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去世
今夜,月華如練。
晚風從紗窗裏鑽進房間,混合着樹葉泥土的清香味道。窗外高大的柳樹已經抽出嫩芽,春天的氣息就在這靜谧的夜晚悄然而至。
紀珊珊來到窗前,擡頭望着那一輪高懸的明月,思緒漸漸飄回多年以前父親尚在人世時的幸福時光裏。
那個時候,他們還買不起現在那棟大房子。一家三口就住在市郊一間六十多平米的出租屋裏,每天上學她都要比其他的小朋友早起兩個多小時。
可是那樣的日子裏,她能夠天天吃到母親做的雞蛋餅,可以纏着父親不停地講故事給她聽。
她也曾擁有那樣一個溫暖的家,是這塵世中萬千普通家庭中的一個,雖然渺小如塵,卻閃耀着幸福的光芒。
清風拂動着她颀長的發絲,周謹航不知什麽時候從外面走進來,他從身後将她輕輕擁入懷裏,擡頭望着窗外的萬家燈火,久久沉默。
身後病床上的母親依舊在熟睡,表情很安詳。今天的遺囑完成之後,她整個人終于可以放下心裏的重擔,卸下那些綿延不絕的牽挂與思念,沉入美麗悠長的夢鄉。
到了晚上量體溫的時候,紀珊珊來到母親身邊。觸碰到她手臂的時候一種冰涼的感覺順着她的指尖傳來,她心下一驚出聲呼喚母親:“媽,媽媽。”
手指再次搭上母親腕間的時候,那種脈搏躍動的鮮活感不見了,周謹航走到床前看到她手忙腳亂地叫着母親,可是床上的人卻再無應答。
紀珊珊不甘心,再一次握住母親的手腕尋找着那一絲微弱的脈搏。
“怎麽樣?”
她怔怔擡頭,望着周謹航的目光裏帶着幾分茫然失措,兩行清淚順着臉頰無聲淌了下來。
周謹航的心仿佛瞬間被人抓住了一樣,他迅速起身拉開門去叫醫生。
紀珊珊看着一群醫生護士沖進來将她推開,然後手忙腳亂地為母親上呼吸機和心髒起搏器。
她站在淡藍色的窗簾外,一時還不能确定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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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她這幾天太累了,才會做這樣離奇的夢吧。母親的身體明明已經轉好,又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離她而去呢?
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可是如果母親沒事,這些人為什麽個個都神色焦灼。她擡頭,看着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失望地嘆了口氣。
就連周謹航,現在都被他們傳染了一副緊張兮兮的表情。
再後來,藍色的圍簾拉開。
母親身下潔白的薄被蓋過了頭頂。
她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想笑,這樣的表演在吳叔去世的那天已經做過一次了。
她走過去,掀開母親頭頂的薄被,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唇邊的笑容更大了些。
母親明明還在,她還在睡。臉色依舊是紅潤的,什麽都沒有變。活人怎麽能拿來開這種玩笑,這家醫院真是的。
既然母親睡着,她也不想這個時候去吵醒她。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明天就是周一了,母親說要辦房産過戶,可是以前的證件一個都沒有交給她,她得現在回家去取一趟才行。
還有中午吃剩下的飯菜她也忘了倒,鍋碗瓢盆都沒有洗。紀珊珊有點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她這一整天都在幹什麽。
想着這麽多的事情沒有做,她顧不上和身邊的人說話,就開始收拾櫃子裏面的東西。臨走的時候,她看到母親的主治醫生竟然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這些人今天為什麽這麽不正常,為什麽總是要演這樣的戲給她看。她不喜歡他們合起夥來跟她開這樣的玩笑,非常不喜歡。
快要走到房門口的時候,周謹航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拉住她,她擡頭看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有紅血絲,“珊珊。”
他顫聲道:“不要這樣……”
紀珊珊不解,“我哪樣了?”
周謹航将她整個人抱在懷裏,她的頭貼在他熾熱的胸膛上,聽着頭頂他說話的聲音,語氣裏溢滿了心痛。
“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忍着,要是想哭就哭出來。”
她奮力推開他,巨大的反彈力讓她直接向後撞在了堅硬的門框上,“我為什麽要難過?你怎麽回事啊,我現在要去做很重要的事,你攔我幹什麽?”
“珊珊……”
“你放開我,你好煩。”
她看着周謹航一副恐慌的表情,好像天塌了一樣,他執拗地抓着她的胳膊,紀珊珊怎麽掙也掙脫不了。
“周謹航你到底要幹什麽?!”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周謹航将她拉回母親床前,沉聲道:“你現在這個樣子,你讓阿姨怎麽能放心。你忘了你答應過她什麽了嗎?”
紀珊珊扶着床邊側身坐下,刻意不去看床上熟睡的人。她怕把媽媽吵醒,她不想待在這裏。
可是周謹航還是不依不饒地在說。
好煩,好煩。
“珊珊,阿姨已經走了。”
“不……她沒有,她只是睡着了。”
周謹航眼眶裏閃着淚光,說出的話卻還是那樣固執:“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答應過我會撐下去的。”
她厲聲否決:“我沒答應過你什麽,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你要我撐什麽?”
“讓開。”
“不讓,除非你接受。”
“我叫你讓開!”她歇斯底裏地吼出聲。
周謹航道:“人死不能複生,你這樣……”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打斷了周謹航的話。
她的手掌上火辣辣的疼,看着周謹航的眼神卻出離憤怒。他說什麽都可以,怎麽開她玩笑都沒關系,就是不能說“死”這個字。
一次都不能。
她吸了吸鼻子,冷聲警告:“其他的玩笑随便你怎麽開。再讓我聽到你說我媽媽,我們就分手。”
周謹航垂眸看着她,目光裏帶着難以掩飾的悲恸和受傷,但更多的還是那種心疼的情緒。
她繞開他,準備出門。
周謹航道:“你去哪裏?”
她答:“去把房子過戶。”
周謹航嘆了口氣跟上來,“我陪你去。”
這周以來,周謹航幾乎沒有幾個晚上能睡個好覺。他白天要陪着紀珊珊一起瘋,晚上還要回來操辦劉素琴的後事。
淩晨五點半的時候,突兀的手機鈴聲又将他吵醒,紀珊珊最近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完全不知疲倦将自己變成了一只團團轉的陀螺。
周謹航知道她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刻意回避母親去世這件事,可是他不知道,他要怎樣做才能讓她慢慢接受。
周謹航接起電話:“喂……”
“周謹航,過來幫我收拾一下房子,買兩桶油漆上來。對了,你前兩天不是說幫我找裝修公司,找得怎麽樣了?”
周謹航捏着眉心,疲倦回應:“……已經在找了。”
紀珊珊道:“那你快一點。卧室這面牆我不想要了,把它打通你覺得怎麽樣?”
他閉着眼睛點頭:“都聽你的。”
劉素琴葬禮的那一天,出乎意料來了很多人。紀珊珊抵觸這樣的場合,他們給她穿了一身喪服,面對着母親照片的時候她還是哭不出來。
母親在醫院裏睡得好好的,為什麽這些人一定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浪費她的時間呢?
那一天,她見到了蔣嫣。
她這個從小玩到大的好閨蜜,一直抱着她哭,哭得非常傷心。可是紀珊珊還是哭不出來。
她從心底裏相信,母親還活着。
就算所有的人都放棄母親,她也不能輕易放棄。
因為她必須活着。
晚上,回到那棟舊房子裏的時候,她坐在沙發上看着在她面前不停忙碌的周謹航,沉默。
他最近好像消瘦了很多,眼睛上那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就一直沒有褪下去過。
夜裏,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
經過了這麽多天的奔波,紀珊珊才稍微感覺到了一絲疲倦。該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她都已經全部做完了。
她茫然地坐在家裏熟悉的布藝沙發上,回想着近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心裏仿佛被巨石砸出了一個巨大的洞。
這個家裏原本的女主人不在,她只覺得這房間清冷得可怕。
廚房裏,傳來噼裏啪啦的炒菜聲。
她慢慢站起身,向廚房的方向踱去。
會是媽媽在做飯嗎?
以往她每次回家,都能看到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背影。
可是這一次站在廚房裏的人是周謹航。
紀珊珊看着他認真切菜的背影有些恍惚,他是什麽時候學會做飯的?
周謹航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沖她笑了笑:“你去飯廳等我,這裏煙太大。”
紀珊珊有點好奇,抻着脖子向裏看:“你會不會弄啊,要不然我來。”
還沒等她踏進廚房半步,就被周謹航直接推了出去。她坐在飯廳等了很久,飯菜終于上桌。
紀珊珊垂眸一看,整個人霎時僵在原地。這些全部都是她愛吃的東西,不,應該說,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是只有母親才會每次做給她吃的東西,周謹航是怎麽知道的呢?
炒河蝦、紅燒茄子、京醬肉絲還有她最愛的雞蛋餅和烘焙餅幹。
周謹航坐在她身邊,伸手将桌上的幾個菜拉到她面前,手掌在她直愣愣的目光前晃了晃,笑着出聲:“傻了?”
“呃……”她收回目光,這些菜她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吃到了。
“快嘗嘗我做的怎麽樣。”
她在周謹航的催促聲中拿起筷子,夾了一小塊雞蛋餅放進嘴裏,熟悉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來的時候,她整個人忽然激動起來。
怎麽會這樣,不可能的。
這個味道,分明只有母親才能……
一連嘗了好幾個菜之後,她的眼眶忽然紅了起來。這記憶中的味道,竟然分毫不差。
她轉頭看了看那空蕩蕩的廚房,又看了看坐在她身邊的周謹航,一些想法在她腦海裏呼之欲出。
紀珊珊的嘴唇顫抖着,她緩緩放下竹筷子,心底裏一股巨大的悲傷沖上來,仿佛茫茫大海上的巨浪,狠狠向着她拍過來,強大的力量瞬間将她心裏最後的自我防線擊潰。
母親,已經死了嗎?
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淌下,漸漸聚集成兩股細長的水流。
“阿姨走的前幾天,她把我叫過去談了很久。”
周謹航伸手摟住她的後背,聲音沉沉動情開口:“她說,你小的時候家裏不富裕,別的小朋友可以天天去買各種各樣的零食,可是家裏沒有多餘的錢給你買吃的,她就想着自己給你做。”
周謹航指着面前的小餅幹,“這個東西是她在書上學來的。商場裏總是會賣那種零食餅幹,她就照着樣子做,期間也失敗了好多次,可是她沒有告訴你。直到終于做出了自己滿意的味道之後,才敢端來給你吃。”
“還有你上學的時候,”周謹航的目光落在那橙黃色的雞蛋餅上,“這個雞蛋餅她總是在天不亮的時候就要給你做好,尤其是冬天,要做得熱乎乎的。這樣你早上才不會餓着肚子去上學。”
周謹航拍着她的後背,輕輕嘆息:“阿姨把這些東西的做法交給我,是想讓你從此以後還能吃到這種熟悉的味道。”
“家的味道,永遠都不會變。”
“她說,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你。即便真的化成一抔黃土,靈魂也會在天上默默守護着你的。”
周謹航說着,眼眶漸漸濕潤:“珊珊,我練了好久好久才能做出這樣的味道。如果你喜歡,我以後都給你做好不好?”
“阿姨雖然走了,可是我還在。”
紀珊珊雙臂緊緊擁住周謹航的脖子,再也忍不住伏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哭出聲。
安靜的房間裏,忽然響起她撕心裂肺的壓抑哭聲:“媽……”
那一聲聲絕望的哭喊,帶着不舍、悲痛、愧疚還有許許多多綿延不絕的思念與愛,回蕩在這小小的房間裏,久久未曾散去。
原來媽媽早就已經走了,她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心底只剩下無盡的愧疚與悲恸。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聲和着她的哭聲更顯出無盡的孤獨。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離去,人生只剩歸途。
這幾年她忍着心底的傷痛,獨自在遙遠的國度打拼,要的也不過是能出人頭地之後,回來好好孝敬媽媽。
可是沒有想到她再回到這片生養了自己二十年的故土的時候,僅剩的至親也離她而去。母親不在了,這裏不是她的家,北京也不是她的家。
她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座孤島。
沒有人記得她的過去,也沒有人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念叨着她的未來。沒有人會在天冷時囑咐她多穿衣,也沒有人會在無數個豔陽天裏跟她分享過去那些日子裏的甜蜜時光。
她撕心裂肺地喊,撕心裂肺地叫,可是母親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永遠,都不會了。
周謹航抱着她,擡眸看着屋頂的水晶吊燈,長出了一口氣。心裏的一塊巨石終于落地,她終于接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哎,摸摸我的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