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舊衣
第42章 第 42 章 42舊衣
那會兒時值塗丹部剛滅亡, 赫連煊帶兵歸來沒多久。
赫連部吞并大部族塗丹,阖族上下狂歡不休,沒日沒夜唱歌跳舞,吃吃喝喝, 長達半月。
大家都很快樂, 除了赫連煊。
他的母親耶律槿纏綿病榻許久, 全靠價賽黃金的補藥丹劑續命。赫連天雄同她糾纏幾十年, 兩人分分合合,虛與委蛇,相敬如賓,恨之入骨……愛恨情仇裏的所有狀況反反複複。
赫連煊尚且年幼時,耶律槿靠卑微逢迎殺夫仇人來保全孩子。赫連煊長大後, 赫連天雄拿耶律槿的命玩弄他于鼓掌間。
最稀奇名貴的藥物, 單單靠錢是買不到的,得靠權勢。唯有赫連天雄可以做到。
待赫連煊滅掉塗丹凱旋,耶律槿已溘然長逝,消弭于世間。
連抔骨灰都未留下。
敕加族信奉天葬。人死後,身體留在曠野間,蒼鷹和禿鹫啄食殆盡,從此魂歸蒼天大地。
依依不舍的親人們,會在最後的彌留之地栽種一棵樹, 緬懷紀念。
赫連天雄沒有。或許對于這個跟自己糾纏一生,卻從未愛過自己女人,他早已身心俱疲。耶律槿生前, 他始終對其他女人提不起興致,有幾次被她氣得厲害,就去找其他女人發洩, 卻因不得歡愉而益發痛苦。
赫連濤便是這樣的産物。
赫連天雄不記得唯一親兒子的生母長什麽模樣,也不在乎,其實他也不在乎赫連濤。但是他覺得,他應該給赫連濤所有最好的東西,最偏袒的對待,像一個父親應該愛兒子那樣去表現。同時,以相反的方式去對待赫連煊。
折磨赫連煊,兒子痛苦,母親就會痛上千萬倍。
這樣很好。
所以,他就是要讓耶律槿至死都見不到兒子最後一面,死不瞑目。讓赫連煊連她的遺骨都拾不到一塊。
滅亡塗丹部的最大功臣當屬赫連煊,但一切榮耀與賞賜,最終全部歸屬于赫連濤。
熱鬧和歡樂屬于他們,赫連煊什麽都沒有。
赫連天林是在一處蔭蔽的灌木叢處找到赫連煊的。
他靠着一棵樹席地而坐,一言不發灌悶酒。平日裏常戴的那只寶石耳墜竟不知去向。
那是耶律槿送他的,他很喜歡。
赫連天林知曉他心情不好,怕他悶出病,又取了幾壇酒同他對飲。自己喝一口,讓他喝半壇。
赫連煊醉得神志不清,念及耶律槿,竟傷心得落下淚來,說自己再也沒有母親了,再也沒有親人。
赫連天林吓一跳。他這侄兒打小悲慘,心性卻硬得很,向來打落牙齒和血吞,狠得他常常以為赫連煊天生淡漠,異于凡人,也讓他常常忘記,赫連煊至今也就十七歲。
短暫的十七年裏,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但是吧,赫連煊的話,赫連天林有點意見,摟着他的肩膀,道:“小叔還沒死……怎麽就沒親人呢?我不是你親人嗎?”
赫連煊甩開他的手,沒理他。
赫連天林有良心,但不多,被赫連煊這般一甩,決定摒棄最後一絲良心。
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如滿足下自己的八卦願望。
赫連天林蹲到他身旁,道:“你跟那個公主怎麽回事兒?啊?芙缇娜公主——”
不知道哪個字刺激到赫連煊,他蹭一下突然站起來,将赫連天林帶翻在地。
他眼中頹喪一掃而空,竟迸發出極強的狠厲殺意,喃喃道:
“公主——對,我還有她。”
“明明是我先遇到她。”
“為什麽要連她都要從我身邊奪走?”
“全殺了……把你們全殺了,當上單于,把她搶回來……”
赫連煊竟說個不停。一會兒要殺人搶公主,一會兒又說公主金枝玉葉,從小過得嬌貴,自己一無所有,配不上公主。繞來繞去,又繞回弑君篡位,要把一切獻給公主。
赫連天林有點傷心。親侄兒長這麽大,對他說過的話,不足今晚醉話的零頭。不過這麽算的話,大概跟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得傷心,他活十七年,說過的話,也不如今夜多。
聽到後來,赫連天林都開始害怕了。
他的好大侄,堂堂一百年難遇的軍事天才,方方面面随意挑出來都能碾殺精英俊傑無數,竟然自卑又扭曲,滿心殺戮,不計代價。
就為了個女人。
赫連天林痛哭捶地,“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又瘋一個——”
他撿根大木棍,整夜跟在赫連煊身後,怕他突然發酒瘋,直接沖去殺赫連天雄。
必死無疑。
赫連天林戰戰兢兢,他打不過赫連煊,整夜懸着一顆心後悔,不該灌酒,喝酒誤事,酒是穿腸毒,害人精。以後他自己喝就好,再也不勸別人喝,尤其是打不過的人。
幸虧赫連煊沒鬧行刺。
次日赫連煊清醒後,頭痛欲裂,問赫連天林發生了什麽。
赫連天林生怕他提刀就去硬剛赫連天雄,哪裏還敢提芙缇娜,就說他喝多了,悼念母親雲雲。
赫連煊未疑其他,但自那以後,再也沒喝醉過。
後來赫連天林知道他有了穆凝姝,還挺寵愛,甚是高興,巴不得親侄兒寵上一百個女人。
偏執,不是好習慣,沒有好下場。
博愛廣納,才能營養均衡,心态平穩又健康。
直至最近,他又去迎回了芙缇娜,好在暫時還算正常,也沒說立刻摒棄穆凝姝,或許真得到了,就化解了求而不得的缺憾吧。
即使如此,赫連天林依舊為穆凝姝捏把汗,兩個姑娘接觸下來,他還是更喜歡穆凝姝這個侄媳的性格。況且她還對自己的妻兒有大恩。他猶豫着要不要提醒下穆凝姝,心裏正堵得慌,碰上阿素珊灌酒,什麽都吐了個幹淨。
* * *
阿素珊伸手推推聽愣的穆凝姝,道:“凝姝——都說完了,你怎麽想的?”
穆凝姝回過神來,良久,才道:“他連母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肯定很難過。”
原來第一次與他相遇時,是這種情況。如果她知曉內情,一定會抱抱他。
不對,那時候他們不認識。他不會允許她碰他。
還好當時小狗崽跑出去了,他摸了那麽久毛茸茸的小崽子,或許能緩解下親人離去的悲痛。
那只寶石耳墜竟然是耶律槿遺物,她以為,他是随手打賞她。
大概因為她也是公主,讓他想起芙缇娜了吧。後來來找她,見她在異族生活不易,聯想到芙缇娜亦是遠在祯跶部,就想照顧她一二。
阿素珊怒道:“這是重點嗎?重點是芙缇娜啊!!!你的腦子快想想怎麽對付芙缇娜啊!”
她要崩潰了,為姐妹操碎心。深深感慨,世間性格都有兩面性,穆凝姝心軟善良,救了她和小胖寶。若是當初遇到的芙缇娜,她真不敢想是否還能活着。
可是這樣的心性,要怎麽跟人争奪呢?連她一個從未争過寵、生于市井的平民,都覺得穆凝姝不是這塊料。心不在此,手段更是全無。
阿素珊房中時刻炖着一堆補品,她随手拿了份,塞給穆凝姝,道:“我這裏不需要你幫你。你現在立刻拿着這個,去看赫連煊,去跟他說話,關心他。現在就去!”
穆凝姝被阿素珊趕出來,暈暈乎乎走到議事大帳,腦子裏還想着阿素珊講的那些事情。
她習慣性走到大帳後門。
芙缇娜嬌俏的聲音傳來,“畢竟是半路收繼而你來,也沒有選擇。其實你們的這一段,都是身份緣故,跟人本身無關,更談不上感情。”
赫連煊沉默許久,若有嘆息,道:“的确如此——”
穆凝姝感覺心髒忽然一墜,說不出是痛還是麻。
她轉身往自己氈帳走去。
迎面遇到一侍女,朝她行禮,道:“阏氏安好,您怎麽在這兒呢?”
侍女是新面孔,年輕得有點兒稚嫩。上回嚼舌根之事後,帶頭的那些人被殺雞儆猴,其他人也遭遇大換血,幾乎全都換了批新人。
“路過。”穆凝姝飛速說道,将手裏炖品塞給侍女,“給單于的,帳中似乎在議事,你挑個清靜合适的時候再送,不急。”
侍女笑道:“您來都來了,親自拿進去呀。”單于今日問起阏氏好幾次,應當很想看到她吧。主子們的事,她可不敢多嘴。
穆凝姝面無表情,道:“不了。我有事,我很忙。”
說完就走,步履匆匆。
侍女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語:“真是怪了,竟然比單于還忙麽……後妃會這麽忙啊……”
她将炖品拿進去。
劄木爾恰好看到穆凝姝走遠,進氈帳後,看到赫連煊面前的黃豆炖豬蹄,道:“咦,這就是凝姝阏氏送的補品?黃豆炖豬蹄……是下奶用的吧。她怎麽給你送這個?啊我想起來了,阿素珊帳中天天炖這個,我上回去送東西她還給我喝過。”
芙缇娜噗嗤笑出聲,掩唇道:“簡直像順手順來的。直接端着罐子。連碗都沒裝。”
赫連煊沉默,黑沉的臉色越發黑沉。
劄木爾道:“單于,你不喜歡吃這個,給我吧。我覺着還行。管他下奶的還是什麽的,都能吃。”在赫連煊更加黑沉的眼神下,他顫顫巍巍縮回手,“您、您請用。要不今晚就不再另外安排晚膳了?”
這玩意兒膩得要命,一大罐,能撐死。
赫連煊黑着臉,全部吃了個幹淨。
* * *
穆凝姝除了夜裏宿在王帳,其他時間都在忙自己的事。馬場,藥帳,還有王庭之外的地方,很多很多事情,她都能做。
同赫連煊,沒什麽話講。
他留宿在議事大帳的時間越來越多。
她再未去過議事大帳,每日清晨路過時,仍然忍不住瞥一眼。
直到,芙缇娜從中出來,僅着睡袍。
半舊的赤色羊絨,同赫連煊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