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影綽
第2章 第 2 章 2影綽
穆凝姝:“……”
她方才誇他什麽來着?
哦對。
溫,良,恭,儉,讓。
塞北三年的風,不是白吹的。
草原上動不動就打打殺殺,躲避是為保命的第一法寶。穆凝姝左右瞄幾眼,鑽進角落的一堆幹草裏。
透過縫隙,她望向遠方的紅衣身影,宛如殺神,絲毫不見先前那溫良模樣。
赫連煊平日一副賢良寬宥模樣,着實裝得太好,這次借射獵大賽起事,令人毫無防備。他慣來善戰,狠厲殺伐,當屠刀朝向自己人時,更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很快,這場兒子造老子的反,以老單于的腦袋被挂在王庭正中央宣告結局。
針對老單于殘餘勢力的血腥鎮壓,持續了足足十來天。
之後,赫連煊徹底占據王庭,繼位為王。
放出來的官方消息很體面——赫連部老單于突發急病暴斃,赫連大阏氏悲傷過度,随之而去。太子赫連煊繼位,為赫連部族新單于。
一場血腥政變,很快在時間流逝和人為抹殺中變得理所當然。
部族裏的生活,緩緩恢複到往日的平靜中。
赫連煊繼位半個月後,終于宣布召見所有阏氏。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這道旨令意味着清洗結束,餘下之人平安了。
按照草原慣行的收繼制,新單于會繼承老單于所有的妻妾們。
繼位後的第一次召見,實質是選秀。
此次待選阏氏,多逾五百人。
對于不得寵的阏氏們而言,這場選秀尤其重要,改命翻身的機會,就在此一役。
草原環境艱苦,狼多肉少,得寵和失寵,待遇天差地別。太子造反上位的恐怖,遠遠比不上每天的挨餓受凍。
該争的寵,照樣得争。
赫連部的阏氏們皆摩拳擦掌,精心準備,盼望時來運轉。
穆凝姝也随大流努力一番。
她将臉面洗幹淨,再換上一身幹淨衣裳,這是她對新王最大的尊重。她對選秀不抱期待,走走過場罷了。
選秀當天,王庭前的空地架起露天高臺。
根據赫連部規矩,生育過孩子且上了年紀的老阏氏們可免于選秀,無論新王是誰,都得厚待養之。除此以外,所有适宜婚孕的阏氏們都得參加。
衆女按照年齡和部落出身,依次排好,供新單于的挑選。
等候許久,赫連煊才出現。
他一身赤紅燙金箭袖長袍,長發自兩鬓編辮,半披于身後,大步流星朝高臺之上的王位走去,身後微卷的茶褐色長發随之飄動,如點染了碎金的綢緞。
坐定後,赫連煊目光淺淺掃了一圈,人數衆多,密密麻麻。
他眼中透出些不耐煩來。
衆女也在偷偷打量這位新單于。伺候這位年輕君主,可比伺候赫連天雄那老頭子愉悅得多。當太子那會兒,赫連煊便俊朗過人,鳳表龍姿,如今當上了大單于,權勢養人,氣勢風貌越發張揚肆意,比從前多出股凜然不可犯之勢。至于什麽造反篡位,那都是男人間的事,跟後宮無關。
穆凝姝站在隊列最後頭,看這出新舊交替的宮鬥戲拉開序幕,心态悠哉。
從前她在姜國王宮時,聽說過許多後宮秘辛。出塞後,發覺世間人性都差不多,草原後宮争鬥同姜國一樣激烈。
今日過來前,大家都特意打扮過,争奇鬥豔,粉墨登場。不過再怎麽鬥,都跟她沒關系。
五百多號人,一一看完能把赫連煊累死,因此女子們都是按照家世和從前的位分高低來排序,估摸着壓根輪不到她。
阏氏們才輪番上場幾個,赫連煊的耐心便已消耗殆盡。
他眼神草草掃過人群,忽然望見最後排處,露出的一柄镂空梨花銀簪。
赫連煊指指那處,示意近侍劄木爾,吩咐道:“叫她過來。”
穆凝姝被劄木爾引至前方,在衆女側目中,一頭霧水。
王座上,赫連煊單手撐于扶手上,姿态恣意随性,再不複當太子那會兒的端正克己。
他問道:“來着何人?”說話間,他嘴角噙着點笑意。
“小女穆凝姝,為中原姜國公主。”穆凝姝垂首,雙手交疊胸前,嚴格按照赫連部禮儀請安作答。部落有規矩,不可直視君王,她自然看不到他唇邊本就不明顯的笑。
未等赫連煊說話,一聲嬌笑響起。
衆人聞聲,目光轉到那聲音主人身上。
待選席最前方的首位處,坐着一位妖豔美人,衣着華美,珠寶閃爍,腹部有明顯隆起。
此女名喚雅曼,為老單于生前最寵愛的側室阏氏。
她纖手輕撫腹部,朝座上赫連煊妩媚一笑,道:“大單于可是瞧上了這位凝姝阏氏?”
赫連煊冷聲反問:“孤想做什麽,還需跟你禀報?”
雅曼将聲音放得綿軟,體貼道:“當然不是。我是擔心,大單于先前許久沒在部落裏生活,對這位姜國公主不太了解。穆凝姝雖為公主,卻早在嫁到塗丹部之時,就同下賤的馬奴茍且,人盡皆知。此等事情,大單于不可不察,雅曼也是怕大單于遭外族人蒙蔽才冒昧告知。”
穆凝姝:“……”
她就知道,雅曼一開腔,必定離不開馬奴這件舊事。
* * * * * *
三年前,穆凝姝從姜國出塞,前往和親的部族并非赫連部,而是當時最強盛的塗丹部。
和親途中,忽然遇刺。
塗丹部的接親隊伍裏多為軍中精銳,他們雖擊退了刺客,戰況卻慘烈,損失了大半士兵,以及兩位塗丹名将。
和親公主的儀仗後,殘兵們擡着那些将士的屍首,緊緊跟随。
穆凝姝到達塗丹部時,塗丹單于在外征戰,她未有機會拜見,先見了塗丹阏氏。
塗丹阏氏見其不同于草原女人的嬌美姿容,頓感威脅,心生厭惡。但她作為阏氏,得有寬厚仁慈姿态,不好随意打殺一國和親公主。
草原人信奉天神,塗丹阏氏便指派巫祝說穆凝姝命帶不詳。
巫祝言之鑿鑿,公主一來就讓塗丹損兵折将,若是不加以祛邪,以後還将給塗丹帶來血光之災。他口中的祛邪之法,對一個女子而言,殘酷野蠻至極——公主陰氣重,該以男子陽氣相祛。
塗丹阏氏依言,直接将穆凝姝扔進豢養奴隸的圈地,裏面都是最底層的塗丹男奴隸,粗鄙低賤。
嬌美非凡的公主,如仙女,入污池。
這樣一來,即使這位公主僥幸存活下來,塗丹單于也不可能再看上她。
後事發展如塗丹阏氏所期待那樣,穆凝姝再無獲寵機會,一直待在馬廄為奴。
直到某個深夜,赫連部突襲塗丹部。
塗丹單于和大阏氏等貴族中的高層,都死于赫連煊刀下。
那是穆凝姝第一次見到他。
當時,她亦是躲在草堆後,暗中窺伺。
戰火将夜幕點燃,赫連煊一口長刀砍得卷刃,整個人如浴血而出,面容被層層血跡覆蓋住,恍若惡鬼。
他在她心中,從一開始,就與殺戮二字密不可分。
之後,在衆口铄金的誇贊和他偶然的和氣中,她竟也漸漸忘卻了他原始的模樣。直至他造反弑父,再次暴露其真容。
塗丹滅亡後,塗丹部的阏氏們都作為戰利品,歸赫連老單于所有。
雅曼同穆凝姝一樣,也曾為塗丹單于的阏氏。
但雅曼頗有本事,找準時機向赫連老單于獻媚,不僅成功保住性命,還繼續了自己寵妃之路。她跟着塗丹單于時是寵妃,改跟赫連老單于後,依然能當上寵妃。
作為兩朝寵妃,雅曼自有其手段。無論是何種來路的阏氏,但凡敢露出一絲争寵之心,都遭受她打壓,逐漸凋落。
穆凝姝雖無此心,雅曼卻沒放過她這個貌美的潛在敵人,甚至下手更快更狠,直接掐斷她獲寵的可能性。
在老單于選秀時,雅曼将馬奴之事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等身居高位,權力在握後,更是讓穆凝姝日日以黑粉塗面,下放到馬場為奴,連面都不讓老單于見。
因此,穆凝姝在赫連部裏,也一直身居底層,未能翻身。
草原習俗與中原不同,中原人看中女子貞潔,草原人卻更看中能否生養,以及女子前夫的地位。
老單于子嗣稀薄,雅曼卻能懷上身孕,在草原上是有福氣的象征。
論起前夫,雅曼長袖善舞,八面玲珑,無論是在塗丹部還是在赫連部,都是寵愛加身,實乃王者必備之妖妃。
草原男子喜歡征服強者的女人,好似這樣就越發能凸顯自己的英勇,徹底踩在女人前任頭上。
反之,穆凝姝與低賤馬奴有染,同這種人在一起,屬于拉低自己的格調。
雅曼今天這招是故技重施。
拜雅曼所賜,在場所有阏氏多少都聽說過穆凝姝這段醜聞,現下戳破在赫連煊面前,大家看好戲的心思越發濃厚。
穆凝姝站在衆人矚目處,作為醜聞中心,她的心情倒是平靜如初。
她從一開始就預料到會有此事,所以知曉選秀于她只是走過場。
要麽壓根輪不到她,要麽輪到她也會被人精準打擊痛處,即使不是雅曼,也會有旁人告發。
宮鬥手段,就是這麽毫無新意、樸實無華。
但有效。
穆凝姝象征性替自己辯解:“雅曼阏氏所說之事,都是謠言。”
此話一出,雅曼果然越發來勁,描述得越發生動,想再一次徹底解決這棵美人刺。她深谙男人心理,對付一個漂亮女人,沒有比渲染其自甘污穢更有效的方法。而黃謠的厲害之處則在于一旦傳開,不管事實如何,涉事女子都百口莫辯。
穆凝姝卻沒想真辯。她之所以反抗這麽一句,是為了掙紮給赫連煊看,表明自己對王權的臣服和向往。
實則,她發自內心地不在意所謂的醜聞。
從前,她壓根不想侍奉那個年紀大得能當自己爹的老單于。
如今,她也不想侍奉赫連煊。
王族內争鬥歷來殘酷血腥,赫連煊弑君殺父,挺好理解。估計是二王子赫連濤年歲大了,老單于對于王位繼承人人選有所動搖,赫連煊幹脆先下手為強。
太子殿下前一天還裝得溫良恭儉讓,後一天狠厲無情造反。
所謂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
比起侍奉陰晴不定的帝王,她還不如在馬場喂馬。
前者勞心,搞不好随時喪命。後者雖勞力,但相對安全,還能時不時摸魚劃水。
雅曼的造謠,歪打正着合她心意。
她才不要為了這個莫名其妙得來的繼子夫君自證清白。
赫連煊愛怎麽想怎麽想。最好惡心個夠,直接将她扔回馬場,眼不見為淨。
比起穆凝姝的淡然,赫連煊臉色卻越來越黑沉。
“閉嘴。”他打斷雅曼,眼神瞥過雅曼隆起的小腹,擡手扣住她的雙頰,“哪怕在狩獵期,草原上的人也不殺有孕的動物。雅曼,如果你還打算活着,就管好你的嘴。若是太難管,孤不介意割下你的舌頭,幫你管。”
說罷,赫連煊扔開雅曼,沖劄木爾道:“将她禁足,無令不得出。”
雅曼下巴幾乎被他卸下,痛得厲害,卻很是識相,連慘叫都不發出。她心中明了,赫連煊對她無意,自己再非昔日受寵阏氏。
突發此狀況,赫連煊似是沒心情再選下去,選秀潦草結束。
衆女走在路上,對穆凝姝飛來眼刀。難得的翻身機會,就這麽沒了。
草原民風彪悍,穆凝姝怕觸犯衆怒挨揍。她默默往人群稀少的路走,繞了一大圈,才回到自己住處。
氈帳門口已有人等候她。
一個年長的嬷嬷,身後跟有一串侍女。
嬷嬷笑容可掬,朝她行禮,道:“凝姝阏氏吉祥。您今晚要去侍奉大單于,奴等奉命前來伺候您洗漱,還請随奴移步。”
穆凝姝雙瞳地震。
事情的發展方向,跟她設想中大相徑庭。
赫連煊,召她侍寝。
啊這——這人有病嗎?
按照雅曼繪聲繪色又不堪入目的謠言版本,她是被一群馬奴給……那什麽了,後來還直接跟其中一個醜陋低賤馬奴看對眼兒,同住在馬廄棚屋,恬不知恥。
都傳得這般難聽了,還叫她去侍寝。
他是有什麽特殊癖好嗎?
一陣惡寒攀上她背脊,涼飕飕。
說不定……赫連煊還真就是有特殊癖好。
細思一番,他先前裝好人裝得那麽投入,必定是屈心抑志至極,然後,逐漸在壓抑中變态。衆所周知,卧薪嘗膽的勾踐成功後,就變态得很,斬殺功臣無數。
所以雅曼那番話,恰好給了赫連煊啓發,打算拿她玩點刺激的?
如果他是做此打算,到時候真刀真槍,他卻發現她居然白紙一張,什麽花樣也不會……那她只會死得更加慘烈。
穆凝姝正思索如何才能婉拒,嬷嬷已等得不耐煩,讓兩個侍女将她“扶”走了事。
草原女子生得健壯,這倆侍女一左一右,直接将她架了起來,走得飛快。
一個時辰後,她人已到達赫連煊帳中。
她努力找借口妄圖逃避,但無效。嬷嬷只有一個态度,唯大單于命令是從,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此氈帳為大單于住處,相當于中原皇帝的寝宮。雖為氈帳,卻很是寬闊奢華,以屏風和簾幕分割成了數個區域。
裏間傳來水聲,是他在沐浴。
透過屏風,依稀可見騰騰水汽升起。
一道男子身影映照在半透的屏風上,肩背寬闊,至腰腹處卻忽然收緊,變得勁窄。
影子随晃動的燈火,影影綽綽。
直晃得穆凝姝一顆心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