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皇後自盡了
第1章 第 1 章 皇後自盡了
大齊建武二年,冬。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下了整整一日,到了快入夜的時候還沒有停歇,支起的軒窗前,大齊的皇後沈青筠托着腮,坐在如意條案花幾前,怔怔看着緩緩飄落的雪花。
沈青筠今年二十有二,正是最美好的年華,這位舉世聞名的美人眉如遠山,眼似秋水,額頭貼着五顆細小珍珠,珍珠拼成梅花模樣,光澤瑩潤,與她如皚雪般的肌膚相互映襯,更讓她看起來分外清雅高貴。
沈青筠出身相府,又有如此美貌,還有皇後尊榮,按理來說不該有半點愁緒,但沈青筠望着雪花的剪水雙瞳中,卻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空空落落。
一旁伺候的宮婢見沈青筠一直開着軒窗,又不敢勸她關上,于是尋了件雪白狐裘,準備為沈青筠披上,但還未走上前,狐裘卻被人拿去,宮婢一怔,擡頭望去,驚呼出聲:“陛……”
眉目英朗的年輕帝王淡淡瞥了宮婢一眼,皇帝為人沉默寡言,當皇子的時候就是有名的冷面親王,他不喜歡說話,更不喜歡和人談笑,建安城的貴女大多很是怕他,故以宮婢看到他的森冷雙眼,不由吓得噤聲,再不敢出一言。
皇帝拿着柔軟的狐裘,放輕腳步,走到沈青筠身側,将狐裘抖開,為她披上,沈青筠沒有回頭,還以為是宮婢,她溫聲道:“春蘭……”
話音剛落,她就覺得有些不對,于是擡首,看到皇帝,她忙站起:“陛下。”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細心為她攏好狐裘:“落雪固然好看,但也不能着了風寒。”
沈青筠點頭:“多謝陛下。”
皇帝本來森冷雙眼已經多了幾分柔和:“你本來身子就不好,平日更要當心一些。”
“妾知曉了。”
皇帝頓了頓,似乎不知再說什麽,過了片刻,才道:“你父親的案子,大理寺已經查清,是你兄長對朕心懷不滿,所以勾結魏王,意圖謀反,他和魏王的書信,大理寺都搜出來了,罪證确鑿,他無從抵賴。”
沈青筠嘆道:“既然罪證确鑿,陛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皇帝欲言又止:“你父兄固然罪不容赦,但他們到底是你的至親,朕還是想留他們一條命。”
沈青筠聽罷大驚,她本就身子骨弱,大驚之下,幾近暈眩,皇帝想去扶她,她也不讓,而是扶風弱柳般含淚說道:“謀逆是十惡之首,按律當誅,陛下怎可為妾廢國法?如若陛下堅持,妾倒不如先去了,也省得史書罵妾誤國。”
她說罷,還真撲到如意條案花幾前,去拿上面擺着的金釵,皇帝眼明手快制止了:“皇後!”
沈青筠泣道:“妾句句乃是真心之言,父兄犯下如此大罪,如若陛下為了妾留他們一命,那天下人會怎麽說妾?到時候,妾還有何顏面茍活于世?”
沈青筠說罷,伏在花幾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任憑皇帝如何安撫,她都堅持讓皇帝秉公處理,皇帝無奈,只好道:“皇後,你放心,這件事,朕斷不會徇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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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筠以死相逼,皇帝只好秉公執法,給沈家父子定了個斬首之刑,沈家既成了謀逆罪人,沈青筠自然也會被連累,群臣紛紛上書,請求廢了沈青筠的後位,但所有上書都被皇帝一力壓下。
只不過,流言蜚語還是傳到了福寧殿,福寧殿的小宮女憂心忡忡,偷偷問春蘭:“春蘭姐姐,你說,娘娘會不會被廢呀?”
“不會。”春蘭答道。
“為何?”
“那些文官害怕陛下,陛下不願做的事,無人能逼他。”
春蘭這話倒是真的,皇帝不像大齊歷代帝王,偏好風花雪月,性情柔弱,反而因為皇子時就帶兵征戰沙場,性情暴酷。大齊重文輕武,對待文臣頗為偏袒,最重的懲罰不過是罷官流放,但皇帝登基以來,一改往日慣例,擡高武将地位,對犯了國法的文官毫不手軟,登基兩年來,已經殺了數十文官,文官心裏人人皆罵,又人人皆俱。
所以皇帝不願廢後,文官也不敢堅持勸谏。
小宮女還是有些擔心:“但娘娘的父兄,的确謀逆了……咱們陛下雖然對娘娘挺好的,可是後宮還有那麽多妃嫔呢,娘娘又沒有子嗣……陛下真的會一直護着娘娘嗎?”
春蘭頓了頓:“至少現在會。”
“為何?”
“你難道不知道,陛下這皇位是怎麽來的嗎?”
小宮女茫然。
春蘭嘆了口氣:“既然娘娘調你近身伺候,有些事,我就跟你說了吧。陛下生母卑賤,只是一介才人,陛下生下來的時候,正值十年不遇的隆冬,宮人向先帝報喜的時候,先帝還正在夢中,嘟囔了句:‘偏在這麽冷的天生下來攪人睡眠,這孩子名字,就叫……’”
後半句話,春蘭沒敢說,但小宮女也明白了。
皇帝名諱,齊冷,字雪弓。
這個名字,放在普通人家,都覺随意,更何況皇家呢。
春蘭繼續說道:“陛下生下來還沒一天,先帝就在和妃嫔嬉鬧時摔傷了腰,先帝就覺得是陛下克他,自此更是不喜陛下,陛下十歲時才勉強封了個定王,所有人都覺得,将來誰當皇帝,都輪不到這個不得父親喜愛的皇子。可誰曾想,當時還是權相之女的娘娘慧眼識英雄,看中了陛下,除了果斷嫁給陛下,還積極幫陛下籌謀,讓陛下順利登上大位。”
這段帝後秘史,小宮女聽的是目瞪口呆,春蘭又道:“況且,娘娘自嫁給陛下以來,溫柔大度,從不拈酸吃醋,将後宮料理的井井有條,讓陛下再無後顧之憂,天下人都說,娘娘是難得一見的賢德皇後。”
小宮女徹底放下心來:“怪不得陛下這般護着娘娘,娘娘值得陛下這樣,要我是陛下的話,我也會投桃報李,對娘娘情深意重的。”
春蘭聽後,卻苦笑了聲:“情深意重……或許,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小宮女不解,春蘭嘆道:“陛下是護着娘娘,可這不妨礙陛下寵幸其他妃嫔,就像本朝成宗皇帝的元後薨逝的時候,成宗悲痛欲絕,寫了好多首悼亡詩,但元後薨逝的那一年,宮中還連生了好幾個小皇子呢。”
小宮女都糊塗了:“那陛下,到底是鐘情娘娘,還是不鐘情呢?”
“鐘情?”春蘭失笑:“這兩個字,對尋常男子來說,都過于珍貴,更何況對于帝王呢?”
春蘭回首,望了眼緊閉房門的內殿:“對于陛下來說,娘娘是一個賢德的皇後,是男人心目中完美的妻子,所以他願意護着娘娘,但娘娘愛吃什麽,喜歡什麽,陛下真的知道麽?他如今護着的,到底是他的賢後,還是娘娘本人呢?”
這個問題,恐怕連皇帝本人都無法回答。
但同是女子的小宮女卻懂了,她沉默不語,她看着內殿,輕聲道:“春蘭姐姐,娘娘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如今,我只希望娘娘能少喜歡陛下一點,這樣……她就不會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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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殿房門緊閉,所以沈青筠并沒有聽到春蘭二人的言語,她只是專心拿着一塊白色錦帕,一下,又一下的,細心擦拭着一塊烏木所制的木牌。
沈父謀逆一事,随着大理寺審理,又牽出其與魏王密謀陷害先太子一事,先太子名齊湛,是先帝與先皇後嫡子,一出生就被封為太子,等加冠後,更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在朝中和民間的評價都十分好。
但就是這樣一位光風霁月的太子,卻被沈父和魏王聯手陷害,最後落得個被廢身死的下場,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先太子在世之時,對皇帝曾頗多照拂,皇帝對他也十分敬重,于是皇帝下令為先太子昭雪,并恢複其太子稱號,按太子規格重修其陵墓,天下皆頌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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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太子昭雪後,沈家父子之事終于塵埃落定,皇後沈青筠大義滅親,一手将父兄送上死路,皇帝心疼沈青筠,對她更加愛重,各種賞賜流水般賜給福寧殿,宮中無人能與其比肩。
不過許是父兄的事給她打擊太大,沈青筠卻一直怏怏的,沒什麽歡顏。
春蘭等人着急,全都盼望着皇帝能來看看沈青筠,但皇帝卻一直沒來,這日終于傳旨夜間在福寧殿歇息,但等到戍時皇帝都沒來,說還在親拟先太子的昭雪文書,拟完後,就發到中書省,昭告天下。
沈青筠等到都有些乏了,她将侍婢都打發走,自己則伴着枯黃油燈,望向窗外,窗外又在飄雪,整日的大雪之後,大地銀裝素裹,潔白如初,沈青筠斜靠在黃花梨木榻上,撐着頭,忽呢喃了句:“都幹淨了,真好。”
雪實在太大,殿外白茫茫的一片,除了不斷飄落的雪花,目光所及之處,空落落的沒有半個人影,沈青筠愈發疲倦,正欲緩緩閉上眼時,忽看到一個披着黑色鶴氅的俊朗身影,迎着風雪,大步流星走來。
沈青筠一驚,起身欲迎聖駕,但是皇帝卻快步邁到榻邊,将她按下,然後溫聲問道:“今日身體可好些了?”
沈青筠沒說話,只是看着他,片刻後,她移開眼神,柔婉笑道:“還是覺得渾身無力,妾今夜恐無法侍寝了。”
皇帝似乎對侍寝不以為意,反而更關心沈青筠的身體:“怎麽還是渾身無力?這都多少時日了,禦醫都是幹什麽吃的?”
沈青筠輕咳兩聲,道:“陛下錯怪禦醫了,是妾自幼身體孱弱,這才久病不愈,無法侍寝,妾不能盡到妻子的職責,沒有為陛下生育子嗣,妾心中深感慚愧。”
“不必說這些了,你養好身體,才是緊要大事。”
“多謝陛下。”
兩人一個關心,一個道謝,雖都是客客氣氣,但卻莫名有幾分隔閡。
皇帝本就寡言少語,問候完沈青筠的身體後,一陣無話,倒是沈青筠咳了幾聲,道:“今日是賢妃妹妹的生辰,陛下何不去看看賢妃妹妹?”
皇帝默然片刻,然後點頭道:“好。”
他也未在多話,而是起身往殿外走去,但走了兩步,忽回頭:“皇後……”
沈青筠擡頭輕咳道:“陛下?”
皇帝遲疑了下,他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說,而是道:“早些休息。”
“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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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後,春蘭等宮婢自然是為沈青筠着急,春蘭勸道:“陛下好不容易來看娘娘,娘娘卻勸陛下去陪賢妃過生辰,萬一今夜賢妃侍寝,有了子嗣,那可怎麽辦呢?”
言下之意,就是沈青筠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等後宮這些妃嫔生下子嗣了,身為罪臣之女的沈青筠,哪裏還有立足之地?
沈青筠知曉春蘭是為自己好,所以也沒有生氣,而是溫和笑了笑,便讓她們去殿外伺候,春蘭等人無奈,只好聽令去了殿外。
等到了四更時分,春蘭輕手輕腳進殿,準備伺候沈青筠洗漱,片刻後,殿外睡得迷迷糊糊的宮女忽聽到殿內傳來一聲驚懼喊叫,那叫聲實在太過尖利,将所有人都活活吓醒。
幾個宮婢坐起側耳傾聽,只聽那不成調的驚恐喊叫,竟隐隐是五個字:
“皇後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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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後,福寧殿跪着的宮人戰戰兢兢,聽着紛亂急促的腳步聲聲傳來,匍匐的宮婢們先看到皇帝如風一般,快步踏入福寧殿,然後才是幾個內侍提着紅紗珠絡燈籠氣喘籲籲跟着,宮婢戰栗着慌忙叩首:“奴婢叩見陛下。”
但皇帝并沒說話,幾個宮婢心中不安,于是悄悄擡起頭,只見皇帝白色中衣外,僅披着一件明黃外袍,腰部連革帶都沒系,衣衫不整若此,宮婢們慌忙低下頭,再不敢窺視天顏。
皇帝并未理睬她們,他只是怔怔看着躺在地上、氣息斷絕的沈青筠,沈青筠閉着眼睛,潔白皓腕無力搭在烏木地板上,心口上還插着一把匕首,鮮血自她心口處緩緩流下,一滴一滴,滴在地板縫隙之中。
良久,宮婢們才聽到皇帝開口,皇帝聲音很是平靜:“說,怎麽回事?”
宮婢們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時,皇帝已經抽出天子劍,長劍泛着森冷寒意,抵着宮婢的咽喉,皇帝一字一句道:“說!怎麽回事?”
宮婢們都吓得哆嗦,拼命叩首道:“陛下饒命,奴婢不知道啊……”
“奴婢一進來,就這樣了……”
第一個發現的春蘭發着抖,膝行呈上一塊靈位:“陛下明鑒,奴婢一進內殿,皇後娘娘就已經……已經仙逝了……這是娘娘身邊找到的……”
皇帝咬牙奪過靈位,只見靈位是紫檀木所做,每一寸都一塵不染,幹幹淨淨,就像新做的一般,顯然這靈位每日都被人精心擦拭,這才保護得這般好。
而黑色靈位上,赫然寫着幾個娟秀字跡:“大齊故太子:齊湛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