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細細
細細
他忽然感覺如鲠在喉,相同她說些什麽,也許盡力去安慰,她眉間深切蘊含的灰暗濃霧,似化不開的愁,教他瞬時感染,如流感在空氣中散播,他亦有苦楚繞胸,盡是不能言語的紛擾情緒。開口來,全是啞然。
他的目光柔和,隔桌将她擁抱。
未央低聲呢喃,“這并沒有什麽,并沒有什麽。”
她用三根手指捏着杯蓋,一圈一圈,沿着茶盞摩擦畫圓。小指不自覺微微勾一勾,像是在勾他的心。
程景行許多時候總是重複同一個夢境,一扇門,一盞窗,白色的窗簾與棗紅色的床。母親一直在重複從床上爬起來的瞬間——她揉一揉額頭,掀開被子,路出緊貼身體的睡裙與白皙結實的小腿,她總是愛和女友們解釋,因她跳舞才有這樣結實的小腿。她已經十年不登臺不練功,腿已經壓不下去,腳尖也繃不直。
那時候母親早已經瘋了,正因她瘋了才把他當做死去的小四兒抱回來。
她走來,抱起他說,小四兒,你有沒有見到爸爸?
父親早已經不敢靠近她,也不送去瘋人院,他還有幾分慈悲心,怕她受欺負折磨,但更怕程家出了神經病,顏面無存。自從她用煙灰缸将父親的腦袋砸出個血窟窿,他便令人開辟出一間華麗牢房,日日都有人看守,她偶爾犯病也被人治住,大家都相安無事。
她每每見到他都有殺人欲,可她清醒些的時候總會問,你爸爸什麽時候來呀?我種了葡萄,今年可以釀酒。謹言怎麽還不來看我?新茶到了,他不來嘗麽?他最中意我泡的茶水。
他不來,她便日日念與兒子聽。
其實她兒子也已經死了。
但他總記得母親說話時的神情,唇角微彎曲,剪水雙眸凝霧含霜,最是一垂首的溫柔。
可她最終死在那張棗紅色大床上,那天她不再揉一揉額頭,攏一攏發,他去掀被子,望見一只翻裂見骨的手腕,血滋滋流了一床。
謹言呢?謹言回來沒有?我沏好了茶,我練了新字帖,畫一幅三九梅花圖,頭發剪短了再留長,他怎麽還不來?
愛,不要同他說愛,愛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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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殺人的利劍。
未央微微低着頭,看着茶杯中狹小澄黃的水面,輕聲嘆,“我有不祥預感,最終會淚流滿面。”
一場貪念,紅塵萬丈,入墜深淵。
他聽着,驀地感動,或者說傷懷,還是她在感染他,兩個人都患了病,要抱在一起死,這感覺似慷慨就義,油然而生英雄式的壯烈情懷。
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一點點捏她的指骨手背,她擡起頭來看着他,一瞬間眼神的交彙,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麽,綿綿的情話或是殷殷的許諾,但全然脫不了口,這時面對起她來,他卻是一句多話都說不了了。“手到底是怎麽回事?”
未央有些懊惱,想起前些天的事情,心有餘悸。“因為在念夜校,回去得晚,有一次上樓時燈已經不亮,我害怕,握了刀子在手裏,沒想到真是倒黴到這份上,到門口時從後頭起來一個男人掐着我的脖子,竟不是要劫財劫色,而是直接要将我弄死。我反手捅了他一刀,他将我推下樓梯,還要來殺我,可我手上有刀,他受了傷也不敢上前,最後捂着肚子跑了。”
未央攤開手心說:“就是這樣把骨頭摔裂了,那一刀捅在脾髒部,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
她說得平靜,程景行卻聽得心驚,皺眉道:“你住哪裏?要好好查一查。”
未央笑着說:“我後來又回戬龍城,并沒有離你多遠。”
程景行道:“你看,外面的世界多可怕,早應該回來。”
未央道:“我是不是應該感動得淚流滿面?”他真把她當作城堡裏的公主,忘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經是曠野裏開得最驕傲的一朵野薔薇。但這樣有什麽不好?他要作一座山,給她庇佑,又有什麽不好?她巴不得,應該心懷感激,終于不必迎風雨。
程景行繼續無奈,招來服務員結賬,“我們回酒店,休息一會,昨晚通宵工作,實在痛苦。”
未央調笑說:“我們還未簽合約,你保證只蓋棉被純睡覺?不然要加額外條件。”
程景行回頭瞪她,望見她彎月似的眉眼,心卻軟下來,忍不住伸手去揉一揉她毛茸茸的短發,嫌棄她現下醜模樣,“怎麽剪成這樣?怪模怪樣。”
“為了逃避追擊,非常時刻非常辦法。”
他簽了她的手出去,“不許再剪。”霸道得很。
可是未央的心裏卻偷偷地生出一點點歡喜,一絲絲的甜,大約是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口吻管束她,在乎她。從內心裏講,她更渴望有正常生活,可以與同年齡少女一樣叛逆刁鑽,和家長們吵架,離家出走,然後哭着撲到母親懷裏。
再重複争吵,為芝麻綠豆小事情,吵得翻天覆地,天天都似過新年一般熱鬧,多好。
她挽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肩。
林未央其實一點也不堅強。
對街舊式樓房下,男男女女推推搡搡,一溜穿着清爽的女人靠在牆邊招呼,一張張媚笑的臉,像身旁七十年代的斑駁牆面。
一記響亮耳光,那男人滿臉橫肉,罵罵咧咧抓着那女孩子頭發,“他媽的,在老子的地頭上攬生意,還敢不交錢!活膩了!操死你媽的!”
那女孩子跪下去,哭哭啼啼求他,“昆哥,這錢要救我哥的命,昆哥您寬限幾天,要不,要不您搞我吧,求求您了……”
昆哥呸一口,“爛貨,我告訴你,不把錢一分不少的交出來,昆哥今天就搞到你死!”
那女孩面龐塗塗抹抹如小醜,眼淚哭花了妝,更是醜的很。她穿一件紅綠小肚兜,外頭只披着件棗紅色披風,三月天裏風輕寒,凍得瑟瑟發抖還要笑着在街邊招手,先生,來不來?五十塊,便宜得很。
她們叫做流莺,站街妹,雞,或是妓 女。
沒有名字,從來沒有。
程景行正開了車門準備進去,就見未央瘋也似的沖到街角,一把将那男人推開,獅子似的咆哮,“滿昆你他媽吃錯藥了!別他媽瘋狗似的滿街亂咬人!”
滿昆明顯一愣,随即笑嘻嘻說:“喲,未央妹妹,聽說你跟了有錢人,怎麽?又回來了,那人不要你了?不怕,跟了昆哥,有你好日子!”說話間就要來搭未央的肩,半道被人大力甩開。原來不知何時旁邊多出個男人,穿得人模狗樣,那張臉,漂亮得跟個小白臉似的。
“你放尊重點。”程景行将他隔開,看垃圾似的看着他。
未央把女孩子從地上浮起來,看清那張五顏六色的臉,忙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猶疑地喊:“細細,細細你還好嗎?”
細細一把抱住她哭起來,“未央姐,未央姐,阿佑哥出事了,你要救救他,不然他就完了。”
“好了好了,我會的,我會的。”
未央轉過臉來,冷冷看着滿昆,鄙夷道:“不就是個龜奴,嚣張個什麽?打死了你還能占便宜?成天就會欺負女人,有膽子到堂前去鬧?就你跟六嫂那點破事,足夠斷了你一條腿!”
“喲,厲害了是吧……”滿昆正要上前來說話,卻被程景行逼回去,只得說,“管你什麽東西,把錢交齊了再說。”
程景行問,“多少錢?”
滿昆伸出手來,“八百。”
程景行點鈔票給他,一小疊,“多了的賞你,別再來找麻煩。”
滿昆樂得開花,朝未央作輯,擠眉弄眼,“未央妹妹福氣好嗨,傍上大款喽!”
未央一瞪他,“滾遠點!”
滿昆還要欺負細細,惡狠狠語氣威脅,“算你走運,下回再敢不交,整死你!”
未央替細細擦了眼淚,輕聲問:“吃飯了沒有?”
細細搖頭,哭着喊:“我好餓,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
未央回頭看程景行,他對她笑一笑,很是通情達理,“其實我也還沒有吃飽。”
她便帶着細細餐廳裏去,大廳裏人人都回頭看她,種種表情都有,未央覺得難過,整個人都繃緊了,一個一個瞪回去。
後來坐到包廂裏去她才放松下來。
細細說,阿佑欠了大哥的錢,到期不還就要斷了他的手腳。
未央問是怎麽欠下的,細細看一看程景行,卻又不敢說了。
未央道:“沒有關系,程先生是好人,你只管說就是。”
程景行躲在一邊偷笑,剛說了他龌龊,下一刻又便好人,“好人”兩個字,可真是耐人尋味。
細細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阿佑哥幫大哥運貨,貨被條子劫了,阿佑哥好不容易逃跑,大哥卻說這批貨要算在阿佑頭上。我……我沒有辦法……媽只有六萬塊,再沒有多的了。”
程景行正想問到底說少,他寫一張支票就行。卻突然聽見未央厲聲問:“什麽貨?他運的是什麽東西?”
細細低着頭,不敢說。
未央冷哼,“是白粉是不是?細細,你和餘嬸嬸都不要管他,他活該斷手斷腳,誰讓他去碰那種東西?他以為他有幾條命?出了事,還不是連累你們!”
細細又哭起來,手背擦着眼淚,黑乎乎的一團都是掉色的眼影,抽抽噎噎,分明還是個孩子,“他……他也只是急着想出人頭地,想……想去城裏找你……”
未央一垛碗,罵:“王八蛋!”
服務員已經開門上菜,細細見了好吃的,兩只眼睛都放光,像是從非洲來的難民,大口大口往裏塞,未央忍不住喊她慢點慢點,她充耳不聞,只顧着吃吃吃,碗底都舔得幹幹淨淨,一不小心噎住了,忙喝水,看一看對面驚詫的人,才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解釋說:“我媽病了,家裏沒什麽錢,三四天沒沾過油了。”
說完又低頭吃起來,披肩早已經掉在地上,細細光溜溜的膀子上青紫色的淤痕滿布,未央伸手去碰,細細立刻疼得停下來,笑笑說:“我前幾天碰到個變态,可是給了我好多錢哦,有五百呢!可是這幾天他都沒來,要是多來幾次,我算過了,他來八十次,錢就湊夠了!”
她又低頭去吃,香噴噴,亂糟糟的臉蛋上都是幸福的顏色。
未央突然捂着嘴,悶着聲哭,整個人都在顫抖,卻怕細細聽見了,不敢再放肆吃東西。
程景行将未央報過來,貼着她的耳說:“別哭了,交給我。”
未央點頭,躲在他懷裏把眼淚擦幹淨。
細細吃飽了,未央才問:“欠了多少?”
細細說,“還差五萬啊……”
程景行便開好支票給她。
細細傻笑着說:“未央姐,這個叔叔對你可真好。”
程景行的臉又綠一綠。
細細要走,未央送她出去,程景行還在結賬,未央囑咐她,“你回去告訴餘天佑,我說的,叫他去死。“
細細吓了一跳,回過頭來眼睛裏都是哀求,可林未央鐵石心腸,根本不顧,“就這麽說,看他還有臉胡鬧,出了什麽事自己擔,別總難為女人!”
又抱一抱她,說:“細細,回去念書吧。”
細細說:“姐,我又不是你,沒那麽聰明的,念了也是白念。”
未央說:“細細,念書去吧,我給你出錢。”
細細便哭起來,緊緊抱着未央說:“姐,其實我也不想要你的錢,姐,我知道那錢怎麽來的,對不起,對不起,姐……你不能啊……你怎麽也能這樣呢……”
未央突然無話可說,細細說的,不就是事實嗎?
她與那站在街邊攬客的流莺有什麽區別?
下一刻又開始罵自己,過好了就行,管他什麽尊嚴身份?自尋苦惱。
送走她,程景行已站在背後,輕輕攬了她的肩,“我給莽三去過電話,他在汐川有許多人脈,會照顧好她們。”
未央低聲說:“謝謝。”
他便捏一捏她的臉,她眼角還帶着淚,讓人看了心疼,“你沒有看出來?我在讨好你。看在我一片癡心,居然連笑都不給一個。”
未央便仰起臉,扯了扯嘴角,笑。
程景行親一親她濕漉漉的眼睛,“乖孩子。”
未央低着頭,一遍一遍對自己說,已經很好,這樣已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