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孝順
孝順
“小姨。”許強最沒有心機,見了人便喊,嘴裏還嚼着一塊肉,眼睛眨了眨,“媽。”
吳芳改嫁後當了個稱職的後媽,可別人的巴結不來,自己的又看不上,對許強這副憨傻的模樣厭煩得很,也沒應他。
“媽,小姨。”孟清僵硬起身,想要解釋,吳英已經越過她去跟孟榮說話。
膽小謹慎的王琴跑去多拿了兩雙筷子,招呼他們坐,吳芳面帶嫌棄,端着架子坐下來。
“小孟跟我們強子結婚以後,咱還是頭一次見呢,我姐早就說讓這倆孩子把你們接過來享享清福,他們一直忙着,這回聽說家裏的老房子塌了?哎喲,真是吓得我們趕緊過來看看,你們人沒事就好。”
吳英一張嘴不停,“小孟也真是,這麽大的事都不跟我們講,這回您二老來了可得多住幾天,咱們親家好好聚聚,也一塊兒想想辦法。我姐這個人就是不怎麽愛說話,心裏可歡迎你們,這不來的時候惦記了一路,說給你們湊點錢,把老房子給好好翻新一遍。雖說是農村吧,但到底是根,你說這人老了,哪有不念着自己的根的。”
“你說是吧,何老師?”吳英笑嘻嘻地看向何菁。
何菁沒想趟這趟渾水,心裏清楚她們是怎麽回事,眉眼冷淡,“吳姨這是新房子住得不舒服,回來又記起自己的根了。”
吳芳被她暗諷,陰恻恻道:“我男人在這裏住了一輩子,我待不下去,是心疼他一條命給人糟踐了,也不想再對着他的種受那份相思罪。我沒學問沒本事,肯定是比不了你堅強,我走了也就跟這邊沒牽扯,将來西平胡同一拆,我一毛錢也不要,都是他們孩子的,我絕不霸着。”
此言一出,藏在綿裏的刺露了出來。
何菁看着她,目光似一條深秋經寒的河流。
“媽。”孟清臉色降到了冰點,“沒有提前告訴你們是我考慮不周,你有意見可以沖我講,又說這些做什麽。”
“哎喲小孟,當着你父母的面,話可不能亂說。”吳英堆笑,“我們什麽時候對你有過意見,你婆婆在外面可都說沒有比你再好的兒媳婦了。”
“我女兒不懂事,她年紀小,我們會好好教她。”孟榮開口,“親家,你別跟她生氣,先吃飯吧,嘗嘗她媽的手藝,過幾天我們一定過去看你,好好道個歉。”
“道歉就不用了,我們都這麽大歲數了,不會跟小孩子計較。”吳芳瞥一眼桌上的菜,心裏沒瞧上,輕蔑寫在臉上,“我們今天過來也是聽說了你們家裏的情況,想來搭把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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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英聞聲從包裏掏出一摞捆好的現金,明晃晃地放在桌上。
“我的情況你們可能不了解,那頭還有個家要養,平日緊着褲腰帶省出來點養老錢,現在你們有困難,我也不能藏着掖着。”
吳芳說:“孟清是我的兒媳,是許家的媳婦,我妹妹跟我做了妯娌,也是半個許家人,我們于情于理都該出這份錢,所以一家湊了一萬,也算盡心了,再多的,我們也沒那個能耐。”
“親家,這錢我們不能拿。”孟榮剛說了一句,就被吳英按住,“都是一家人,你就別跟我們客氣了,怎麽了,瞧不起我們,還是嫌錢少啊?”
孟榮噎住,吳英把錢拿到他手邊,“離得遠,修房子我們幫不上忙,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就收着吧。再過幾年,我們還指望着小孟他們兩口子給養老,你現在就跟我們生分,讓我們怎麽有臉?”
孟榮為難,許強本來在吃東西的,聞言一手把錢抓過來,塞到孟榮手裏。
“強哥。”孟清蹙眉。
許強轉頭,不明白她的意思,伸了伸脖子把東西咽下去,說:“爸爸拿錢蓋房子,我養老。”
吳英脆聲笑起來,“你看我們強子多爽快孝順,我們幾個算是有福了。”
“親家,謝謝你們。”王琴眼眶紅紅的,“我們給你們添麻煩了。”
“都是一家人,你這是說得哪裏話。”吳英嗔怪,又笑道:“我姐姐知道你們的事,昨晚都擔心得睡不着覺,今兒一早就催着我來,不然咱兩家第一次見面,不該這麽倉促,怎麽都得去酒樓訂一桌好好喝點。”
“不用浪費,我們做點家常菜就挺好。”孟榮還在猶豫,“這錢……”
“我的老哥哥,你可別叫我再讓了,顯得我們不是誠心似的。”吳英說:“我們做長輩的沒什麽大本事,只能給孩子少添點亂,我們兩家出一點幫襯着,他們壓力也小一點,小孟不是還在備孕麽,總不能讓她天天惦記着這些事發愁,本來身體就不好,再熬病了,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抱上孫子。”
說笑之間,吳英瞥一眼孟清,“這孩子就是不上心,我和我姐費了好大功夫弄來的偏方,也不見她煎過幾回,都快三十的人了,也不知道着急。別說我們幾個了,就是何老師這麽大的時候不也早有了小原,真等上了年紀,再想要就難了。”
“各人的情況不同,沒必要這樣對比。”何菁開口,“孟清的身體很好,你那些偏方沒有依據,不如讓他們順其自然。”
“怎麽沒有依據,開方子的老師父那裏可是有很多人都是靠那些偏方懷上的,我們還能害她不成?”
吳英話音剛落,吳芳涼聲道:“她那肚子是什麽情況她自己比誰都清楚,我們家強子可是好好的,要不是剛結婚的時候她偷偷吃藥避孕,現在也不會這樣,一直沒動靜還不知道是不是私下裏又偷偷做了什麽,我們對她掏心掏肺,她這是讓老許家絕種呢。”
“小清不會這樣的,親家你別生氣,一定是有什麽誤會。”王琴眼裏藏着驚懼,回頭看了看孟榮,分辨他鐵青的一張臉上的情緒。
“我女兒給你們丢人了。”孟榮站起來,把手裏的錢放回到吳芳面前,“她嫁過來給你們家開枝散葉是應當的,我會好好管教她的,錢你們拿回去,當年小亮上學就讓你們費心了,我們不能再拿你們的養老錢。”
“都是一家人。”吳英瞥一眼,跟着站起來,“我姐她就是發幾句牢騷,沒什麽惡意。”
“是小清對不住你們家。”
“我這裏有醫院的報告,懷不了孩子不是我的問題。”孟清悄然道了一句,話音很低,卻還是踩中了吳芳的尾巴,立刻斥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怪我兒子不行,怪我們冤枉你了?”
孟清想說什麽,被孟榮一拳打在肩膀,用粗粝的鄉音訓斥,讓她滾回屋裏去。
誰也沒想到他會動手,梁思原第一時間靠近擋在兩個人中間,防止他下一步的動作,而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許強忽然發瘋一樣用力推了一把孟榮。
“強哥!”孟清被吓了一跳,好在梁思原離得近,在旁邊扶了一把,又攔住許強試圖撲上來的身體,沒有把事情鬧大。
何菁把受驚的三個女人領到側房說話,孟清紅着眼睛安撫許強的情緒,孟榮眉頭緊皺,坐在邊上的椅子上抽煙,抽到最後,混濁地說:“女人嫁漢生娃,天經地義,你不孝順,我們在親家面前也擡不起頭。”
“擡不起頭,不是清姐的問題,是發了黴的偏見糟粕見不得光,是因為你們在新社會還在搞那些封建荼毒的舊思想。”梁思原冷聲。
孟榮吐出一口煙,“你一個小娃子懂什麽。”
“我不懂什麽,可起碼知道,父親保護女兒,才是天經地義,許強腦子不清楚,還知道護着自己的妻子。”梁思原說:“孝順本質上也是一種愛,而愛是相互的,沒有付出,就沒資格要求回報。”
“小弟。”孟清輕輕喚他,梁思原沒有再說什麽,孟榮也是一樣的沉默。
一頓飯吃到一半不歡而散,何菁那邊送走了吳芳和吳英,兩個人不再多逗留,回到家,梁思原仍不太放心,“許家那邊忽然主動拿錢給清姐家裏修房子,不符合他們一貫的作風,總覺得還有別的事。”
“她們都盯着胡同的房子呢,吳芳出錢沒什麽,吳英那邊還有個兒子,她在中間插一杠子,這錢早晚還得要回去,她們家不會白白吃虧。”
何菁說:“你不用管這些,馬上開學了,好好準備,轉花鳥的事你想好了我也不攔着,工筆吃耐性,你還是太浮躁了些,磨練一下也好。”
梁思原心口沉悶,“我知道了。”
“我這幾天要開下半年的工作會議,你好好在家待着,少去給你孟姨添亂。”
梁思原沉默,何菁蹙眉,“你聽到沒有?”
掩藏心中的抵觸,梁思原盡可能維持語氣的平靜,“知道了。”
表面上答應,可何菁忙碌,又哪裏會二十四小時盯着他。
像從前一樣,梁思原常常從孟清家門前過,時不時便送些吃的,借口看望兩位老人,探一探孟清的情況。
孟榮是個非常守舊的人,他有自己堅持了半輩子的一套規矩,孟清跟許強之間磨合了四年多的生活習慣在他出現後被撬動,被血緣裏生出的壓制套上枷鎖,讓本就不多的自由再次壓縮,孟清連去楊思思那裏送衣服都會被呵斥,要她好好在家伺候許強,不要總是心太野。
梁思原後來去的幾次,院子都彌漫着一股難聞的草藥味。
短短幾日,他眼看着孟清憔悴下來,有時從門前經過,還會聽到裏面的争吵聲。
那天梁思原剛要敲門,孟榮嚴厲的一句話落入耳中,緊接着便是孟清的哽咽,“難道我犧牲得還不夠嗎?你喜歡弟弟,從小到大我什麽都讓着他。家裏有困難,我考上一中也要放棄,那時候我一個人在外面,買瓶水都舍不得,連拼帶湊給他付學費,他上大學沒錢也是我用強哥的彩禮供他。這些年手機、電腦、學費、日常開銷,哪個不是我出的,家裏平時吃的用的,我每個月買了寄過去,但凡我能想到的,能給到的,我全都做了。家裏條件有限,我是長女,這些我沒有任何怨言,你說我不孝,可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我不奢求你們為我做什麽,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幹涉我的生活,我的家庭讓我自己做主,這樣都不行嗎?”
門內傳來摔碗的聲音和王琴低弱的勸慰,梁思原在門口止步,很長時間,直到嘈雜聲淡去,他也收斂心神,慢慢往回走。
他沒有辦法安慰孟清,連落筆的畫都變得困苦艱澀,一筆三頓,每一步都好像一個難過的坎兒,跌跌撞撞,鋪成滿地的跟頭。
變故發生得很突然,那天梁思原去張谷春家裏談謝臨的事,看了他在訓練營結業時的一幅畫,待到很晚便在那裏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去的時候,胡同裏卻圍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地說着什麽。
梁思原心裏咯噔一下,拔腿便往孟清家跑,剛到門口,就看到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哭喊,拿石頭砸着孟清家的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