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第37章 36、先知
◇ 第37章 36、先知
祝星雙眼緊閉,額頭青筋直冒,重喘一口氣後睜開眼,仿佛下定某種決心,語氣沉着:“帶我下二樓,那裏有急救針,給我打一針。”
應逐回神,連忙把他身上的繩子解開,說:“你撐一撐,我幫你叫醫生。”
祝星語氣哀竭:“沒用,我心髒中彈必死無疑。應逐,你聽着,其實我早就死了。”
應逐擡頭看了他一眼,手上動作不停。
祝星緩緩擡手,和他一起費勁地扯着身上纏繞的繩子:“我死了很多年了,你現在看到只是一具克隆體。”
應逐咬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祝星:“你應該知道我當年在戰場上受了很重的傷,當時戰地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席宴山跟軍事監獄的監獄長買了一個死刑犯,挖出他的人工海馬體。把我的人工海馬體改造後放了進去,我就這樣在死刑犯的身體裏重生了。”
這簡直駭人聽聞,應逐不可置信地問:“這能成功?”
繩子已經全部扒下來,他抱起祝星往樓下去。
祝星在他懷裏颠簸,嘴角溢出血沫,聲音含混不清:“剛開始我确實‘醒’了過來。因為人工海馬體中保留着我所有的記憶。”
“應逐,你覺得人是什麽?這個問題真的談論起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如果我覺得我是我,那我就真的是我了嗎?”
應逐沒心情聽他說繞口令,問:“然後呢?”
祝星扯了扯嘴角:“排斥了。”
應逐沒說話。
祝星:“那種電影小說裏,一個人在另一具身體中醒來并且适應良好的情況,根本不存在。”
“性別、年齡、身高、體重、反應速度、激素指标、內髒情況,每個人都不一樣。”
“記憶不認同身體,身體也無法協調記憶。引入變異意味着大腦必須适應,但它又不是我的大腦!那麽多的變化讓大腦根本無法應付,我那段時間完全就是一個殘疾的可悲的無骨軟糖。”
祝星歇了歇,接着說:“身體結構相同,感官信息正确,能做到這些的只有克隆體。”
應逐看着懷裏這個人,他的體貌發膚,他身上的每一處細節,在此時都變得詭異起來。
這時他們來到二樓,在祝星的指示下,應逐從一個藥箱中取出急救針,給他注射。
急救針能搶回的時間有限,祝星硬撐着,語速極快:“從頭開始太耗費時間,席宴山找到一個私下做克隆研究的老科學家,買斷了他的研究進度,接手了過去。我的第一具克隆體從人造子宮出來後,只存活了不到三個小時。”
“經歷了幾次失敗後,席宴山終于成功了。然而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克隆體的生長速度。克隆體生長的時候我也在生長,他永遠不能趕上我的速度。于是……”
他喘了口氣,接着說:“于是席宴山又開始研究細胞,實驗過程很慘烈,很多克隆體出現了畸形。”
他像是回憶一場噩夢,瞳孔都在顫抖,但還是繼續說:“細胞分裂速度加快,克隆體的成長周期變短,席宴山終于培育出了和我匹配的克隆體。”
應逐想到祝星這些年反反複複一直生病,于是問:“可是結果還是不行嗎?”
祝星點點頭:“沒錯。”
他笑了下:“所以我覺得人類每一步的進程都是計算好的,逆勢而行不會有好結果。”
“這樣培育出來的克隆體免疫力低下,衰敗速度極快,各種疾病接踵而來,席宴山只能不停為我更換克隆體,但是堅持最久的那具克隆體也只是被我寄居了一年而已。”
應逐想起這些年見到祝星,難怪他總是病恹恹的,難怪他久病纏身卻一直不老。
這時急救針已經注射完,祝星吸了口氣,說:“席宴山現在肯定在往這邊趕,快帶我走。”
應逐再次把他抱起來,祝星身上的血已經流遍全身,應逐問:“去哪裏?”
祝星咳嗽一聲:“無所謂,只要在席宴山搶回我的屍體前拖延點時間,讓我把能說的都告訴你。”
應逐抱着他疾步走到車前,把他放到副駕駛,自己上來後立刻啓動車輛,一邊轉方向盤一邊問:“你知不知道岑諧現在在哪裏?”
祝星搖頭:“我不知道,但不管在哪裏,席宴山肯定會把他帶到實驗室。”
應逐剛開出幾米,就有一群保镖上前攔車,甚至有人直接撲到車身上,試圖将他們逼停。應逐猛地扭轉方向盤,将人從車身上甩下,一踩油門沖了出去。
為了搶時間,整個過程祝星一直在說:“你可能想象不到,一個克隆體的成本是多少。這麽多年,席宴山為了讓我活下去,把昂貴的克隆體當耗材用。”
“克隆人實驗在私人領域是嚴令禁止的,所以沒辦法用公司帳上的錢,一直花的都是席宴山的私産。縱使他家財萬貫,這麽多年也耗費得差不多了。我發現前段時間他甚至開始私下接觸黑幫,做了很多違法的事,就是為了弄錢。黑錢掙進來,又黑着花出去,就靠這樣來供養克隆研究。”
應逐想到童南,想到電子大麻,想到那個倉庫,所有事情都有了解釋。
祝星:“這次選舉,席宴山支持的那個alpha議員就是一個人體實驗的擁護者,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一旦他上臺便會開放克隆人的研究實驗。到時候席宴山以手裏的研究進度可以輕易拉到贊助,那會是一場大災難。”
應逐怔愣:“席宴山他瘋了。”
縱然這麽多年間已經成了怨偶,可是從別人嘴裏聽到對席宴山不堪的評價,祝星還是無法不觸動。他聲音嘶啞,像個破風箱:“他确實是瘋了。”
這時,應逐已經開車來到了別墅區的大門口,出了大門後,席宴山的車也匆匆趕到,直接追了上來。
祝星透過後視鏡看了眼身後窮追不舍的席宴山,疲憊地收回視線,說:“感情是依附在記憶之上的嗎?我想是的。可是為什麽你和岑諧都不記得了,卻還是相愛了。而我和席宴山明明記憶還在,感情卻消失了。”
應逐心髒一抽,問:“這麽多年,你沒有試圖阻止席宴山嗎?”
祝星:“我當然試過,你以為我想這樣活着?你知不知道想死卻死不了的感覺有多絕望?”
“你知道我自殺過多少次嗎?可每次死去,我都會在一具新的克隆體裏醒來。這些年,我數不清我換了多少具克隆體。所有人類能得的病,我幾乎都得過了。”
“人只有一條命,卻可以死成百上千次。”
席宴山在後方加快了車速,終于勉強和他們的車身齊平,他透過車窗沖應逐怒吼:“把車停下!”
應逐怒不可遏,直接将車身飄過去撞了他一下。兩輛車纏絆着撞上路障,輪胎和地表摩擦出巨大的刺耳聲。
嘶——
車頭處明晃晃的火花閃起,又撲簌着落地。
路障整個嵌進車頭,反而讓應逐率先穩住車身,他先是倒車,又扭轉方向盤繼續往前開,車身破破爛爛,鼻尖萦繞着濃烈的機油味。
席宴山的車幾個打旋後,被他遠遠落下。
祝星無悲無喜地看了後面的席宴山一眼,說:“有一次我為了不讓他找到我的屍體取出人工海馬體,獨自一人開車去了很遠的山上,我爬到山頂,然後跳崖。”
“我如願死去,可是半年後,我又一次在克隆體裏活了過來。”
“他還是找到了我的屍體,花了半年時間。因為我的人工人海馬體是特制的,所以重新和大腦連接後,我發現我在崖底的記憶也被人工海馬體保留了。”
“我回憶起了自己死後在崖底的點點滴滴,我的屍體如何一點點腐爛,被蟲子啃噬殆盡,被分解,每一個細節清晰無比。那段時間我痛不欲生,直到現在偶爾還會做噩夢。”
身後,席宴山又追了上來。他将車速加到極致,引擎聲猶如脫缰的猛獸咆哮。
應逐回頭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導航,在前面的路口左轉,問:“為什麽不讓席宴山把那些記憶幫你提取出來呢?”
祝星:“我說了,我之所以是我,是我的意識告訴我的。席宴山已經控制我的生死,我不允許他再随意篡改我的記憶,哪怕是最痛苦的記憶我也要求保留,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
應逐問:“那,宴會那天……”
祝星虛弱地笑了笑:“對,那天晚上我就死了,席宴山封鎖了消息,又給我換了一具克隆體。”
難怪,昨天第一眼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他覺得祝星看起來精神了很多,甚至還懷疑是不是回光返照。
始終無法将車逼停的席宴山暴躁如雷,直接一個飛沖追尾,撞了上來。
車身劇烈晃動一下,兩人在車裏猛地一個前傾,祝星的安全帶勒到了前胸傷口,他開始劇烈咳嗽起來,大口大口地吐血。
應逐這麽好的涵養都忍不住罵起了髒話,再次加速前沖。
祝星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看起來已經是強弩之末,說:“這就是為什麽他剛才可以毫無顧慮地讓人對我開槍,因為他手裏還有很多具為我準備的克隆體。”
應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但他抓住了重點,問:“如果不讓席宴山搶回你的屍體取出人工海馬體,是不是你就可以不用一直複活了?”
祝星搖頭:“我跳崖之後,為了再防止我跑到沒人的地方自殺,席宴山已經把我的人工海馬體連接了雲端。現在我就算死在無人區找不到屍體,他也能将全部記憶轉到新的克隆體,将我再一次複活。”
“現在他之所以要搶回屍體,是不能讓人知道我死了。”
這個世界上不能同時存在一個死去的祝星,和一個活着的祝星。
身後的車還在呼嘯狂追,祝星臉色慘白,嘴唇也不剩一絲血色。他聲音中滿是悲怆,眼睛紅得吓人。
“為什麽現在我對他只有滿腔的憤恨?為什麽他可以讓人朝我開槍?曾經那麽美好的感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席宴山再度将車齊平趕上,憤怒地讓應逐把車停下,應逐看都不看他一眼。
祝星坐在副駕駛上,微微偏頭看着憤怒異常的席宴山,語氣平靜:“我到現在還記得和他的初見,那是一個仲夏夜的晚會,我站在露臺上乘涼,他從人群中看見我,然後走過來跟我打招呼。後來他說他對我是一見鐘情。”
“家裏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可是經過很多磨難和波折,我們還是相愛了。熱戀、結婚,然後就是戰争和死亡。”
他的聲音逐漸凝澀,看眼前的席宴山身上怎麽也找不到當年的影子。
應逐想起他們怪異的相處模式,忍不住長長吐了口氣。
祝星奄奄一息地歪在副駕駛上看着席宴山,突然開始流淚,輕聲說:“人類建造的巴別塔被神祇毀去,衆生的語言從此不再相通。”
他收回視線,費力地轉頭看向應逐,說:“席宴山這個老家夥現在根本聽不懂人話,當年我的死亡讓他陷入瘋狂,他已經偏執得無法溝通。應逐,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毀掉他的實驗室。”
應逐砸了下方向盤,前方路燈即将轉紅,他往後看了眼路況,變道穿過路口。
而席宴山慢了一步,紅燈亮起,所有車輛都停了下來,他前後左右被車輛擋了個嚴嚴實實,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應逐的車消失在車流中。
應逐把這些要緊的情況了解差不多後,終于問:“我和岑諧為什麽失去記憶?曾經發生過什麽?”
祝星看着他,沉默了好幾秒,說:“如果我說這是當初你們自己要求的呢?”
“我們自己,要求的?”應逐猛地轉頭看向他。心中驚痛,信念崩塌如雪崩。
“應逐,你們真的給我出了好大的一個難題。”祝星捂着眼苦笑,眼淚從手心後流出來。
這時,車突然熄火了,在路邊慢慢停了下來。
祝星問:“怎麽了?”
應逐面無表情:“車撞壞了。”
剛才那幾下讓這輛昂貴卻不耐撞的車徹底熄火。
他轉頭問祝星問:“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祝星又吐了一大口血,急救針搶回的進度條即将到底,他攥住應逐的手臂:“我不行了,你現在該糾結的不是這些問題,你要找到席宴山的實驗室,毀掉它,把岑諧救回來,他現在很危險。”
“把我放在這兒,你快走,你目睹了我的死亡,席宴山過來後不會放過你。”
應逐瞳孔一縮,沒有離開,而是質問:“席宴山打算對岑諧做什麽?”
祝星閉上眼,嘴唇嚅嗫了幾下,回答:“這很好猜不是嗎,岑諧的異能是恢複,你覺得席宴山想幹什麽?”
應逐後背發涼,睜大雙眼:“你們怎麽會知道岑諧的異能?我和岑諧的記憶真的是你們動的手腳?”
急救針只能為搶救争取寶貴時間,并不是真正的搶救,祝星已經開始有生命從體內流失的感覺,這種熟悉的,他經歷過無數次的,死亡感。
那是一種又涼又悲又痛的感覺,眼中光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了下去。
祝星氣若游絲:“過去怎麽樣不是你現在該關注的重點。你現在要做的是毀了席宴山的實驗室,救回岑諧。”
應逐崩潰:“我去哪裏救他?我現在甚至不知道他在哪裏!”
“你能找到的。”祝星瞳孔逐漸失焦、暗淡,随着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他呢喃出最後一句話。
“你忘記了嗎?你是先知。”
祝星死了,又死了。
應逐從破爛不堪的車上下來,身上都是祝星的血。
祝星幾乎被血浸透,垂着頭,坐在副駕駛上一動不動。席宴山很快就會趕上來帶走他的屍體,封鎖消息,把一切都處理得幹幹淨淨。
應逐茫然地走在街頭,任由身邊人對他指指點點。
他還有那麽多問題想問,當年為什麽要阻止岑諧轉業?校慶那天他們去了哪裏?自己要求的又是什麽意思?
不行!
應逐讓自己停下,祝星有一點說的很對,這不是他現在該糾結的東西,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救岑諧出來。
席宴山這個瘋子!!!
可是去哪找?
連祝星都不知道席宴山的實驗室在哪裏,可見他藏得有多好。
來之前他已經讓陳秘書全城範圍搜尋,可到現在都沒有消息。
席宴山能控制岑諧,自己和他硬碰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只能确定實驗室的位置,再帶上足夠的人和武器過去。
可是實驗室到底在哪???
應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一個十字路口。
空氣中的光質突然變成一種非明非暗的奇異質感,大街上的人紛紛停下腳步,熱烈又驚異地交談,隐隐聽到有人說日食。
今天是23號,時針指到了14:23,日食開始了。
天狗在吞噬太陽。
冰冷的陽光中,銀塵璀璨,空氣慢慢升騰。全世界陷入一場靜默,等待某個時刻的來臨。在靜默中,應逐仿佛聽到了一點聲音。
那似乎是誰的夢醒了,悠長地在他耳邊嘆了一口氣。
祝星的最後一句話也在耳邊響起。
“你忘記了嗎?你是先知。”
一眼萬年的凝固,風中有沙,帶來古怪的詩意。應逐突然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天狗吞日。
先知降世。
天狗在吞噬太陽。
應逐擡頭望着天空,太陽的缺口越來越大,光芒卻更加刺眼,眼睛突然發出如焚五髒的劇痛。
可他還是睜着眼,看着一點點被吞噬的太陽,一瞬不瞬。
請衆神俯允我,
從虛妄中掙脫。
予我以啓示和預言,
我将帶領同伴走向真正的自由。
下一秒,兩根手指猛地插入眼窩!眼前畫面像明澈的海中被倒進兩桶血水,深海炸彈般将應逐的視線變成一片血霧。
應逐戳瞎了自己的眼睛,光潮卻開始兇猛地灌入他的五識,大腦逐漸清明,意識中的镂空也被迅速填滿。
無數畫面以白光頻閃的速度向他襲來。
天狗終于将太陽吞噬殆盡,整個城市暗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擡頭看日食,沒有人發現就在他們身邊,先知降世了。
【作者有話說】
請衆神俯允我。
化用佩索阿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