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安利催婚
好在這件事,不止他一個人遇到過,淩彥也聽過不少民國大師的故事,所以不緊不慢,鎮定自若地回答:“衣着打扮,只要幹淨舒适,得體就是禮貌,我穿着長衫前來,無一條褶皺,無一粒塵埃,不知有何不妥啊?”
“官老爺和唱戲的才穿成那樣呢!”
“對!校長的年紀都不這麽穿了,林先生留洋歸來,就這幅打扮嗎?”
淩彥還真想不通了,他依稀記得,魯/迅先生在書上的照片幾乎都是穿長衫的,先生也是留學歸國的,難道他當年也被罵過不成?但他知道,第一節課若是不鎮住這幫學生,這課就上不下去了。
“衣着打扮,于我而言,只是衣着打扮,并無什麽過多的含義。反而你們過于在意什麽,”
學生終于安靜下來了。淩彥這才按照準備好的教案繼續。“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學習外語的經驗,但是西班牙語是一門比較特別的語言,它的字母發音比較單一,但是所有的名詞均分陰陽性,動詞也需要根據主語的人稱來進行相應的變化,與中文的區別很大,掌握起來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這一次,他的話終于說完了,可惜他剛一說完,立刻又有齊刷刷的舉手,他只得壓下不滿微微點頭示意他們發言。
“林先生,現在洋人都講英語了,學西班牙語有什麽用?”
這個問題是淩彥預料中的了,他答道:“任何語言都是一種工具,只有說的人多與少的區別,沒有高下之分。我教你們西語,但是具體做什麽,是由你們自己做決定的。可以去做翻譯,做外交官,可以當老師教給別人,也可以留學,全憑你們自己選擇。”
他不再給學生提問的機會,捏着一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先來認識一下西文字母。”
一節課下來,學生像是有十萬個為什麽,把淩彥問得焦頭爛額,進度更是才到預期的一半。淩彥夾着書案回到住處,不免抱怨了幾句。
吳樂甫正在看報紙,聞言安慰道:“你這不算什麽,前次來了位廣東的老師,口音嚴重,學生險些投訴到校長面前。”
“我剛來時受的诘問比你嚴重,幾乎人人問我法律什麽用呢。都有這麽一遭的。”
淩彥長嘆一口氣,只得抓緊準備下一節課的教案。
直到淩彥見過一次吳樂甫上課時的裝束打扮,才意識到為何學生對自己的衣着反應那麽大:他穿着西裝三件套,頭戴費多拉帽,還佩戴了黑色領帶和口袋巾,露出一截懷表鏈,俨然一個上流紳士模樣。
看來去接自己時的打扮都算便裝了。淩彥暗暗吐槽。
為着吸取經驗,淩彥還蹭了不少其他老師的課。他穿着長衫混在學生中,倒也沒有人說什麽。校長看上去是位大儒,教的卻是化學——淩彥目瞪口呆,敬佩不已。校長脾氣和善,講課也是娓娓道來,春風化雨。相比起來,吳樂甫上課便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他最嚴禁理智的法律竟然講的激情四射盡興時往往要脫了外套,解開袖口,方能快速板書,咬字清晰,旁征博引,揮灑自如,
淩彥只是在下面坐着,都能被他的激情感染,更不必說那幫一點就着的學生了。
好在這些學生只是一腔熱血而已,為人并不壞,而且學習的熱情很高,淩彥上了幾次課,對于如何抓住他們注意力,如何把握課堂節奏就找到了感覺。做主持人和做老師,某些程度上是相通的。
在淩彥看來,這些熱血青年們,用後世的話講,叫做有些“用力過猛”了。只不過後來這個詞用來批評演技,淩彥用在這兒卻是褒義。這些青年都是有血有肉,胸懷天下的年輕人,有心報國,但還不具備成熟的眼光,理智的思考,所以一旦有人給他們指出可能的方向,就全然把自己豁了出去。
但他們仍然是單純可愛的,所以才需要淩彥、吳樂甫這些教授們為他們矯正方向。
教學步上了正軌,生活也步上了正軌。吳樂甫的表現的确是個紳士,風度翩翩,每天準時叫淩彥起床,有時候一起下館子,有時候則是吳樂甫下廚。淩彥雖然在廚藝上沒什麽天賦,卻有根好舌頭。他會吃,也會誇贊。
連穿三個時間,淩彥早不是吃不到炒菜還覺得驚訝的主持人了,他現在誇人,會變着法誇,引經據典地誇,誇到吳樂甫都面紅耳赤,無奈搖頭。“別說了,你再這麽說下去,我就要感激涕零,恨不得給你做一輩子飯菜了。”
閑暇時吳樂甫也帶淩彥出去轉了轉。這是個奇妙的時代,街道上轎車與黃包車并行,銀行、煙館與當鋪、布莊共存。淩彥每次走過,都有一種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奇妙感。
而淩彥想破頭,終于想出一個推行計劃的初步方案:辦一場舞會。既然國大的學生都那麽崇尚西式,辦個舞會也不唐突。恰巧,仲夏節也到了,合該慶祝一番。
他是狀似無意間詢問吳樂甫學校有沒有舉辦舞會的傳統,吳樂甫回答:“每年開學季和畢業季都有舞會,不過你來的不是時候,倒是不巧了。”
“辦個仲夏節舞會如何?”淩彥熱情洋溢地提議道,“第一次你帶我參觀,我便注意到那些男學生追随女學生的眼神。”
吳樂甫被他的說法噗嗤一聲逗笑了。“好啊,你只管跟校長提議,只是別在我這個德育處主任面前這麽形容了。”
淩彥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對方另一重身份,也笑起來。
校長對這個提議果然大加贊賞,并拍板決定就安排六月二十四,仲夏節這一天。
然而淩彥的西班牙語課程注定不能一帆風順,剛剛解決了一個問題,還沒到舞會,他和學生轉眼又發生了沖突,這次的起因是一份《新青年》雜志。
“我們的工具就是白話……都該發誓不用文言作文;無論通信,作詩,譯書,做筆記,做報館文章,編學堂講義,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條陳,都用白話來做。”男學生讀到這裏,放下雜志,眉飛色舞,“大家聽到沒有,以後都不準用文言文啦!”
話音剛落,立刻就有女學生響應:“先生說得對,打倒孔家店!”
“打倒孔家店!”女學生一呼百應。
淩彥眉頭慢慢皺了起來,他幾步走過去撿起那丢到一邊的雜志看了起來。那的确正是大名鼎鼎的新文化運動,提出使用白話文代替文言文。原文,思想大膽卻措辭克制,但到了學生口中就不知為何變成了“打倒孔家店”。
這讓後世看着國學風潮興起的淩彥心中不大好受。他當然知道這個時候提倡使用白話文是順應時代的,也是必然的。可是……這就意味着另一面的全然否定麽?
他來來回回慢慢踱着步子,直到有人主動問:“林先生,您是如何看待的?”
“我覺得,不管旁人說什麽,寫什麽,我們首先要冷靜,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事物,用自己的大腦去分析事物。”
淩彥才說了一句話,就被學生的噓聲淹沒了。
“林先生說了那麽多,就是反對的意思嗎?”
“林先生留學在外,難道還意識不到,三綱五常儒家道條,只是束縛我們思想的工具,都應該被打破,被碾碎嗎!”
“打破!碾碎!”
“當然不是……”眼看着學生又喊起了口號,淩彥剛想圓場,另一個聲音響起了——
“夠了!安靜!你們是這麽對待師長的麽?”路過的吳樂甫突然殺了出來,他把淩彥往身後一拖。他還穿着西裝革履,氣勢卻完全變了。
學生安靜了片刻,緊接着就有人追問:“吳先生難道也和林先生一樣,反對使用白話文?”
“我不反對,我反對你們因為觀念的沖突就上升到對老師的人格質疑。”吳樂甫冷冰冰的回答,淩彥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淡,如此不紳士的一面。
淩彥伸手按了按吳樂甫的肩膀讓他冷靜下來。“我覺得,學語言要注重聆聽,學什麽都要這樣。任何時候,想要反駁別人之前,都要先聽懂別人在說什麽。就像我剛剛其實并非在反對你們。”
淩彥的語氣很溫和,聲音也不大,但是被他掃視的學生,都無一例外地擡不起頭來。
“對不起,林先生。”剛剛率先喊口號的男學生先上前一步,主動道歉。
“對不起,林先生。”更多的學生跟着道歉。
淩彥擺擺手。“我是你們的老師,自然會原諒你們。你們現在一腔熱血,這是好事,但也是壞事。我建議,我們都冷靜幾天,再來讨論這個問題。”
晚上的屋子裏,氣氛難得沉寂。淩彥翻看着下課後臨時買來的雜志報刊,也沒有主動抛出話題。
“今晚月色這麽好,小林,別再煩心了。”吳樂甫突然打破平靜,他拉開了窗簾,如水的月光盡數流淌進屋子裏。
淩彥不知道這時候有沒有夏目漱石的那句話,不過他敢肯定吳樂甫并不知道隐藏的這層含義。他走到屋子裏取出一件馬褂穿上,問道:“樂甫,一起出去走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