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第45章 大夢初醒
◇ 第45章 大夢初醒
但今天村長的那通電話,像叫醒夢中人的鬧鈴一般,把陳耘從美夢中抽離了。
村長說:“陳慧現在在醫院,已經洗過胃了,但狀态很不好,誰來都不說話,你還是回來看看吧。”
陳耘記得自己回答的時候聲音很冷靜,他問:“陳德明呢?”
村長有些意外他直呼陳德明的大名,卻也沒說什麽,只回答他:“跑了,不知道去哪躲着了,估計是怕你。”
陳耘不由得冷笑起來,陳德明居然會怕他嗎?
也是,畢竟他現在離瘋不遠了。
幾天前,陳德明不知道如何得知陳耘改了專業,又保了研,又不知道是聽了誰的分析,得出了陳耘要留在江城永遠不回去的結論,急得半夜買了票來到江城。
他不知道陳耘的學校在哪,只在陳耘的房間裏找到一個信封,上面寫着一個地址,于是按照那個地址,來到了郁從言家樓下。
在郁從言家樓下見到陳耘時,他肉眼可見的得意,他說:“不回去可以,給我二十萬。”
陳耘的視線落在他手裏拿的那個信封上,陳德明還在得意地說着,陳耘卻聽不進去了。
幾秒的沉默後,陳耘突然笑了,他說:“你憑什麽覺得我會給你二十萬?”
“這算你給你老子的贍養費,只要你給我二十萬,你想去哪,和誰結婚,我絕對不管,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對郁從言那點心思,你他媽不覺得惡心,我還覺得惡心呢!”他手裏拿着已經被他捏得皺巴巴的信封,一臉得意。
陳耘冷眼看着他,陳德明以為自己說中了,勢在必得地昂起下巴:“怎麽樣,二十萬交換這個,還算劃算吧?”
陳耘笑意逐漸擴大,甚至笑出聲來,陳德明的表情變得難看起來,這時陳耘說:“你以為郁從言對我來說很重要?”
陳德明眸光一閃,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像是拿不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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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耘冷笑一聲,“你都知道抓住我能要到錢,我又怎麽不知道讨好他能拿到錢?”
陳德明緊緊看着陳耘,陳耘毫不怯懦地對視回去了,他說:“二十萬可以,換別的。”
陳德明斜着眼看他,陳耘知道他在懷疑和動搖,但他并不在意。
“換陳慧。”
陳德明聽完一愣,然後又邪邪地笑了,只要他還有可以把控陳耘的把柄,他就不怕。
他說:“你倒是當了個好哥哥。”
當晚,陳耘跟着陳德明回了雲西。
高鐵上的七個小時,大概是這麽多年來,這對父子唯一一次心平氣和地相處,他們像尋常父子那樣買連座的票,上車前,陳德明甚至給陳耘遞了一支煙。
陳耘看了他一眼,沒接。
陳德明在上高鐵之前争分奪秒地抽煙,下了車又争分奪秒地點上,仿佛抽的不是煙,而是他續命的藥。
陳耘站在站臺邊等着他,突然有些走神。
他從小就讨厭陳德明抽煙,因為陳慧的身上全是煙疤,可其實郁從言也抽煙,只是平常不怎麽抽而已,他為什麽不讨厭呢?
他又想起來七年前見到郁從言的時候,他站在路邊,還是少年模樣,穿着一身白,其實那時候他很煩躁,陳耘記得他皺起的眉頭,也記得一開始要幫他的不是郁從言而是唐适,但後來為什麽資助他的會是郁從言呢?
他以前從沒有深想過,現在回想起來,卻只剩那個下着毛毛雨的早上,他去門口接水,把水挑進屋裏的場景。
在做事情的時候,陳耘會習慣性發一些沒有意義的呆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他已經記不得當時自己在想什麽了,卻永遠記得他擡頭看見郁從言站在他家門口時,郁從言的表情。
悲憫。
他當時就想到了這個詞。
雖然郁從言在看到他之後很快笑了起來,但陳耘仍然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間的表情,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也不是置身事外的可憐,而是一種帶着心疼的悲憫。
來到江城之後陳耘調查過郁從言的背景,他知道他名下除了事務所還有一家基金會,大概是他父母為他成立,但郁從言除了資助他沒有別的慈善項目,甚至資助他的項目也沒有立項,只是從個人賬戶每個月給他彙錢而已。
博雅集團的董事長郁鴻幾乎隔三差五就要在慈善晚宴出現,每次有個什麽災禍地震的新聞,博雅集團的捐款總是排在第一位,時不時還要挂在熱搜上,陳耘一開始也以為他和那些希望工程春苗工程的小孩一樣,不過是比別人幸運一點,後來才知道,原來不是一點,是幸運太多太多。
“行了,走吧!”陳德明抽完了煙,提醒陳耘跟上,陳耘回過神來,看見陳德明抖了抖肩膀,一副抽爽了的樣子,胡子拉碴,衣服穿得快反光,褲腿永遠是不折的,被一雙勞保鞋踩在下面,褲子邊緣都被磨破了,糊着厚厚的泥漿,泥也成為褲子的一部分。
這樣的人,是他的生身父親。
陳耘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幸運了。
回了雲西,他們第一件事不是回家,陳德明說陳慧沒有放假,先回去睡一覺,他坐車坐困了,但陳耘堅持去學校,讓陳慧請假出來,陳德明看了一眼,陳耘繃着側臉,說:“你不是也想早點拿到錢嗎?”
陳德明哈一聲笑起來,沒有反駁,他們在校門口站着等,不一會兒就看到校門口走過來一個小姑娘,隔着老遠,陳慧看見了他們,腳步變得遲疑。
陳德明吼:“還不快點!”
陳慧這才加快了腳步,走到兩人面前,她的視線落在陳耘身上,陳耘沒看她,直接轉身說:“走吧,先去吃飯。”
陳慧沒說話,跟着他們倆。
決定做得倉促,他們只随便找了一個飯店,開了一個包間,點了剛好夠上低消的套餐,然後陳耘看向陳慧,問她:“轉學要什麽手續?”
陳慧瞪大了眼睛,顯然十分意外,陳耘卻沒有解釋。
陳德明陰笑着看了一眼陳耘,朝陳慧說:“你的好哥哥決定拿二十萬和我買你的撫養權。”
陳慧的表情茫然了很久,然後她突然叫起來:“我不要!”
陳耘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陳慧很抗拒,卻不是對着陳德明,而是對着陳耘,可她翻來覆去,只會說不要和不願意。
陳耘問她:“為什麽?”
陳慧又不說話。
陳耘突然笑了,他問:“你怕我沒有錢?”
陳慧不說話,緊緊盯着他。
陳耘覺得自己的心情很奇妙,如果一切順利,今天或許是他擺脫二十年來困厄的最好時機,可他的心情卻很平靜,甚至于冷漠。
他看着陳慧說:“我會帶你去江城。”
陳慧不說話了。
陳德明冷冷笑着,他到現在仍然不相信陳耘會真的給他二十萬,又或者說,他根本不相信陳耘有二十萬。
但他故意問:“什麽時候去辦手續,我還急着拿錢呢!”
陳耘冷眼看了他一眼,笑着說:“急什麽?”
陳德明被他笑得一愣,鬼使神差地不敢再開口了。
他們吃了一頓極其安靜的飯,随便選的一家餐館消費居然還不算低,低消也給配了五菜一湯,但沒人在意菜品,吃完飯後陳耘聯系陳慧的班主任,把剛剛升上高三的陳慧帶回了家。
回到家時已經是擦黑,他們家擺在客廳的電視早壞了,因為平時只有陳德明看,壞了也沒人修,晚上一點聲響沒有,陳耘早早躺在床上,卻覺得血液仍舊沒有冷靜下來。
郁從言會原諒他嗎?他突然有些後悔,來之前應該先跟郁從言分手的。
可他又實在舍不得。
他不敢确定郁從言會不會讨厭他,但當陳德明拿着他的信封站在郁從言家樓下時,他做下這個決定卻只花了不到五秒。
他房間的頂上是木質的天花板,年久失修,已經看不出木頭原本的紋路,只有黑黑的一團,但以前并沒有那麽黑,他忽然想起來小的時候晚上睡不着,會和姐姐躺在床上數木紋,老房子修的年日久了,總有些漏風漏雨,從瓦片縫隙下滲進來的雨水浸入木頭,配合房頂上常年不掃的塵灰,就會留下一道道黃褐色的水痕,陳蝶會和他說哪個像小羊,哪個又像炸毛的貓。
她們離開的時候陳耘太小,這麽多年其實已經很少想起來,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到人生要做重大抉擇的時候,陳耘總會想起離別時,秦玉霞在他手裏畫的那個圈。
明明連面容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手指劃在掌心的觸感。
突然,門被輕輕敲響,很小一聲,但不是錯聽,陳耘确認一牆之隔的呼嚕沒斷後,低聲說:“進來。”
老式木門咿呀一聲,陳慧站在門口,看着他,并不說話。
陳耘沒有意外,他和陳慧的關系很奇怪,在這麽多年的畸形家庭關系裏,他們似乎已經喪失了做正常兄妹的權利,更多時候,交流靠一些心照不宣。
陳耘不說話,陳慧就自己走進來,看着陳耘問:“你真的給他二十萬嗎?”
陳耘不說話。
陳慧又問:“你哪裏有二十萬?”
這回陳耘開口了,“有人資助我。”
“那個人資助你多少錢,你每個月給他多少錢?”陳慧突然激動起來,陳耘有些無奈,卻又知道自己沒法反駁。
陳慧說:“你不用給他錢了。”
陳耘想說當然,如果一切順利,陳慧跟着他去了江城,他自然不需要再給陳德明錢來确保陳慧的安全,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反應過來什麽,他看着陳慧,“你不要想着犯傻。”
陳慧突然哭了,她說:“哥,我不要讀書了。”
陳耘看着黑暗中的陳慧沒說話。
陳慧十三歲那年,陳耘十八,郁從言給他的錢全部存在村長那裏,除卻日常開銷,已經有将近五萬塊。陳耘踐行着郁從言的說法,一分沒有落到陳德明手裏,即使在和陳德明的鬥争中,他身上的傷只多不少。
同時,陳耘成了村裏遠近聞名的白眼狼不孝子。
陳德明在村裏散布陳耘的謠言,說他和他媽一樣是個婊子白眼狼,養不熟的狗雜種,還說早知道小時候聽到人家算命說陳耘注定不孝,不如一棍子打死好了。
陳德明品行不端,在村裏沒人信他,可陳耘拿了資助是真的,一開始有人來打聽,陳耘不肯說,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陳耘就成了他們眼中鑽錢眼兒裏的人了。
“小小年紀,哪裏會花錢嘛,人家給這麽多錢,他自己揣着,又是買籃球又是買衣服的,他爹一分沒見着,好歹也要給點嘛,家裏面條件這麽差。”
不管真情假意,陳耘在一段時間內的确受了很多冷眼,陳德明對于自己營造出來的輿情很滿意,陳耘放假回家,他就拿了一個小木凳坐在家門口,翹着二郎腿等他,一見他回來就陰陽怪氣:“哎喲,這不是我那傍上大老板的好兒子嘛!”
陳耘還未進門,就是一棍子敲在膝蓋上,他噗通一下直接跪在了堂屋的祖宗牌位前。
前一秒還在嘲諷的陳德明下一秒就瘋得徹底,怒目圓睜地看着他:“錢在哪裏?”
有那麽一段時間,陳德明要錢的瘋狂差點讓陳耘以為他染上了什麽不該沾染的,後來才知道,是賭錢被人做了局,輸了。
知道是賭瘾,他反倒松了口氣,畢竟陳德明的前半生幾乎是在牌桌上度過的。
幾百上千的牌桌,輸了傾不了家蕩不了産,只會挨一頓打而已。
但他沒想到,陳德明會把陳慧送人。
陳耘在別人家找到陳慧的時候,她還在給人家一大家子人洗衣服,十冬臘月,一雙手凍得通紅。
陳耘賠了三萬塊,和那家人吵了一架,拎着菜刀才将陳慧——在那家人眼中,是未過門的媳婦兒——領回來。
但那三萬塊是一筆爛賬,本金打了水漂不說,還因此欠了二叔家兩萬塊錢。
陳德明明碼标價,把十三歲的陳慧賣了五萬塊。
至于那五萬塊去了哪兒,沒人知道。
陳德明看到陳耘把陳慧接了回來,一語不發,反倒是笑了,他叼着一支煙,含糊不清地說:“老子就知道你他娘的有錢。”
“每個月給我一千塊,不然你就再去領一次陳慧吧,你也知道,娶不到老婆的人多得是。”
那時候的陳耘還十足懦弱,他只敢咬牙讨價還價:“五百。”
陳德明一笑:“可以。”
陳耘一怔,又開始後悔,或許應該說三百的。
自從那次之後,陳慧就不再貼着哥哥了,陳耘回到了學校,沒發現陳慧的話越來越少,直到她幾乎不和人說話,就連陳耘和她說話都要廢半天勁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那時候的陳耘是崩潰又絕望的。
他不知道命運為什麽要這麽捉弄他,他的故土好像容不下他,也或許是在懲罰他——身為大山的孩子,卻妄圖走出大山。
直到高考結束,陳德明喝醉,又和他要錢。
其實這對陳耘而言已經算得上尋常,可他看着自己考出來的六百多高分,忽然就十分不甘心。
他想知道為什麽他要遭遇這些?憑什麽?郁從言告訴他可以反抗,可是反抗沒有用,他反抗過了,還是什麽都沒有改變,難道是他不夠強大嗎?是他不夠勇敢嗎?
陳德明身上的酒氣熏得滿屋都是,他在沙發上吐了,吐完也不收拾,嘔吐物弄髒了地板,他卻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不時還撓撓肚皮和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