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只是再與孤抗衡罷了
第2章 第二章 他只是再與孤抗衡罷了
南溪已經許多年沒有出過宮門,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離開冷宮的宮道居然那麽短,又那麽長。
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反光,只是浸入縫隙泥土之中的紅褐色血漬卻無論如何都沖不幹淨。
越往外走,血跡越多,将積水染成一灘又一灘的紅。
他又看到了那個棄他而去一心逃命的老太監,屍首攔腰斬斷一分為二,生前大約是沒有馬上斷氣,五指成爪扣着青石板的縫隙往前爬,血跡拖了幾寸遠。
除了那老太監外,橫七豎八的還躺着許許多多宮女太監的屍首。
“怎麽?那是八皇子宮中的人?”
推着他前行的人停下了腳步,一揚手,身後的将士随之令行禁止的停住。
南溪指尖蜷縮,無意識的抓了抓,搖頭道:“不是。”
不知是信了還是不信,祈戰不置可否,莫名的哼笑一聲,轉而側目看向身後的李延時眼神已變得極為冰冷。
他說:“這些屍體怎麽還未清理幹淨?這般有礙觀瞻,都吓壞孤的美人了。”
李延立馬單膝跪下告罪:“是臣失職,還請陛下責罰。”
“責罰就免了,将這些東西處理幹淨。”
祈戰收回了視線,并未叫他起身,徑直推着南溪繼續向前。
南溪攥緊了雙手,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惹了這暴君的注意。
那些曾經是一條條鮮活生命的宮人,在祈戰眼中連人都不算,甚至可能還不如某一樣器物來得更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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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南溪被帶着離開了皇宮,卻又被關在了一處行宮內,大約是知道他雙腿殘廢跑不了,殿內只留了幾名太監守着。
南溪也确實跑不了,就算他腿腳方便,他這殘破的身體也不允許他逃。
當天夜裏他便發起了高熱,燒得渾渾噩噩,陷在無盡的夢魇之中無法脫離。
夢中一具屍體拖着只剩下半截身體,腸子混着血液流了一地,一直不停地朝他爬來,如同跗骨之蛆,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那具屍體的臉一會兒幻化成瞪得雙眼凸起滿是不甘的老太監,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張看不清五官,模糊朦胧卻隐約有幾分熟稔的臉。
兩張臉來回的變幻交織,讓南溪心力交瘁,他想從夢魇之中醒來,可眼皮分外的沉重怎麽都睜不開。
他太累了……
疲憊感如潮水襲來,南溪覺得就此長睡不醒好像也不是壞事。
就在這時,他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在不遠處交談。
“情況如何?”
祈戰負手而立站于床榻前,目光落在床幔紗帳之後滿臉潮紅眉心緊鎖的南溪臉上,頭也未回的問了一句。
身後的太醫魏民額間冒了細汗,撸着袖子擦了擦,顫顫巍巍的磕頭道:“殿下受了驚又風寒入體,所以才會高熱不退,待臣開上幾服藥吃下,好生溫養幾日便能轉危為安。”
“多久能醒?”
“最晚明日。”
魏民拿不準這位素有暴君之稱的新帝對這位敵國皇子到底是什麽态度,便謹慎的挑着拿不出錯處的話來說,只是還不等他松上一口氣,便又聽祈戰開口問:“除此以外呢?”
魏民心頭一緊,心中一合計,稍稍有了些許猜測。
他試探性的道:“殿下除了自娘胎便落下了先天不足之症以外,體內還有一種慢性毒藥,名曰槲。”
這槲毒短時間內不會立馬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只會随着攝入量越來越多慢慢浸入肺腑,最後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實則內裏的五髒六腑早已融化成了血水,最終嘔血而亡。
也不知這南钰國的八皇子到底得罪了何人,從脈象來看,這槲毒已然存在十年多年,可以說是打娘胎裏出來便叫人下了毒,幸而毒素大部分都沉積于雙腿之間,才叫這八皇子得以活到二十。
祈戰垂眸不語,指尖有一下沒一下轉動拇指上的玉扳指,似乎在聽着,又似乎沒有。
魏民偷偷瞧了他臉色一眼,完全把不準這位新帝對此事的看法。
沒有祈戰的準許魏民不敢擅自起身,整個寝殿內靜默得只聽得扳指轉動,和他自己如擂鼓震響的心跳聲。
不知過了多久,魏民跪得腿麻發抖時,祈戰終于開了口。
“行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
魏民如蒙大赦,生怕祈戰臨時反悔又将他叫住留下,顧不得腿上酸麻,顫顫巍巍的起身行禮,麻溜的退了出去,沒忘記将殿門給掩上合攏。
冬日雨水冰冷,裹挾着絲絲冷風,撲面而來時刺骨寒涼,魏民被寒意激地打了個激靈,心有餘悸。
他隐晦的側身回頭看了一眼,攏了攏衣袖,步履匆匆的離開。
室內,祈戰屈尊降貴的坐到了榻邊,神色莫名的盯着南溪。
病中昏睡不醒的人似乎陷入了夢魇之中,正眉心緊蹙下颌線繃緊,連放在被面上的雙手都捏緊得指尖泛白。
大約來了興致,又或是別的什麽因素影響,祈戰擡手覆上南溪的眉心,強勢又不由分說強行抹平蹙起的眉。
南溪雖然醒不過來但依舊潛意識的抗拒着,他細細的悶哼一聲,将臉往一邊撇,只是剛一動,便被人掐着下颌強行扳了回去。
祈戰很是執拗,一次撫不平便一直按壓摩挲,直到昏睡的人終于學乖了肯放松眉心,他才餍足的勾了勾唇角,大發慈悲的收回了手。
欺負夠了,祈戰才漫不經心的低語:“魏太醫說你最晚明日就該醒了,若是明日沒醒那他便是欺君。”
“欺君之罪按大晉律法當誅九族。”
“八皇子心善,應當不想有人因你被誅連九族吧?”
說罷,他迤迤然的起身,也不管昏睡的人到底聽不聽得到,轉身便向外走去。
屋內再次歸于靜谧,南溪緩緩睜開雙眼,空洞失焦的目光落在頂部的床幔上,雙手扣抓着被褥用力攥緊,半晌後又無力的松開。
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南溪醒來後高熱雖然褪下了,但依舊病得很厲害。
“殿下,該喝藥了。”
婢女上前欲要将他扶起,南溪卻抗拒的躲開,而後咬牙用使不上多少力氣的雙手一點點撐着挪起。
僅僅只是一個起身的動作便耗費了他幾乎所有的力氣。
南溪虛弱得靠在軟枕靠背上氣喘籲籲,兩邊鬓發和額發皆被汗水打濕,面如金紙,整個人瞧着單薄又破碎,好似一陣風就能吹折了。
婢女遭拒也不敢有半點怨言,耐心的等他坐穩,這才回身端了被擱在桌上的藥碗。她試了試湯藥的溫度便準備喂南溪,南溪卻再次拒絕道:“把藥給我,我自己來。”
嗓音粗粝嘶啞,如石磨之音,不堪入耳。
南溪愣了愣,差點沒認出這是自己的嗓音。
這回婢女很是為難,她央求道:“殿下,您還是讓奴婢侍候您用藥吧,回頭若是陛下怪罪下來,奴婢擔待不起呀。”
婢女說罷捧着藥碗便直接跪了下來,南溪心軟生了恻隐之心,覺得自己不該對祈戰不滿卻遷怒于她,便松了口應承道:“随你吧。”
婢女喜不自勝,生怕他反悔,連忙起身喂藥。
湯藥苦口又帶着難以言喻的辛辣,一勺一勺的喝下去如同上刑,南溪卻面不改色的全部喝完一點怨言都沒有,最後含了顆鹽津果子才壓下了口中的澀味。
只是那果子剛入了食道還未進到胃部,南溪便忍不住臉色蒼白的反胃幹嘔,婢女好像司空見慣了一般,手腳麻利的将架子上的銅盆取了下來,剛遞到南溪面前就見他吐了個天昏地暗。
這下不僅僅是果子帶湯藥,連前不久才喝下去的一點肉粥也全吐了個幹淨。
南溪面色泛青,胃部灼燒的感覺很難受,但又有種自虐般的爽意。
他頹然的靠回靠枕上,仰着頭,擡手抵着眉心:“退下吧,我累了。”
婢女長嘆一口氣,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的,但最終什麽也沒說端着銅盆出了房。
婢女将那些污穢物處理幹淨後,轉身去了南溪房間正東方對門的書房裏。
祈戰一手抓着竹簡,負手而立站于窗柩前。
他頭也沒回:“如何?”
站在祈戰身側的魏民弓着腰,一見婢女進來,一個咯噔心髒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由得心中哀嚎,那位祖宗又怎麽了?再出幺蛾子,他這把老骨頭非得被陛下拆了不可。
他只盼着婢女帶來的是好消息,只可惜那婢女跪下便說:“回陛下,殿下今日吃的藥又全吐了。”
魏民兩眼一黑。
祈戰聽完後擡手示意婢女退下,待人走後才側目看向魏民,眼底不見一絲溫度。
他無需開口,只是一個眼神便讓魏民軟了雙腿跪了下去。
魏民顫顫巍巍的解釋道:“殿下.體質虛弱底子差,若是好好用藥将養,雖然好得要比尋常人慢些但也不是什麽難事,只是殿下思慮過重,郁結在心。”
“心病藥石難醫,臣也束手無策啊。”
就是把他給殺了,那八皇子不配合,他也沒辦法啊。
“心病?”祈戰冷哼一聲,“他那哪是心病,他是在與孤抗衡罷了。”
祈戰又怎會不知南溪在想什麽?他倒是欣賞挺南溪這剛烈的性子,只是手段過于幼稚了些。
他擱下竹簡,攏了攏衣袖,長腿一擡便往門外走去。
魏民正要跟上,卻聽他吩咐了句:“重新熬一劑藥,孤親自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