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就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刻,傳來了我被選入大衍宗的消息,家族內的長輩們很高興。我這個出身低微的人可以為家族争光,另一位少東家也可以名正言順地接手家族事務。但幾百年過去,我成了大衍宗的大師兄,當年的少東家和那些長輩們也幾乎都壽終正寝了。”
當年看來令他無比憤怒和深感不公的事如今已無法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波瀾,若非要他來形容,那只能是——不過爾爾,但他不會和林丘這樣說。
林丘家庭美滿,或許從前有過不美滿,但那些可能血腥暴力的過去都已經被遺忘,被留下來的,只有在小葉宗的快樂時光,他還從未經歷過這些聽起來就十分殘酷的大族競争,看向周栾的眼神忍不住帶上了崇拜和敬畏。
林丘:難怪能在大衍宗這樣人才輩出的地方混到大師兄的地位,原來是從小就在經歷這些。從不受重視的旁支子弟,到天下第一宗的大師兄,這不就是活脫脫的逆襲,難怪有一些賣話本子的地方都有以大師兄為主角的故事,而且銷量相當高。
林丘的反應完全在周栾的意料之內,如果這都把握不好,那他這幾百年真是白混了。
周栾眉眼低垂,頭也微微偏過去,避開林丘的目光,掩飾悲傷般地咬上煙嘴,線條流暢,顏色紅潤的嘴唇稍微用力,吸了一口,乳白色的煙霧在口中過了一遭,不多時便被緩緩吐出來,藥草香混雜着周栾身上的幹淨的味道緩緩飄散到林丘鼻尖。
林丘的鼻尖上下聳動一下,一股略帶草藥苦澀的味道被攝入,就仿佛此時此刻的周栾——至少在林丘眼中是這樣的。
他看着眼前有些脆弱的人,不由得聯想起來:這樣的事回憶起來肯定令人十分難過,他願意說給自己聽,想來是在周家沒有什麽熟悉的人,重游故地,心裏抑制不住傷心,才會趁着自己過來的機會傾訴。大師兄既然這麽相信我,那我也不能讓他失望!
一股責任心油然而生,林丘下意識往周栾身邊湊近了一些大腦飛速運轉,開始在心中組織語言。
還未來得及開口林丘的胳膊便感到一股壓力,視線順着方向看過去,發現是周栾的腦袋靠在他的胳膊上,額頭抵着林丘袖子上的竹葉紋。
林丘當即心中湧現出綿綿不絕的憐惜之感,往周栾身邊挪一挪,坐在榻上,周栾順勢把腦袋放在林丘的肩膀上,他身量比林丘高,做出這樣的動作令人不禁想起“大鳥依人”這個成語。
但顯然,林丘這個當事人并沒有意識到,反而因為這種反差而心中更加柔軟。
“大師兄不必傷心,那些事都過去了,現在整個周家都要仰仗你呢。”
周栾用右手食指的指節在眼角擦拭了一下,語氣十分感慨:“是啊,就像我曾經仰仗周家長輩的垂青才能度日一般。”
由于角度原因,林丘并沒有看見周栾的面部表情,只能通過他的動作來推測,還以為他掉眼淚了,趕忙安慰:“人總要向前看,一直留在過去也改變不了什麽,只會徒增悲傷,我們說一些開心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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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栾似乎是被他的話說動了,低頭沉思起來,半晌,将自己的腦袋,從林丘肩膀擡起來,用一雙哀思如潮的雙眸望着林丘,直言不諱地說:“你送我玉佩的時候,我就很高興。”
林丘:“……”
周栾還在輸出:“我以為我終于遇到了一個既是我喜歡的,又是喜歡我的人,你能明白我當時的心情嗎?”
林丘:“…………”
他猛得伸出雙手想去抓林丘的手腕,林丘有所防備,加上修為高了不少,這一下周栾竟然沒抓得住,林丘将雙手背到身後,就看見周栾的表情先是僵硬灰敗,随後是自嘲與強壯鎮定。
“是我失态了。”周栾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指緩緩蜷縮起來,收回去,“沒想到這些日子你的修為漲了這麽多,看來松長老對你很用心。”
林丘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種情況,順口說了一句:“嗯嗯。”
緊接着就看見周栾有些糾結地看着自己,幾度張口又合上,最終還是沒忍住,對林丘丢下一個驚天大雷:“我知道你與松長老的關系,也知道我不可能比得過他。但是能否給我一個機會,哪怕是見不得光的那種人。”
林丘驚得當即從榻上坐了起來,瞪大了眼珠子,張大了嘴巴,眉梢都洋溢着不可思議。
見不得光的存在,那不就是做小……
周栾能說出這種話完全出乎林丘的預料。
周栾是大衍宗的大師兄,幾乎就是确認了要接任掌門,修為能力樣貌都是年輕一輩的翹楚,是标杆一般的人物,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這怎麽行!這……我……”沖擊力過大,林丘一時組織不起來語言,過了一會兒才對周栾說,“大師兄,玉佩的事我已經對你解釋過了,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實就是那樣,我也不知情,我願意補償你,就當這件事過去了,可以嗎?”
話一說完,林丘又覺得很渣男,這些話一翻譯就等于:事情我不知情,你如果非要那樣想,我也沒辦法,我願意補償,補償過就當沒發生吧。
他還想補救兩句,就聽見一聲短促的“咚”,是周栾手中的煙鬥掉落在地上發出的碰撞聲,藥草也落了一地,他仿佛傷心極了,坐在床上,披頭散發地仰頭望着林丘。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我都說得那麽清楚了,我願意做小!”他的語氣高亢起來,旋即變得低沉,“這樣也不行麽?”
不等林丘回答,他又開始自言自語:“罷了罷了,是我失态了。今日發生在這個房間裏的一切,林師弟就當做沒聽過,也沒看過吧。”
林丘:“……好……好的。”
他也只能幹巴巴地回這兩個字,再多的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匆匆忙忙地找了一個借口離開周家。
走在外面的人頭攢動的大街上,林丘心中愈發煩悶,大師兄雖說已經放棄,但他說的那些話林丘不可能一點觸動都沒有,說到底這個誤會自己也不是一點責任都沒有,補償是一定要有的,只是得找個合适的理由送出去。
大師兄見多識廣,怕是只有一等一的好東西才能入他的眼,自己那點東西哪裏夠賠,那就只能從師尊身上搜刮一些了。
是編造一個理由,還是實話實說?
不論是哪一種,看起來都不太可行。
林丘一邊思索一邊往前走,街上人本就多,他只顧着想自己的事,沒注意到周圍的情形,只聽見周圍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回頭一看,才發現一匹馬連帶着馬背上上的人都跌坐在地上。
那人顧不得自己從高高的馬背上摔下來,一個咕嚕從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到林丘面前,上下掃視了林丘好幾遍,只能看見他背後一個馬蹄子留下的腳印,不知該高興還是傷心。
高興的是人沒受傷,傷心的是這定然是個修士,萬一追究起來,自己可擋不住修士的手段。
一時間悲喜交加。
林丘在被打量的同時也在打量對方,一個身着勁裝,胡子拉碴的青年,腰上別着一串鑰匙和一把短劍,八成是個江湖游俠。
“仙人請勿怪罪,是在下不長眼,沖撞了仙人,在下願盡力賠償。”
沖撞?
林丘的腦袋緩緩冒出一個問號,什麽東西?
青年見林丘一臉迷惑,心中大驚,果然是仙人,被馬踩了一腳連點感覺也沒有。
林丘瞧見旁邊的馬,突然想起來剛剛似乎是有那麽一個瞬間背後不太對勁,不過只一瞬間,沒什麽影響,便擺擺手說:“沒事沒事,下次小心點,路上這麽多人,怎麽在這種地方策馬疾行?”
青年面露慚愧:“仙人教訓得是,實在是在下有要事在身,才出此下策。現在馬也受傷了,不知何時才能解決。”
青年心疼地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馬,對林丘說:“在下一介凡夫俗子,也沒有什麽能賠給您的,唯獨這塊石頭,是一位死去仙人的遺物,或許能派上用場。若是您需要金銀財物,在下也願意雙手奉上。”
林丘自然不需要那些東西,只接過林青年手中的石頭,用神識一掃,居然什麽也看不見,當即眉心一跳,似乎真是個不同尋常的東西。
“石頭我收下了。你繼續趕你的路吧。”
林丘想過順手治好那匹馬,但一想到他在人群密集的街道縱馬馳騁就不快,今日還好是撞了他,若是普通人,只怕五髒六腑都要受傷,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繼續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周栾在林丘走後便收起了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穿上外套,束好頭發,開始坐在書桌旁處理宗門事務,嘴邊挂着一抹笑,心情好極了。
他敢說出做小那樣的話,就是斷定林丘一定不會答應,即便是天降殺機,五雷轟頂迫使林丘答應了,松長老也斷斷不會同意,
如此一來,林丘心中必然十分愧疚。
人心中一有愧,便會步步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