。我先前以為您真的要死了,我這心裏……”
“有沒有殉情的打算?”
她瞥了他一眼,“沒有。您現在覺得怎麽樣?”
他靠着床架子,畢竟傷筋動骨,鬧得不好就如她說的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了。這會兒身體還很虛,眼皮掀久了,都有種體力不支的感覺。他輕輕喘了兩口氣,說很累,“這樣的死裏逃生,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她仔細看他的臉,蒼白羸弱,将要油盡燈枯似的,心裏大大酸澀起來,“做做樣子不成麽,您挺聰明一個人,怎麽不知道偷奸耍滑?”
那淺淡的唇抿出一個無奈的笑,“如果騙過了你,就能騙過這宮裏所有人。我處在這位置上,每天過得提心吊膽,你何嘗知道。”
怎麽不知道,他周歲冊封太子,二十多年的衆矢之的,如果能無憂無慮,大概只有上閻王殿裏逍遙去了。像這回的事兒,她理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皇帝的湯藥是他伺候,他在立政殿裏整整半日,附子的毒發作前,皇帝沒有見過任何人,跟前只有他,屆時矛頭一致指向他,叫他怎麽解釋?那個下毒的人,并沒有真的想毒死皇帝,因為火候拿捏得不好,皇帝一旦駕崩,就真的便宜太子了。所以往藥罐子裏添的是附子,附子過量雖有毒,但那量也有講究,五分變十分,還不足以致命。對方的目的僅僅是想把火引到他身上,一位意欲弑父的太子,即便将來僥幸繼位,也會像宋太宗一樣,一生飽受争議。
人要立于不敗之地,就要耳聰目明,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最新消息,并且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最合理的應對。今天這樣險境,拿什麽手段去解釋,去表忠心,都是枉然。唯有這個辦法,能立刻洗清自己的嫌疑,從人人得而誅之的無德之徒,變成受盡迫害的無依儲君。
其實他是走投無路,他很可憐,可是偏偏錦衣玉食,享盡榮華。人生就是這樣充滿矛盾,像富貴叢中開出了爛玫瑰,明明腐朽到了根上,依然有人揣測它盛放時是何等嬌豔欲滴。
她垂下頭說:“您因香中毒是真的,誰也不能懷疑您。只是您是怎麽知道立政殿裏出了變故的?”
他粗喘了下道:“你有耳目,我就不能有麽?皇父發作得并不快,裏頭有一刻時間,足夠我自救了。”
“那您知道是誰往藥罐子裏下了毒麽?”
他看着他,沒有說話,半晌才道:“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希望是誰。”
她枯着眉問:“今天這事兒,果然是沖您來的,還是裏頭另有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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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牽唇冷笑,“你說呢?皇父遇險,還有誰能比我更得利?到時候用不着皇父下令處置我,朝野上下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你信麽?”
如果說這招險棋是為幫他,那也太牽強了。所幸他腦子轉得夠快,雖然自損八百,但把爛攤子又扔了回去,接下來該頭疼的就是那個真正下毒的人了。
星河的心終于放回了肚子裏,她說:“您真聰明,這樣化險為夷……”想起左昭儀剛才那頓混淆視聽的搶白,到現在還是覺得心有餘悸,小心翼翼問,“藥性上來後,您不擔心麽?萬一還是擺脫不了嫌疑,您又沒法子開口替自己辯護,到時候可怎麽辦?”
他乏累而沉重地閉了閉眼,答得理所當然,“不是還有你麽。”
星河鼻子驀地一酸,心說自己這個問題确實蠢,她不來千方百計維護,他們兄弟相持的局面一旦失衡,對誰都沒有好處。他深知道這一點,所以半分也不着急,只是輕輕喚了她一聲,“星河,我覺得好冷。”
宮裏從年後就開始停止燒炭,這是歷年來的規矩。火炕和炭盆都撤下去了,殿裏要見火星,唯有熏爐而已。他說冷,是因為先前虛大發了,星河連想都沒想,脫下罩衣便上床,“臣來暖着您。”
夜已經很深,這半宿的折騰,早過了子夜時分,只要內寝沒有傳話出去,所有人只在外面等候,可以不必擔心誰會闖進來。星河簡直像只護蛋的母雞,敞開懷抱兩臂一展,就把他摟進了懷裏,邊搓他的脊背邊問:“這樣能不能好些?您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餓不餓?”
太子嘗到了比先前中毒更強大的窒息感,他紮煞着雙手,險些沒喊救命。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臉從她胸脯間搶救出來,他尴尬地笑了笑,“星河,你可真大。”
她起先沒鬧明白,等會意了怨怼地瞪了他一眼,“我是為了焐着您,不是您說的冷麽,這會兒又嫌我大?”
他說不,“我從來沒嫌,愛都愛不過來。”
所以這算什麽呢,以前相處起來也這麽随意,可眼下細品咂,又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兒。
他散亂着頭發,她低頭打量,替他捋了捋,“先前立政殿裏的情形,真叫我捏了一把汗。左昭儀是得了失心瘋,當着衆人的面就敢直指是您幹的,勒令控戎司拿人。”
他閉着眼睛一哂,“畢竟這樣的好機會不多,此時還隐而不發,豈不是對不起他們母子多年的謀劃?許是最後一擊吧,順勢而為,成事在天。”
星河還在嘟囔:“這件事究竟是誰做的?會不會是左昭儀?還是皇後?”
他抿唇不語,看他臉上神情,是不願意再尋根究底了,只是悄聲抱怨着:“我昏死在那裏,終究沒聽見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難道你從來不擔心麽,萬一我這回在劫難逃,沒有什麽心裏話想告訴我麽?”
她被他問得語塞,可是有些話,自己心裏知道,到底不能說出口。
她解嘲一笑,“您都暈了,怎麽還能聽見我說話?”
他嗯了聲,“每個人說的話我都能聽見,你在我跟前只說了一句,‘主子,您這是怎麽了’……我以為你會嚎啕大哭,總算我們倆情分不淺,可是你一點都不慌,可能我真的死了,你也不會覺得難過。”
星河心頭忽然一片寒涼,他聽得見,但是他看不見。她說的确實不多,這樣的環境下,哭天搶地一點用都沒有。他願意享受她六神無主的呼號,可她能做的,只是奔走在兩宮之間,找出那個試圖嫁禍他的人。
“您真的死了,我會很難過的。”她捺着嘴角,沒法和他描述她當時有多着急,說得太明白了,有做戲的嫌疑。既然他覺得她不在乎,那解釋也沒什麽意思,就這樣也挺好,她沒有在別人面前示弱的習慣。她替他塞了塞頸後的被褥,“您的身子還沒緩過勁兒來呢,好好歇一歇,明天不見得天下太平了。”
太子沉沉睡過去,但因吸了過量的熏香,第二天并沒有立刻好轉。星河從殿裏出來時,他還是昏昏的樣子,德全領着代皇帝前來問疾的禦前總管太監進了內寝,滿帶哭腔道:“高谙達您瞧,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太醫那裏開的方子也是湊合吃着,鼻子眼兒裏進去的煙,早跑遍五髒六腑了,用幾味清熱的藥就是圖個心安,據說鬧得不好人還會傻呢……請谙達如實禀報萬歲爺,這可不是件小事兒,關乎社稷的。”
高無憂掖着兩手只顧嘆氣:“這是怎麽話兒說的呢,好好的一位爺……”邊嘗試着喚他,“太子爺,太子爺……皇上打發奴才瞧您來了,您好點兒沒有?”
太子一向克孝,聽見呼喚勉強睜了睜眼,掙紮了一下,複又阖上,看得高無憂眼淚都下來了,“哎喲天爺,這可怎麽好!皇上那頭記挂得厲害,怹老人家這會兒沒法子走動,信王爺寸步不離地伺候着呢。知道太子爺症候重,自己也說不了話,不住給我比手勢,讓我上東宮來瞧瞧。如今太子爺這模樣兒,叫我怎麽回禀,不得吓着老爺子嗎。”
德全說沒法兒,“就是吓着也得往上報,這是多大的事兒啊,能瞞着嗎?萬一出點兒纰漏,咱們草芥子一樣的人,誰也擔待不起。”一面說着,一面把人往前殿引,掃聽中朝的情況,問皇上現在怎麽樣了。
高無憂說:“附子的症候一裏一裏退了,太醫那頭也有明斷,明兒差不多就能下地走走了。可太子爺這兒……這可怎麽辦呢。”
德全擦了擦眼淚,“盼着也能快些兒大安吧,主要是咱們太子爺毒走肌理,不像萬歲爺的症候,排出來慢慢也就好了。咱們這會兒是叫天天不應呢,只求皇天菩薩保佑,讓我們爺順順當當過了這個坎兒,奴才就是折十年陽壽也願意。”
“唉,誰說不是呢。”高無憂拍了拍他的肩,“菩薩瞧着您的孝心,太子爺終會好起來的。我這就回去往上禀報,實在不成張榜廣招名醫呗,一定得治好太子爺的病。”
德全嘴裏應着,把人送到了宮門上。高無憂回去之後如實把在東宮的見聞說了一遍,太監大多嘴皮子利索,一頓聲情并茂的渲染,把皇帝說得老淚縱橫。
恭皇後大行後的這些年,皇帝可說是又當爹又當媽,在這個兒子身上傾注了無數的心血。培養一位帝國儲君,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這些年看下來,四兄弟裏也确實只有他,能負重,有委屈自己的度量,且深藏不露。大胤到現在,早不是當初金戈鐵馬,中原逐鹿的年代。王朝存在得越久,越需要守成,青主就是那個守得住祖宗基業,甚至能夠重現輝煌的人。儲君可以死社稷,但如果隕落在朝堂傾軋,或是內闱争鬥上,那就太冤枉了。皇帝心裏痛得刀絞一樣,卻苦于自己暫時不能走動,急出了滿頭的冷汗。
信王在一旁看着,小聲道:“皇父,兒子去東宮瞧瞧吧。二哥出了意外,我到這會兒還沒見過他,心裏實在放不下。”
皇帝沖他點頭,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可以留下照看,不必急着回來。
他辭出立政殿往東去,一腳邁進東宮時擡眼看,不知怎麽,今天這連綿的殿宇,好像和往日不一樣了。
午後的宮掖,常給人一種寂靜美好的錯覺。日光暖暖照着,照在絢麗繁複的和玺彩畫上,明黃的琉璃瓦面蹦出小小的金芒,像孩子玩兒的打水漂,一點跳躍,迅速擴散。麗正殿便籠罩在一片盛大的狂喜裏,老神在在的,不問喜從何來。
宮門上的小太監例行上前請安引路,信王腳下踩着墁磚,視線向寝殿方向眺望,“宿大人今兒在宮裏上值麽?”
小太監說沒瞧見,“奴才是門上伺候的,不管裏頭的差事。就看見五更那會兒,偏殿裏有人出來,把上夜的太醫們都放出去了。後來人影往來,裏頭大概有宿大人。她出宮不走麗正門,都是從崇仁殿往北入宜春宮門的,所以奴才并不知道她眼下在不在東宮。”
信王聽了慢慢點頭,“太醫都被遣走了麽?那太子的病怎麽料理?”
小太監直搖頭,“王爺問這個,奴才實在答不上來。”
算了,信王調開了視線,一個看門的,哪裏知道那些。
遠遠看見德全上來迎接,抱着拂塵向他長揖,“王爺您來啦?”
信王快步上前道:“高無憂向皇上回禀了二哥的情況,我聽在耳裏,心急如焚。他這會兒怎麽樣了?聽說一陣清醒一陣糊塗,太醫有什麽說法沒有?”
德全也沒有具體回他,只是籠統說:“先前高大總管來時确實不大好,這會兒……您進去瞧瞧吧。”
進了內寝,穿過低垂的帷幔,見到他時他已經坐起來了,正靠着床架子喝粥。聽見腳步聲擡起頭來,把碗交給伺候的宮人,回手把跟前侍立的都屏退了。
信王見狀大大松了口氣,“您可太能吓人了,我才剛真給唬得不輕呢,敢情您是在用計?”
太子淡然看了他一眼,“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兒,差點回不來,你瞧是假的麽?”
信王臉上讪讪的,“我就是聽高無憂說得那麽嚴重,以為您真不成了呢。過來一瞧您緩過來了,可不是好事兒麽。”一壁說着,一壁靠過來仔細端詳他的臉,“二哥,您現在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爽利的?我聽說是牛膝草和肉豆蔻,心裏還在琢磨,沒聽說這兩種東西擱在一塊兒燒能把人毒倒的,果然的麽,您現在不是好端……”
可是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卻把他後面的話堵了回去。
“我也不相信,不相信世上人心是黑的,不相信這宮闱之中親情寡淡,有那麽多的明槍暗箭。可事實擺在眼前,叫我不得不信,你自小長在禦前,難道還沒有看明白麽?牛膝草加肉豆蔻,量多能致命,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試試。”
信王被他說得愣住了,等回過神來忙擺手,“我可不幹那傻事,萬一有個好歹,不知便宜了誰呢。”說着在他床邊的圈椅裏坐下了,擰着眉自責道,“早知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昨兒不上外頭去倒好了。皇父的藥這一向是我在看守,倘或有了閃失,也應該是我的責任。”
太子搖頭,“咱們應該慶幸,這做手腳的人太笨。事出在我侍疾之後,我還能想法子自證,可要是你那頭出了纰漏……就是你為助我登基,不惜弑父。到那時候咱們才有口難辯,真要叫人一網打盡了。”
信王臉上神色有些難堪,“這麽說來是咱們運道高?”
太子調開視線,空空的目光移向外面碧清的長空,“也或者是母後在天有靈保佑咱們,畢竟這世上只有咱們兄弟相依為命了,你和我是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是血濃于水的至親骨肉。”
信王聽後半晌未語,最後不過長嘆了一聲,“時也,運也……”也不知是在為誰感慨。
兄弟兩個默默坐着,看窗外鳥聲啾啾,年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春天就這樣來了。
宮人進來伺候太子喝水,信王接了親自服侍他,這當口仍是追問,“依您看來,這回的黑手是誰下的?”
太子慢慢把杯裏的水喝盡了,放下茶盞道:“左不過那幾個人。我不管是誰的手筆,有些人務必除之而後快。我厭煩了這樣貓捉耗子的游戲,也等不到将來了,現在就要立竿見影。”
信王遲遲問:“二哥的意思是……左昭儀?”
他涼涼一笑,“還有暇齡。這個黑鍋就由她們背吧,你原先的設想不就是這樣的麽?”
信王竟被他說的噎住了,他這哥子太聰明,腦子轉起來飛快,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常會被他繞進去。
他猶豫颔首,“倒也不是我的設想……是昨兒夜裏,左昭儀拼盡全力要拉您下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除掉她們母女,霍青鸾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信王說是,“左昭儀死有餘辜,這些年來她坑咱們兄弟的地方不少,這回明着針對東宮,不管附子是不是她加的,皇父都容不下她。只是暇齡……”
太子看着他,冷冷笑道:“怎麽?她就無辜麽?你忘了她把你吊在門框子上,差點勒死你,轉頭告訴皇父是你自己玩兒上吊的仇了?你忘得了,我卻忘不了。再加上上回,她撺掇她娘打了星河,這筆賬我還記着呢,也到了該償還的時候了。”
肅清政敵,原就是不講情面的。今天她們栽在他手上是這樣,如果換個處境,他的生死必須靠她們定奪時,她們一樣不會給他留活路。他知道皇父再鐵血,仍舊舍不得動他的皇長子,那就留着霍青鸾的命,折斷他的兩翼。不管他如何拉攏朝中官員,做了多少的準備,只要他母親背上毒殺皇帝,陷害太子的罪,他一輩子就別想再站起來。這招釜底抽薪,好像遠比鈍刀割肉決斷也痛快得多。太子想起這個,笑得心滿意足,可是在信王看來卻有些可怖。
他從來不做無用功,好些看似吃虧的事,到最後都能連本帶利地讨回來。這次的熏香中毒事件,實情雲裏霧裏,他可以不去理會那個真兇,也可以為達目的順水推舟,将來呢?依舊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麽?
信王怔怔的,太子也不言語,不過靠着引枕默默看着他。良久才叫了聲青葑,“這事我交星河去辦了,你可以不必操心。皇父跟前你要周全,還有惠後,多多留意她得一舉一動。”
信王茫然點了點頭,想起宿家和簡郡王府的糾葛,躊躇道:“宿星河會依您的意思辦嗎?”
他說:“這回由不得她了,不辦也得辦。我知道宿家的立場,諸皇子勢均力敵,是他們目下追求的平衡。可這朝堂風雲變幻,不可能永遠讓他們稱心如意。終要分出個勝負來,能者順應天意,無能者匍匐歸附,泱泱幾千年,不是亘古不變的道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