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且以深情共白頭
且以深情共白頭
對陸學林不畫人這事,徐東一直很好奇,當初他倆的關系還沒有深厚到可以探尋彼此隐私的地步,他就沒有細問。
如今舊事重提,觑了一眼陸學林的臉色,徐東問他:“你一直不畫人是不是和你外公他們有關?”
陸學林看着畫布上黃燦燦的向日葵,沉默半晌才道:“我以前跟你說過的,我外公是美術學院的教授,在學校任課時,他教了很多學生。那時候他經常會帶一些悟性高的學生回家指導,還會把自己作的畫拿出來給他們臨摹欣賞。其中一幅人體藝術油畫是他的巅峰得意之作,不管是從色彩,構圖還是形态來說,國內幾個大師都沒法達到這種水平,他的學生們看到這幅畫心中也是無比震撼。只有我外婆,每次看到這幅畫都會罵,說我外公走火入魔,臭顯擺,還說這幅畫一定會給他帶來麻煩。”
“為什麽?”
徐東不明白,既然畫得那麽好,拿出來欣賞又有什麽錯。
“當時我也不太懂,後來才知道他在那幅畫上畫了兩個半裸的外國男女。”
徐東聽得瞠目結舌,好半天才道:“難怪你外婆會罵,這種畫不藏着掖着,還大大方方擺出來讓人欣賞,換作是你這樣幹,我也肯定要罵。”
陸學林想笑,但實在笑不出來,因為那幅畫确實像他外婆說的那般給他們一家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外公在這方面傻得可憐,總以為自己的學生跟他一樣純粹,對藝術保持着一顆美好單純的心,卻不知最難預料是人心。
“那一群被他帶回家的學生裏,有兩個學生天賦最高,最受我外公的喜歡,平日裏不管是在學習上還是生活上,我外公都沒少照顧他們。後來國內有一個畫畫比賽,獲得第一名的人可以得到一個公派留學的機會,但每個老師只能推薦一名學生參賽,為此我外公輾轉難眠了好幾晚,最終經過和其他老師的探讨,把推薦名額給了那個他們認為水平更高的女學生,而那個落選的學生就此恨上了他。沒多久,學校便謠言四起,說我外公為老不尊,和女同學不清不楚,簡直枉為人師,那幅油畫則成了他道德敗壞的證據。”
徐東的神色逐漸嚴肅,陸學林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略帶濕潤的手掌,不知是在安慰,還是想從中汲取點什麽。
徐東也緊緊握住了他,陸學林又接着道:“醜聞的傳播速度很快,那時還在上小學的我多多少少也受到了波及。索性外公在學校人緣不錯,專業性夠強,大部分的美術學生也感恩他的傾囊相授,願意站出來證明他的清白。只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事剛平息不久,那件歷經了十年的事情又來了。”
之前就蠢蠢欲動的人終于再次找到了挑老人家錯處的機會,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到陸學林家裏,翻箱倒櫃找出了他外公的繪畫集,曾經人人趨之若鹜的藝術成了上不得臺面的下流玩意。
陸學林的外公被摁在地上毆打批鬥,他的畫集也被人一張張撕毀焚燒。
領頭的那個人經常來過他們家裏很多次,給陸學林買過不少禮物。他被外婆拉着躲在門後哭得聲嘶力竭,嗓子都失了聲,看着曾經熟悉和善的面孔變得陌生猙獰,心裏仿佛被人用刀剁成了好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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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被藏起來的油畫終究還是被他們找了出來,一通無恥下流的謾罵過後,那群人把畫扔進了火盆裏。
陸學林的外公發了瘋似的去搶,除了毆打什麽都沒得到。
鮮紅的血液滴到畫布上,老人的手臂被火焰燒得起泡,陸學林也終于看清了那幅外公從未讓他看過的油畫。
後來外婆寫的一些文章也被人拿出來大肆批判,兩個老人誰也沒逃得掉。
後續一年,陸學林的日子都是在混亂中度過,外公外婆隔三差五就被人拉出去批鬥,那些人還逼着他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和兩位長輩劃清界限,讓他将大字報上那些批鬥的內容念出來。
陸學林不肯,他們便說陸學林和兩個老人同流合污,連帶着他也受到了歧視和侮辱,也許是不想連累他,也許是不堪受辱,兩個老人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雙雙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等陸爸陸媽終于姍姍來遲時,陸學林已經跟兩位老人的屍體待了幾天了。
陸學林的嗓音有些喑啞:“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很憎恨我的父母,我總覺得他們要是能來得早一點,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
“人之常情。”
徐東的手被陸學林捏得發疼,可他非但沒有掙脫,反倒拼命握住。
遇到這樣的事情誰不會怨恨呢?陸學林那樣小的年紀遇到這些事情,連他都埋怨起了素未蒙面的陸爸陸媽。
陸學林心平氣和替父母解釋:“他們也有自己的不得已,那時候我爺爺被監禁,父母的工作也全面停止,他們人身受到限制,沒有組織的批準不能随意離開當地。監禁解除,他們就立即過來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被父母接走後,我得了很嚴重的心理疾病,幾乎一年沒有開口跟他們說過話,母親辭了工作,父親推了所有的應酬,兩人全心全意陪伴着我想解開我的心結,可那時無論他們跟我解釋什麽,我都覺得他們是在給自己明哲保身找借口。”
徐東小聲問他:“後來呢?後來你又是怎麽好起來的?”
“後來父親對我說,我失去了外公外婆的同時,母親也失去了她的爸爸媽媽,論痛苦,她一點也不比我少,我可以不原諒他,但一定要理解我的母親。”
陸媽是獨生女,老兩口一直對她疼愛有加,父母遭受了侮辱,以那樣的方式結束了生命,連最後一面她都沒見着,不管未來如何,這都将會是她一輩子也無法抹平的創傷和遺憾。
出事之後,陸學林頭一次認真審視自己的母親,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和她同病相憐。
當時陸爸還對他說過一句話——時代的洪流裏,他們每個人都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沙。
年紀還小的時候不是很能理解,随着年歲的增長,陸學林才越發能體會到這句話裏的無奈。
“在父母耐心的溝通和陪伴下,我慢慢願意跟他們交流說話了,情況也漸漸好轉,但還是留下了一些後遺症,性格孤僻是一方面,最嚴重的就是我好像沒辦法繼續畫畫了。從小我在繪畫方面就有很高的天賦,有外公在一旁指導,不管畫什麽我都信手拈來,那時候他經常抱着我說自己後繼有人。可出了這件事情後,我就再也畫不出任何的東西來。”
畫畫不僅是陸學林的愛好,其中還包含了外公對他的期望,他不想就這樣放棄,哪怕手發抖,控制不住想吐,也堅持要畫。
剛開始那會兒最嚴重,基本是畫一筆就吐一次,膽汁和血水都吐出來過。
父母不是沒有勸過,那時候陸學林偏執的性格便初見端倪,他告訴父母,但凡還有一口氣,他就一定要畫下去。
父親拗不過,便偷偷摸摸給他請了老師。
在老師的輔導和自己的堅持下,陸學林終于再次拿起了筆。
動物山水,他什麽都能畫,可還是畫不出來人。
每次想勾勒人體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就會浮現出很多亂糟糟的畫面,那群人燒畫時的猙獰面孔,外公被打時的血腥暴力,還有畫上男女的淫靡,一旦畫人,後遺症又開始顯露。
陸學林不再頑固反抗,畫不出來,他便不畫就是。
放任幾年沒管,上次畫徐東時倒是突然改了這個毛病。
他沒有過多的渲染自己的負面情緒,可徐東還是從中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心疼的感覺将徐東淹沒,連安慰的話他都不知怎麽說。
見他久久沒有回神,陸學林搖了搖他的手,問:“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徐東忽地緊緊抱住他,嗓音有些哽咽道:“哪裏多,你的事我巴不得每一件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陸學林很少在徐東面前剖析自己的內心,這些事情他要是不說,徐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怪不得插隊時他總覺得陸學林身上有股很矛盾的氣息,憂郁又尖銳,吸引人靠近的同時,又像刺猬一樣紮人。
陸學林拍了拍他的背:“未來的時間很長很長,你有大把的時間去了解關于我的一切。”
譬如他在性格和心理上的一些缺陷,以及他的父母和家庭,往後都會一一在徐東面前展現。
陸學林伸手捏了捏徐東的臉頰:“說這些也不是為了讓你傷心,畢竟都過去那麽久了,我也早就走出來了。”
也不見得真的走出來了,可人總要往前看,珍惜當下比什麽都強。抓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好好活着,也算告慰了兩個老人的在天之靈。
徐東心中滿是唏噓惆悵,拍了拍陸學林的肩膀道:“別難過,以後有我照顧你,肯定不會讓人把你欺負了去。”
這話說得好笑,陸學林道:“咱倆不一定誰照顧誰呢。”
徐東沒在這事上跟他争論,接着剛才的話題說:“我尋思那種畫确實不太好,你要真想畫我,還是畫穿衣服的那種吧。萬一到時候有人來抄咱倆的家,看到那種畫,我真是羞都要羞死了。”
陸學林取笑他:“你臉皮那麽厚,還會怕羞?”
“這跟臉皮厚有什麽關系,我就是臉皮再厚,也不敢給人看那種畫。”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種風聲鶴唳的日子徐東真是過夠了。
陸學林輕輕敲了敲他的額頭:“我這麽正經的人怎麽會畫那樣的畫?”
徐東對這話嗤之以鼻:“你心眼那麽多,算什麽正經人。何況是你自己說要畫的。”
陸學林笑道:“我說什麽都信,你怎麽那麽好騙?”
徐東上前碰了碰他的嘴唇:“我樂意被騙,你管得着嗎?”
也不知道在得意個什麽勁。
之前陸學林很讨厭和別人建立親密關系,連父母兄弟,他都做不到太過親昵。
此時他卻不由得感激老天沒有因為他的孤僻冷漠,就收回他跟人親密交往的能力。
不過他最感激的還是徐東,感激徐東把他放在心裏,勇敢的回贈了和他同樣的愛。
暖洋洋的陽光襯托得畫布上的向日葵更加絢麗,兩人笑意盈盈的注視着對方,情不自禁又親到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