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來
越近深秋,天氣越發寒冷,祈雲來信說,北平已經下雪了,有時候風卷着雪,翻天似的,可吓人了——
小昊天問:“芸姐,你見沒見過雪?”
一旁的三娘聽了發笑,嗔了他一眼,“傻孩子,你跟你姐一直一起,你沒見過,你姐咋就見過了。”
秋雲山聽了哈哈大笑,把羞窘傻笑的小兒拉過來揉着他頭,“入冬了,指不定這京城就下雪了,到時候不就見着了?到時候爹帶你去城外梅子林裝一甕樹上的雪回來煮茶,可香了。”
其時一家人在後院忙活,三娘打算在後院弄兩片地出來種一些菜,省得兩根蔥、幾顆辣椒什麽的也要去買,也是省點錢,雖說現在包子鋪生意好,多有剩餘,可婦人家的精打細算讓她仍然是能省一點是一點;秋雲山請人打了一副石桌椅,打算置放在院子裏,待過兩三年,院子裏的花草長起來,在這裏喝茶下棋閑話乘涼,那都是極好的。他正走來走去尋思放哪個位置最佳;芸娘在牆角邊搗弄她剛種下的花籽,還想種幾株牽牛,她倒是不在意花賤不賤,賤不賤不過人說的,她覺着好便是好,而且牽牛花好種易活,一溜兒牆角排過,不比什麽花都漂亮可觀
秋雲山終于選好了位置,問家人,“這裏如何?屆時再搭個小木架,種幾株葡萄。”
三娘擡頭看了眼,嗔笑道,“你說好便好,哪裏不一樣?”
昊天跑過去幫忙秋雲山搗泥漿,問:“爹爹見過雪?”
“嗯。剛來京城那一年就下雪了,下的時候倒不特別冷,融化那會兒才叫冷,咻咻的入骨子裏。”
“西北這麽冷,佑哥兒到這裏豈不是不怕冷了?”
秋雲山笑了一下,“天氣冷了沒關系,多穿衣就是了,可這心冷啊……”
三娘瞪了他一眼,“跟小孩胡說什麽呢!天兒,不要聽你爹爹亂說。佑哥兒在皇宮裏好得很。”
秋雲山“嘻嘻”笑了笑,住嘴幹活去了。他沒見過王府那對姐弟,關于他們的話兒倒是聽過不少——聽着就是個伶俐聰明的。
“芸兒,你要給祈雲小姐的年節禮物想好了嗎?”三娘一邊敲着泥塊一邊問,前個兒,王府的管事送來了一車祈雲從西北捎來的禮物,有整個風幹的野豬,兩只鹿腿,三埕上好的刀子燒、據說是域外商隊進貢的葡萄酒、果酒,三匹上好的錦緞,給昊天的銀項圈、長命鎖、銀镯子,兩頂皮瓜毛,三件綢緞夾棉冬衣冬褲,一套給芸娘的銀三樣,一對和田玉镯子,兩支金珠點翠簪子,三件錦緞夾棉冬衣、裙褂,一件鑲嵌了銀狐貍毛的披風,兩個暖手的手爐,還有文房四寶十副,此外茶葉、果品,瓷器、銀器若幹,還有送她的金三樣、玉镯子玉簪子與送秋雲山的兩件精美佩玉,種類繁多,貴重非凡,據說這都是王妃、王爺吩咐賞賜的,讓三娘感概富貴人家的出手闊綽氣派之外,更多的是誠惶誠恐,這人情,講究的是往來,有來,自然有往才成禮,可他們如何能辦這般氣派的回禮?三娘真是愁死,倒是秋雲山和芸娘勸她:她(們)原是知道我們家的,也不指望我們回多厚的禮,只怕想也沒想過,我們盡一份心意,量力而為即可。
芸娘挖了個坑,把一株牽牛花苗放進去填上土,“還沒呢!我原是想送娘做的臘肉,娘做的臘肉是最好吃不過的,可是我問了王管事,王管事說王府內不進外食,怕發生意外,所以,再想吧。”
“行。那你想着,人家幫過我們,又對我這麽好,你多花點心思,也讓祈雲小姐歡喜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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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娘親。”
“不知道過年佑哥兒會不會從皇宮裏出來找我玩?”昊天蹲到他姐身旁看着她挖坑,“姐姐,外頭的人都說爹爹寫的字最好看,不如給祈雲小姐寫幾幅對聯,新年了。”
三娘正想笑話自己兒子傻,王府那樣的人家要什麽名儒大家的書法沒?卻聽得芸娘拍掌,“好啊,弟弟真聰明。”便住口了,秋雲山十分高興,“還是我天兒好眼光,哈哈哈!”惹得三娘嗔他好幾眼。
又小半月,芸娘去鎮南王府送信和禮品,鎮南王府的人多少都知道這秋家的小娘子與自己府裏的小姐交好,又有香雲的事在前頭,就沒個敢怠慢的,王管事與她往來好幾回,也是熟了,禮物除了捎給西北那邊的,竟然連他也有,雖然不是什麽名貴東西——他在府裏當管事,什麽名貴東西沒見過,卻是一份心意,也難怪自己府裏小姐喜歡她,這家人雖然不富貴,卻是頂頂聰明會做人做事的,當下連忙表達了自己的謝意,待芸娘走後,他檢查禮品,一看,就驚訝了,當然不是什麽貴重到讓他驚訝的禮品,恰恰相反,是一些普通平凡的東西,譬如這春晖,一般人家也就裁大紅字黑筆墨寫些好意頭的對聯,富貴點的,就用金米分着墨,這金米分着了墨,閃閃發光,格外氣派富貴,可秋家送來的這幾幅對聯格外不同,紅紙裁剪得比一般篇幅稍大,顯得更氣派方正,字也是氣勢磅礴,讓人一眼看下去,有一種筆走游龍、一氣呵成的潇灑悠然之态,更巧妙的是,在紅紙空餘處,用小筆畫了些畫上去,頌國家的,這聯上便畫了山川河流,奇峰峻谷,祝安泰的,便畫了松柏龜鶴,詠節氣的,便畫了竹菊幽蘭,或是清幽險峻,或是挺拔俊逸,或是清雅脫俗,無不精無不妙,細處着墨,更叫人嘆賞這份奇思妙想,還有那個用紅繩打出來的大大的“福”字,‘福’裏嵌鑲着玉石雕刻成的魚,“福年有魚(餘)”,意頭好極了,‘福’字下面吊着長長的金絲穗子,真是漂亮喜慶,教人愛不惜手,那小娘子還送了小姐一本詩集,裏面一頁一片葉脈絡,纖毫畢現,一片一個顏色,紅的,綠的,紫的,黃的,不知道花費多少心思才弄出來的,王管事感嘆不已,大家都送禮,看人家的禮就是送得這麽的與衆不同、別出心裁。
芸娘的禮品、書信,連着京城裏各關系人家的年禮在新年前送到了北平的鎮南王府。祈雲看完書信看禮品,當看到那一卷軸各式春晖,一一看過,笑着對身旁的丫鬟宮人說,“芸娘聰慧,她父親也是個犀利的,你們瞧,這字畫寫得畫得可真好——你去送與母妃讓她瞧瞧,若是也覺着好,就挂府門各院門上。”
衛王妃拿到,看過後說,“這芸小娘子一家瞧着倒是個精妙的,想來這是她父親所書,倒是字畫雙絕。”挑出一幅用金米分書寫歌頌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畫着象征親王金龍的對聯,吩咐宮人,“送去給王爺瞧瞧,若是王爺也歡喜,就吩咐大管事貼府門吧。其餘也一并送去,瞧着相當貼各院各門,莫費了人家一番心意。”
年關越近,送禮來王府的人越多,來來往往的人,莫不被這金龍春晖吸引,真是氣派、別致,有進得內院的,瞧見各院門春聯俱是帶畫兒,還不帶重複的,瞧着就雅致,回去無不模仿,這春晖帶畫一時間竟然蔚然成風。祈雲出去溜達,見着不少人家尤其是大戶高官人家,那春晖,都帶畫兒的,回信跟芸娘說:都學你了!
她這樣跟芸娘說:汝虛長吾不過二歲,卻諸多妙思,無不精妙趣怪,便是吾母妃、父王亦贊汝妙人兒,吾真恨不得與你同在,日日玩樂。母妃笑言幸吾非男兒,不然這般纏綿,日後非得求她娶汝為妻。吾倒願吾是男人,甚憾哉。汝乃我所見最聰慧之人,無一男兒能及……
(*你不過大我兩歲,怎麽腦袋就能想出這許多東西?都這般巧妙。便是我母妃、父王也說你是個妙人兒,我真恨不得你在北平才好,那樣我就能日日見到你、與你同玩樂了。我母妃說幸虧我是女兒家,要不然瞧着我這綿纏勁,将來指不定要求了她娶你當王妃。我倒寧願我是男孩兒,只可惜我不是。我真沒見過有哪個男孩子跟你一樣心思聰慧……)
卻說芸娘自王府回家,剛到,還沒進門,就遇到隔壁的婆子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說出事了,昊天闖禍了,把芸娘和三娘吓得魂飛魄散,顧不上多問,趕緊跟去了,原來是昊天跟鄰近幾個小哥兒在玩鬧,沖了一個貴人的馬,馬兒受驚,把貴人甩了下來摔了腿,貴人那些家丁抓了小昊天跟那些小哥兒,要找他們父母要送官呢。
芸娘和三娘趕到去,出事的地方已經裏外被圍了幾層,她們好不容易擠進去,卻見空出來的地兒上,跪了幾個小哥兒還有他們的父母,前面坐着一位貴氣打扮的公子哥兒,不知道打哪搬來的錦緞梨花太師椅,他坐在上面,啊喲啊喲的□□喊痛,地上跪了個仆人,在給他揉腿按摩,太師椅旁立着一個花一般的嬌美人,抱一懷的白梅,映着冰雪一樣的容顏,不知是花嬌,還是人俏,看得四周的男人眼睛都掉了,她眉目含情,顧盼生輝,對四周觊觎的目光毫不在乎,神色似乎還樂在其中,顯然是妓子歌姬一類人;小昊天跪在最前頭,整個人都在瑟縮發抖。
芸娘和三娘急忙上前跪求恕罪——聽說這是一等勇毅侯周成安,京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當今聖上娘家那邊的貴親,深受皇上和太後寵愛,得罪了他,這下麻煩了。
聽着四周零碎的聲音,三娘心慌意亂,不住跟其他哥兒們父母一起磕頭告饒。那公子爺手撐在太師椅扶手上,看着秋家隔壁張屠戶的獨子,“我剛聽得你說,這小哥兒——”指着昊天,“……的姐姐很聰明厲害,便是當今聖上也稱贊——”他眼角若有似無的掃過芸娘,“你可知道誣攀的下場?”
那胖墩墩的張家小子害怕得聲音都打顫了,“我……我……他們……他們都這樣說的……不……不是我。他……他……”
周成安卻沒理他,看向跪着的芸娘,“此事可當真?”
“民女不敢。”
“不敢?”周成安一拍扶手,“若非你自個臉上貼金,又哪來的傳聞?今日本侯倒要好好治治你麽這些不自量力的刁民,來人啊……”他拉長了聲音,地上一幹人等又喊饒命,那侯爺頓了頓,“既然你敢臉上貼金,想來也有那麽兩分小聰明,古人有七步成詩之說,本侯便算你十步,若做好了,便饒了你們這一遭,不然,一并送了衙門重重懲罰。你可願意?”
芸娘低了低頭,自從上次尚書府惜春宴惹禍後,她是再也不願意人前半分張揚,可這般情形,容不得她退縮,“請侯爺贈題。”
周成安摸着下巴,身旁的玉人兒笑着遞了一支白梅花枝過來,“侯爺,你看以此花為題可好?”
周成安接過,撫摸着上頭未開的花骨朵,“可聽見了,起來開始吧!”
“民女不敢,但求侯爺能以‘其那知音不相見,剡溪乘興為誰來?聞君婉轉哀憐意,莫使白梅空折枝’饒民女和我弟弟及各位哥兒一命。”
“好!”周成安一拍扶手,霍然站起叫好,随即又意識到自己“折”了腿,不能這樣利索,又略尴尬的坐下,“起來吧。你這詩做得既有意境又和眼前事,倒真是個聰慧的!只是‘哀憐’倒未免顯得本侯仗勢欺人,不如‘可憐’更為妙趣些。”
“是。民女無知,王爺高明。”芸娘又磕了個頭,感覺後背已經冒汗了。
周成安微微揚了揚下巴,那玉人般的美人盈盈的上前扶起芸娘,“這位小娘子,我家侯爺都說好了,你還跪着作甚,趕緊起來,大家也起來吧。”衆人這才戰戰兢兢的起來,周成安哈哈哈大笑,“古人‘興盡而返’,我倒學古人一番。回府。”他又回頭問芸娘,“你這小娘子叫甚名字?”
“民女芸娘。”
“好。”
周成安半途就轉了道去了皇宮,見了皇帝,跪拜一番便笑道,“我一回來,便聽說皇上贊了一個小娘子‘才如李易安’,可巧不巧,我今天見着這‘李易安’,真個‘易安’!”便把自己半途無意中聽聞幾個小兒提起他聽說過的‘秋家李易安’,恰好那幾個小兒嬉鬧沖了他的馬,他便作勢假裝馬驚跌落受傷,唬秋家那小娘子七步成詩——結果人半步沒走,張口就來了,說到這個,周成安是贊不絕口——的事一一道來,聽得皇帝又好笑又惱氣,皇帝與他關系好,便笑斥他,“明天若有言官彈劾你鬧市縱馬、仗勢欺人,看朕怎生懲罰你。”
勇毅侯告饒,“這不是臣一時好玩麽?這不,怕彈劾,急急跑來跟皇上你提前報告了,皇上就看臣給皇上帶來一首好詩的份上饒了臣吧。”
皇帝哼了一聲,又笑道,“‘其那知音不相見,剡溪乘興為誰來’,倒是幽婉清雅,別有滋味。”
“是吧。所以皇上賞臣什麽呢?”
皇帝笑罵,“你讨打吧,與你何幹,又不是你作的,要賞,也是你……賞那小娘子!”
“既然皇上有令,臣怎敢不遵從?臣回府後,馬上備厚禮送與小娘子去。”
皇帝笑哼了一句,嘆息,“可惜公主太過年幼,要不然給小公主當個玩伴倒是不錯。”
周成安垂涎着臉,“皇上,公主年幼,臣的女兒倒是年紀恰好相當呢。”
皇帝哈哈大笑,對旁邊宮人說,“王全安,你聽聽,你聽聽,不知情的人聽了這話,指不得以為勇毅侯什麽時候生了個世子、在給小世子讨王妃呢!”
宮人打趣,“王爺是該再娶個夫人,生個小侯爺了。“
周成安趕緊行禮,“臣告退。“
“你瞧,一說要娶夫人,就這德行——等着太後訓你吧。”
皇帝大笑。
……
……
那日圍觀的人甚多,傍晚侯爺府又送來了壓驚、賞賜的重禮,若是芸娘以前只是隐隐約約的聲名在外,這下,真是名動京師了。
林佑安在給他姐姐寫的信裏說:昔日洛陽紙貴,今一詩萬金,‘狀元’之名,名副其實。
祈雲接到信,與有榮蔫,跟衛王妃說:她這般出色,我自不能落後。我當與她一般光彩方是!
衛王妃十分喜悅,“雲兒亦開竅要發奮讀書了?”
“她文,我武,這才匹配。我要當一名威風的大将軍。”
衛王妃:……
不是說近朱者赤嗎?為什麽雲兒就是不肯、不愛讀書呢?
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