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不是疼【七年前】
第0010章 是不是疼【七年前】
那兩個人很奇怪。
眼睛裏進了泥,激得眼睛濕潤,模糊了視線,導致陳耘一時有些看不清,只依稀辨認出兩個修長的人影,站在不遠處。
一人全白,一人全黑,恍惚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索命的黑白無常。
他想他不過是想讀書而已,應該還罪不至死,便眨了眨眼皮,想看清到底是什麽人,下一秒,就聽見張豪喊:“尿他!尿他!”
他回過眼,聽見窸窸窣窣解褲子的聲音,他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從上往下的視角怪誕卻直接,他看到顏色各異的褲子裆部,解着褲腰帶的手,預料中本應該還會看見他們肮髒的器官,卻被一個聲音給打斷了。
“你們在幹什麽?”
聲音很年輕,标準的普通話,和新聞聯播裏的一樣。
張豪幾人被聲音吸引了視線,轉過身去,也露出了一些縫隙,讓陳耘得以看見那兩人的全貌。
春溪壩在喪事以外的場合裏,是很難見到純粹的白色的,植物在這裏顏色清新且濃烈,人卻不是,這裏的人總是灰撲撲的,像被框進了默片電影。
大人們穿深色的衣服勞作,方便清洗,小孩也有樣學樣,深色的衣服耐髒耐磨,但更多的原因或許是,這裏是充滿泥土的地方,任何顏色都會被泥土染過,就算是白色,也不能和天上的雲一樣,而是像麥穗或大豆的顏色。
穿這麽幹淨的人,不管去哪,多半都只是路過的,很快就會離開。
陳耘收回了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等待這個插曲結束。可下一秒,卻聽見有個人說他是老師。
他猛地轉過眼來,看見兩個人一黑一白站着那裏,他現在才注意到,穿黑衣服的那個戴着眼鏡,但自稱是老師的人穿着白衣服。
張豪不信,說沒在學校見過他,那人說:“我是新來的,你哪個班?”
他們沒有哪個班的說法,只有幾年級,每個年級都只有一個班,作業本上寫班級的地方永遠只需要填前面的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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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說得有模有樣,張豪猶豫不決,最後還是信了,帶着他的幾個小跟班跑了。
周圍一下子空了,陳耘才發現那人的視線落在了他身上。
察覺到視線,陳耘立馬轉過眼去盯着天空,他知道他們可能會問,也可能會上前來,但只要他不做出回應,他們就會很快離開。
然後他就可以一直躺着,直到沒有任何人注意他,再悄無聲息地爬起來回家。
但沒有離開的腳步聲,他被人拉起來了。
是那個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他提着陳耘的胳膊将他拽起來,身上的土一下子嘩嘩往下掉,剎那間,陳耘覺得自己像被脫光了衣服,站在兩個陌生人面前,耳根一下子燙了起來。
他聽見黑衣服有些遲疑的聲音,感受到白衣服的視線。
從偷偷跑到學校被張豪抓到,到一路被他們推搡着走到這裏,陳耘一直沒哭,但這一秒,他突然感覺到鼻子開始止不住的酸,視線很快就模糊了,他只能把頭垂着,看到那個人像雲朵一樣白的鞋面,鞋底沾了黃泥,和白色的交界很明顯,和他髒污的衣服交界也很明顯。
他聽到黑衣服的男生用标準的普通話問他家在哪,問他讀幾年級,可他說不出話來。
下一秒,白色的鞋面上多了一對膝蓋,白衣服蹲下來了,他看到一只同樣很白的手伸過來,那人也用标準的普通話問他:“能說話嗎?”
陳耘愣了兩秒,才轉過眼去看他,說:“能。”
開口才發現,哭腔沒遮住。
但男生好像沒聽清,他問:“什麽?”
陳耘清了清嗓子,才有些局促地說:“我能說話。”
男生卻伸了手過來,擡他的下巴,陳耘大驚失色,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把下巴往下壓,卻聽見那人叫他別躲,又說:“臉上是不是受傷了?我看看。”
和張豪打架,陳耘其實不至于吃虧,雖然他個子沒張豪高,但他很聰明,對于躲避別人即将扇來的巴掌和揮來的拳頭也很有經驗,如果不是今天他們人多勢衆,他不會挨臉上那兩拳。
最疼的時候已經過了,但他還是慢慢擡起眼來看對面的人,只是剛看見他的下巴,又飛快把頭垂下去了。
他好白。
陳耘感受到自己的心髒在砰砰亂跳,他想,他應該比支教的喻老師還要白。
然後那雙白皙的手,就拍在了他髒兮兮的衣服上。
陳耘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那人輕嘆了聲,以為是被嫌棄了,剛想避開,卻聽見那人問:“你家在哪?”
陳耘愣了兩秒,才擡起頭來,乖乖指了他家的方向。
然後他看到兩個人都皺起了眉頭。
黑衣服說:“走吧,先去找他家長。”
白衣服卻像有些猶豫,他看着陳耘,陳耘猝不及防和他對視,連忙将眼睛垂了下去,過了幾秒,卻又擡起頭來,大着膽子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你真的是老師嗎?”
當時離開學校的時候,班主任說過,他的義務教育階段還沒結束,不能辍學,學校會派人家訪,和陳德明談談,可當時陳德明在學校鬧得太難看了,讓班主任很沒面子,陳耘以為家訪的事情沒着落了,卻沒想到在這裏會遇到兩個老師,雖然沒有在學校見過他們,但只要是老師的話,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有重新回去讀書的可能?
陳耘不免再次擡眼打量起兩人來,黑衣服戴着一個圓框眼鏡,看着很親和,的确有兩分老師的風采,白衣服雖然沒戴眼鏡,但氣質矜貴卻不失溫和,和老師也算搭邊,可這兩個人看起來都太年輕,陳耘一時有些不确定。
白衣服說:“對,我是老師,我姓郁。”
喻,陳耘點點頭,暗自記下,同時想,他的語文老師也姓喻,是個很年輕的小姑娘,借給過他很多書,可惜大概以後見不到了。
聽到同伴介紹,黑衣服也報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唐适,額……也是老師。”又說:你別怕,下次遇到這種事情,一定要告訴老師,知道嗎?”
陳耘看着他,點點頭,又看向穿白衣服的那位,“喻老師。”他叫出聲。
郁從言轉過眼來看着他,陳耘卻沒有擡眼和他對視,他仍然低着頭,卻是問:“你們是來家訪的嗎?”
郁從言沒說話,唐适愣了兩秒,說:“對,我們現在到你家去,你帶路吧。”
陳耘心下了然,咬了咬牙,邁出步子去,走到前面給兩人帶路。
走出一段路,唐适什麽都沒說,卻是郁從言想起來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陳耘還沒來得及回話,唐适突然說,“哦對,忘記問了,還有你幾年級幾班的,我們要登記一下。”
陳耘不疑有他,乖乖報了,“陳耘,初二。”
“初二?”唐适一下子愣住了,看向陳耘的胳膊和肩膀,“你多大?”
陳耘:“十四。”
這回連郁從言也看過來了,他和唐适對視了一眼,陳耘聽見唐适低聲說:“我還以為才十歲呢。”
陳耘長得比同齡人瘦小,經常被人以為要小幾歲,在學校永遠是要坐前排的,他已經習慣了,聽見了也沒有說什麽。
去陳耘家的路并不好走,得先穿過幾戶人家門前,再由一條小路上一個坡,轉到一條兩米多寬的泥巴路再走二十米。今天沒下雨,泥巴路上只有灰塵,但因為路面不平整,郁從言和唐适初下鄉,走得也并不輕松。
陳耘走幾步就得站在路邊等着,聽見唐适低聲說話的聲音,他叫白衣服“從言”。
唐适說:“這路也太難走了。”
路上全是石子,也有不平整的泥塊,郁從言低着頭走得很認真,陳耘注意到他落腳時,故意避開石子和泥土的動作。
一小段路走了快二十分鐘才終于到了。
陳耘站在路邊,突然有些後知後覺的局促。
他家是一個老瓦房,在十多年前或許還算寬敞,但現在已經完全算得上落後,房子是石頭砌的,瓦都是青灰色,配着石頭原始的顏色,有些灰撲撲的,房門口堆了不少農具,鋤頭鐮刀都有,還有兩捆柴火,是陳耘去後山撿的。
兩個人站在房子前怔了片刻,誰也沒說話,幾秒鐘後,郁從言問:“你父母在家嗎?”
瓦房只有一個木門,此時緊緊關着。
陳耘搖頭,怯聲說:“不在。”
唐适看了郁從言一眼,陳耘聽見郁從言朝他說:“先進去吧。”
瓦房的木門用一個黃色的小鐵鎖拉攏在一起扣住,并沒有多少防盜的功能,陳耘掏出用尼龍繩系在脖子上的一把小鑰匙,轉了兩圈打開,進門時趁着後面兩人不注意,先把堂屋散亂一地的蛇皮袋撈了一下,放在一邊的空地上。
那是他每天出門時放的,這樣放學回來開門就能拿到,可以節省時間,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去把牛草割回來。
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進屋下意識地四處打量。
老式瓦房的構造很奇特,堂屋的天花板被挑高,擡頭能直接看見一列列排放緊湊的瓦,還有一棵合抱大小的頂梁柱。
堂屋放了不少雜物,有一張大方木桌,四面各放一張長凳,其餘的東西就比較亂了,竹編的背簍,木質的全是刀痕的砧板,幾個蛇皮袋子,還有幾捆扭在一起的玉米棒子,內牆都是木質結構,不知道修了多少年了,牆上貼了幾張已經看不出原本內容的舊報紙,甚至還有一張國家領導人的海報。
兩人都沒說話,陳耘在這沉默的幾秒裏突然反應過來什麽,熱度自耳根轟地一下全上來,他背過眼去不再看兩人,去側屋拿了兩張小木凳子過來,低着頭小聲說:“老師坐。”
唐适怔了一瞬,接過凳子來,卻沒坐,他看了看郁從言,郁從言顯然也在打量屋子裏,但兩個人都沒忘了胡謅得來的老師身份,就這麽一直盯着看太冒昧,郁從言匆匆掃過一遍就收回了眼,問陳耘:“你家裏一個人都沒有?”
陳耘愣了一瞬,低着的頭微微點了點。
唐适問:“他們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回來?”
陳耘怯怯地說:“我不知道。”
郁從言的視線轉向他,陳耘感受到,頭更低了些,解釋說:“我爸爸……出門了。”很快又說:“我去叫他!”
剛準備出門,卻被郁從言抓住了,他說:“遠不遠?遠就打個電話。”
陳耘愣了兩秒,說:“我沒有電話。”
郁從言掏出一個沒有按鍵,屏幕幹淨得幾乎能當鏡子的手機來,問他:“記得號碼嗎?”
陳耘讷讷地點了點頭,随後給郁從言報了號碼,同時盤算着,如果是學校的老師有事叫他,陳德明應該不至于發火吧?
可他又有些不敢确定,因為上次在學校,當着教導主任的面,陳德明也發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