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哥哥(5) 黑暗中刺來的視線燃起澎湃……
第65章 哥哥(5) 黑暗中刺來的視線燃起澎湃……
世界是勇敢者的游戲, 赫雷提克深知這點。
他确保情報斷層,雇傭外來傭兵執行任務,支開相關刺客, 控制知情人, 以便在合适時候讓他們送死。
誘導、僞造、隐瞞。在刺客聯盟的龐然巨物之中, 他悄悄建立起一個狹小的巢穴。
權與力, 能為己謀得利益時才能屬好物。怪不得人類歷史上刀光劍影、權利流轉。想來每個當權者都胃口極大,對已有的東西從不滿足,大手一揮讓手下抛頭顱灑熱血。
作為基因工程的産物, 赫雷提克很少對什麽東西産生強烈情緒。他們被制造出來,血脈是狗鏈, 拴在脖子上, 沒有光的世界裏只有這一條繩索, 沒了它就什麽都不是。
雷霄讓他們自相殘殺或是殺死別人, 他也就這樣照做了;在正常人眼裏黑暗血腥的謀殺,他從小到大浸潤在血裏, 好像也就那樣。
要是哪一天, 任務說要殺死唯一的少主, 赫雷提克也眼睛都不會眨, 最多關注一下塔利亞會作何反應。很奇怪對不對,人形兵器似的實驗體居然會在乎本體的母親。
本體的母親和你有什麽關系。明明接觸不多, 她也從不和他說命令之外的話。可是真奇怪啊, 他就是控制不住想要多靠近她一點。
但螞蟻要怎麽靠近天上的明月?
有時候瞧見水面上漂泊着些微月光的零光片羽, 螞蟻也就覺得自己離月亮更近一些了。
赫雷提克有時候會想“距離産生美”這句話, 同樣有血緣羁絆,他怎麽說都應該更關心本體吧。興許是知道本體狗嫌貓厭的本質,所以才在乎不起來?
被雷霄調派進南伽聖殿之後, 他經常在本體周圍當影子護衛。但幾乎是每次任務,惡魔崽子都把場面搞得一團亂七八糟,搗亂完就拎着比他還小只的試驗體跑路,把爛攤子扔給他們做善後。訓練的時候也是,招招下死手。
本體的惡意毫不掩飾,但赫雷提克其實沒那麽在乎。工具不需要情緒,只需要繩索那頭的人的命令。
他本來以為自己可以保持平常心到最後。
……但瀕死的那一天,見到妹妹的那一天,他坐在地上,頭一次感到茫然。本體帶着的那只從來不摘下面具的孩子,原來是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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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聽研究員彼此閑聊,他們不經意提起過這件事。塔利亞主動從實驗室裏帶走過一次産品,就那麽一次。
原來是妹妹啊。
那一天她沒有必要救他,但她還是救了。就像一路上他喋喋不休的提問,她看上去不太樂意說話,但還是抿着唇小小聲的回答。
沒有臨時止血的布條,她撕下柔軟幹淨的裏衣下擺。但是活下去的路真遠啊,他堅持不住走到醫療室,就只有幾步之遙了,他趔趄摔倒在地上,她低下頭,認真問他想要埋在哪裏。
“順着雪山融化的溪流,可以去到大海。在森林裏,會變成苔藓,蕨草,一部分鮮花。山崖底下,很多人躺在那裏,很擠。…你會喜歡人多一些嗎?”
她是認真的,可描述得太可愛。他忍不住笑了,胸腔震動,帶動傷口又是一陣撕裂的痛。
“人多的地方就算了吧,其他的也沒有興趣。我還不想死。”他當時是這樣回答的。
話是這樣說,可身體裏還是沒有力氣,生命從身體裏緩慢抽離的感覺真可怕啊,眼前漸漸暗下去,就像黑夜降臨,什麽都看不見了。
不甘心,不想死。
再醒來的時候,鼻尖全是消毒水和草藥混雜的味道。面具仍好好戴在他的臉上,醫師的小學徒在旁邊,好奇問他傷得這麽重,怎麽會有人費勁帶他過來讓人救他。
“有點反常,你同伴應該一刀了結你的痛苦才對啊。不過也算你厲害,就做了點簡單的止血居然都能活下來。”醫師的學徒說,“那個女孩子,我很少在這裏見到她,你們是固定搭檔麽?”
“管好你的好奇心,趁你還沒被它殺死。”他說。
不虞的神色從學徒的臉上浮起來,“你居然敢這樣和我說話?”
人世有言‘醫者仁心’,但這裏可不是這樣。哪有刺客不受傷,在聖殿裏,底層的刺客想要活下去,想獲得稍好些的治療,不都要和醫師低頭說話。
“以後……”他還想說些什麽,但是刀尖已從喉嚨穿過。
赫雷提克看到刃尖上一點欲落的血花,随刀刃收回而掉落。
不是同伴,是妹妹。
他在心裏輕輕反駁。
自那天之後,妹妹這個詞語,在心裏有了比月亮和本體更鮮明的輪廓。
……連帶着嫉妒的微小種子生根發芽。
真不甘心啊。他想要的一切,有人早已擁有。
“你現在是活得最久的試驗體。”主人說,饒有興致,“達米安沒有認出你來?”
不,血脈間隐約的聯結讓他們在對視之間就明白彼此的身份。只不過是……
“他沒能殺死我。”他說。不是沒有,而是沒能。他掩蓋妹妹的幫助,像是往懷裏小心翼翼藏起一朵小花。
雷霄是瘋子。這是赫雷提克早就知道的事實。
想要在他手下活下去,就不要增加存在感。
雷霄神色捉摸不定地看了他半晌,他也就沒什麽情緒地大方讓他看。然後瘋子笑了,笑聲越來越響亮,最後誇獎他,“好,很好,目前為止,你是最有潛力的那個。”
赫雷提克需要力量,于是他挖空自己,展現出能和本體相媲美的潛力。他越強,雷霄越發讓他掌握更多東西,雖然那些東西都不是他想要的,可他總歸能用它們鋪出一條朝目标前進的路。
這一路走來可真不容易啊,但是現在一切都得償所願了。
在實驗室的床上,少女睜開了翡翠色的雙眼,渙散的瞳孔漸漸凝出焦距,她的視線停留在他臉上。
他聽到她遲疑對他說:
……哥哥。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嗎?”他問。
她的瞳孔茫然地散開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落回他的臉。“我記得我們在……礦井?”她低聲說。“想不起來了。哥哥,頭好疼。”
“那就別想,一切都過去了。”他說。手掌笨拙的撫上她的頭。這是第一次,她醒着的時候容許他如此親近。
他的手掌寬厚,放在頭頂上沉甸甸的,她低下頭,乖乖地唔了一聲。
頭發垂下頰側,掩蓋了她漸漸僵硬起來的表情。
剛醒的時候腦子發懵想不起來是真的,最近的表層記憶在礦井之中,餘後一片空白。她一路的流浪被盡數擦除,只留下橡皮擦的零散碎屑。
但她只要再想下去,一切就又回來了。
兩層記憶,扭曲過的那層覆蓋在原本的上面。只要仔細想想虛假記憶具體的細節,就能回憶起原本是什麽模樣。
她召喚黑暗之書的魔力,呼喚如泥流入海。赫雷提克果然是找到了克制它的方法。
要是達米安還沒在架子上挂着的話,塔米覺得這個狀态還挺适合收集刺客聯盟動态情報。
但是,但是,要怎麽樣才能長時間僞裝成被洗腦的樣子呢?
從小到大就沒騙過幾次人的小姑娘,最絕望的時候都沒求饒過的小姑娘,現在雖然面癱着臉,但滿腦子只有一個詞:
救。命。
演戲要怎麽演啊?!
在她瘋狂頭腦風暴的時候,赫雷提克給她穿好鞋,又把帶黑色兜帽的披風系在她的身後。兜帽一蓋上腦袋,她就只剩下小半張白淨的下巴露在外面。
說實在的吧,這種打扮只讓人想掀開兜帽看看其下到底是一張怎樣的面孔來。
赫雷提克皺起眉了,他把自己的面具取下來,擋在她的臉上。可他的面具又太大了,襯得像小朋友偷偷戴兄長的面具玩似的。
他捏着面具,短暫地苦惱了一下。
直到妹妹拎起兜帽的一角,用困惑的眼神看向他。他才意識到從剛才到現在,他的行為就像是在打扮SD娃娃。
“我待會兒去給你找個面罩。”他把面具別回腰間,有些狼狽地轉移話題,起身牽起她的手,“這次的任務你不用參與,我帶你回房間,你要好好養傷。”
妹妹看着他,輕輕點了點頭。
“我們現在是在做什麽任務呢?”在回房間的路上,她問。
他們的手交握着,妹妹的手軟軟的,他很輕松就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但她似乎不太喜歡這種接觸,手很快就從他的掌心溜走了。赫雷提克半是失落半是喜悅,看來她和達米安并不親密至此。下一秒,她勾住他的衣擺,像雛鳥那樣亦步亦趨跟在年長者的身後。
這比牽手要含蓄得多,但是距離又更近。哦,他們平時是這樣相處的嗎?酸液的氣泡從胸腔中沸騰了,喜悅變成了嫉妒,舌尖在發苦。
“……我們在找一件東西。不用擔心,已經快要找到了。”他悶悶地說。
塔米斯不懂他的情緒怎麽突然低落下來。記憶裏,達米安幾乎沒有如此情緒的時候,他是怒燃的火焰。沒有類似的應對經驗,這時候要怎麽辦才好?
小姑娘先前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要怎麽演戲,于是決定放空腦子,順其自然。結果一來就遇到費解難題。她沉默了一會兒,認真問:“我是不是不該問這個問題呢?”
“不。”冒名頂替者輕聲否認。
“可是你在不開心,哥哥。”她說。
她發現了。這種被關注的感覺真好啊。
原來妹妹這樣敏銳麽,還是說她的敏銳只限于本體一個人?
有的人越想越鑽牛角尖,心裏的快樂,很快就發酵得不是滋味了。
塔米斯看着他陰晴不定的臉,在心裏嘆了口氣。
……不管是哪個哥哥,都好難懂哦。
被赫雷提克帶到房間之後,塔米斯終于摒棄了對無關事物的思考,面對他手裏變魔術似的出現的五顏六色小藥丸,她如臨大敵,沒什麽表情的臉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
糟、糟了,沒辦法繼續演戲下去了!
這是些什麽藥呢?她最讨厭吃藥了,就像讨厭實驗室那樣。
于是赫雷提克就看見,妹妹謹慎地離他退遠了一步。
?
他有些莫名其妙。
“過來吃藥。”他說,“你之前受了很重的傷。”
“……”塔米斯歪了歪頭,她最近有受過傷嗎?
傷得最嚴重的就是死掉那次了。自那之後,好像不管什麽傷都不至于稱為嚴重。
“我沒有受傷。”她很确定。
“不,只是你忘了。”
她看見赫雷提克的眼神晦澀難明。
像是強行壓抑下去什麽似的,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低啞的聲音盡量柔和下去,他從未聽過自己發出這種聲音,“塔米乖,聽話。”
也就是在這時候,塔米斯意識到,赫雷提克是真的在認真當一個普通人認知範圍內的哥哥。
要是達米安的話,他只會用命令的口氣說,吃下去。
她看了他半晌,溫順地把他手裏的那些藥片全吞進喉嚨裏。
*
難以入眠。
這個房間塔米斯一個人住,她在房間裏找到了赫雷提克留下的通訊器、一些食物和水、替換衣物等日常必需品。除此之外就沒什麽東西了。
通訊器已經被她折騰過了,樣式老舊,只能收發消息,是單線聯絡不聯網版,就連時間都是初始的1970-0101。
現在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呢?不知道。
只要關了燈,就是一片黑暗。
……所以,她想要找一個時鐘來校準時間,是很正常的訴求吧?
在找時鐘的過程中到了奇奇怪怪的地方,也很合理……吧?
門敞開一條縫,她悄悄溜了出去。
*
赫雷提克在和黑瑪瑙聯絡。
從她認識塔米和對她的态度,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她屬于誰的派系。胸中燃燒的、想找機會将其派去送死的火,由此減弱了些,但那股念頭仍然盤旋存在。
不穩定因素應該拔除。
即便是塔利亞的人……
“沼澤怪物?蝙蝠俠是怎麽處理它的,我們就怎麽做。”他漫不經心地對通訊器那頭的人說,“……或者,把他引到蝙蝠俠那去,一舉兩得。”
就在這時候,通訊器嗡嗡震動了一下。
墨綠色的線條在暗色的背景中鋪開,紅點在線條之間移動。有個吃了藥之後本該陷入沉睡的小朋友,正在一間一間房門中進出。
要不是她馬上就要到關押着潘多拉的房間,他一定會把這視作甜蜜的苦惱。
不過,正好。
“通話結束,我有些……家庭事務要處理。”他挂斷通訊,轉而接通另一個人。
【塔米,這時候,你應該在床上睡覺。】
“我在找一個時鐘。哥哥。”塔米斯握着通訊器,回答鎮定而又理直氣壯。
她的手已經按在了門把手上,這是先前達米安的所處房間。
“現在是淩晨一點十五分。”聲音從通訊器和身後同時響起,雙重回音激起直覺一陣戰栗。
直覺瘋狂報警,小姑娘默默松開了想要推開門的手,轉身面對兄長。
“哦。”她幹巴巴地應了一聲,好幾秒才憋出一句,“……但我睡不着覺。”
“睡不着覺,于是到處亂轉?”赫雷提克視線黑沉,情緒莫名地看着她。
……這種外放的情緒,塔米感受到了詭異的熟悉。這是考過的試題,達米安極度不開心的時候就是這樣,薛定谔的壓抑火山,視她的回應,可能爆發也可能不爆發。
“因為有些好奇這裏的情況。對不起,哥哥。”她低下頭。
赫雷提克看了她半晌,最後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牽起了她的手。
但他不是要把她帶離這裏。
他覆着她的手,像是普通人家裏父母教小朋友寫字那樣,把手放上門把,協着她将門打開了。
房間裏非常的黑。
有人從噩夢中被開門的聲音驚醒,看着門口逆着光的兩道影子,瞳孔驟然一縮。
“當然,我允許你的好奇,我的妹妹。”赫雷提克的嗓音帶着些微扭曲的喑啞。
他的視線沉沉落在黑暗中。
黑暗中刺來的視線燃起澎湃的怒火,與他的目光撞擊。
電光火石。
塔米斯:……
她突然意識到她不該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