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死的,怎麽不是你
第67章 第67章 死的,怎麽不是你
夜色, 濃重。
落葉,被寒風裹挾,斜飛, 在水面擦過,惹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打破了平靜的表象。
「哥,他不對勁,感覺失去理智了」
「他力氣突然好大, 我們快要壓不住了」
落着細碎月光的池面,在無人注意的地方, 汩汩地冒出一串串細小的水泡。
祁洄維持着雙手呈獻的姿勢, 僵着脖子,仰頭注視着臺階上,靜得幾乎消了氣息的紀安。
她微俯着身,目光僵冷僵冷地, 注視着他;她黑漆漆的影子,龐大而沉重, 朝他威壓下來,将他困在, 她的囚籠之中。
“哪、來、的。”
她又問了一遍,語調平得像一條直線。
仿佛已經先行預感到什麽, 他兩片蒼白的薄唇被莫名升起的恐慌黏住了,張不開;力量也在她死灰一樣的視線下,一點點流失。
他的眼神, 對着她,逐漸畏怯。
他沒有勇氣,回答她的問題。
但自有嘩響的池塘替他回答。
冷白的月光, 照着陡然飛濺起的水沫,照着銀銀的水光中,那一道突然竄出的,辨認不出模樣的,狂躁不安的黑影。
紀安緩緩掀眼,望去。祁洄也轉頭,跟着望去。
世界在這時安靜了,只剩了那道黑影凄涼的變調的吼聲,像鈍了的利刃,來回地,切割過紀安的心髒,卻舍不得留下一點傷口。
尼亞和希羅也緊跟着竄出水面,他們一齊壓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水下。
池水随着他的掙紮、撲騰而四濺。他吼着,甩開了他們的桎梏。然後,那雙黑紅的,滿是鱗片疤痕的手,緊緊揪住了岸邊的草。好像在求救。
金喻恩離他最近。
她面不改色地坐在輪椅上,仔細地打量了一遍他的容貌,最後帶了點傷感地感慨道:
“原來,是沈少爺。”
紀安緩緩走下臺階。
祁洄的視線緊緊跟着她。
她走下來,走到他身側,背對着他。
眼睛則正對着池塘裏,掙紮着要爬出來的,對着周邊一圈人龇牙的,涎液橫流的沈念安。
她緩緩抽出一柄短刃。銀白的刀光,與銀白的月光齊閃。她沒有回頭,反手,将刀送進祁洄的心口。
铮亮的刀面,照着他瞬間慘白的面孔。
祁洄低垂眼睫,看着她的手握緊了刀柄,毫不遲疑地往裏又送進了幾分。
湧出的鮮血,順着刃口,滴落,落在同樣染血的金鱗上。血與血,互相混淆,無法分清。
鮮血的氣味,引來了沈念安的注意。
他那混沌的雙眼,在望見紀安的那一刻,就驟然閃過一點模糊的清明,随後而來的,是恐懼,是驚慌。
他哀叫,手握成拳,塞進自己的嘴巴,随即扭身,躲回水下,遁逃而去。
她留給他一柄紮在心口的刀。
還有,一個決絕的,陌生的背影。
她追着沈念安逃離的身影,也躍入池中。
随着撲騰的水花出現的,是她黯淡的魚尾。那一閃而過的殘缺的尾鳍,也化作另一柄利刃,更深地刺進他的心口。
“看到了嗎?”金喻恩緩緩說,“紀小姐,還有沈少爺,他們那副樣子,都是你造成的。”
在寂靜的黑夜裏,金喻恩的聲音更加響亮:
“人類碰到你們那種黑色的血,身體就會發生畸變,然後在痛苦中,生長出治愈的金鱗。”
“生長有限度,承受也有限度。”金喻恩望着已經平靜的池面,“沈少爺已經被用到極限,報廢了。他會失去人類的意識,化成野獸,最後死掉。”
最後,她露出很悲憫的面容:“為什麽金鱗的生長,一定要他們付出這種代價——你們才是罪魁禍首。”
血的熱,被冷風吹熄。虛弱的,每一次呼吸,都與鋒利的刀刃相擁。
手漸漸失力,垂落,捧着的染血的鱗片,也跟着傾斜、滾落……
一片片,重如千斤,砸向他,埋葬他。
僵立許久,祁洄才挪動腳,直直向池塘走去,起初慢慢的一步、一步,後來步伐加快,躍入水中後,更是振尾疾游而去,遺留下一長條暗紅的血的餘波。
希羅追過來,跟在祁洄後邊,神色擔憂地,看了看他心髒處插着的短刃,又看了看他被标記過的變色的腺體,欲言又止:“哥……”
尼亞追丢了沈念安,不得不回程來。他在看到祁洄的樣子後,也緊張得要發問,卻被希羅制止了。
“帶蘭奇回去。”
他留下最後的囑咐。
希羅忙問:“你呢?”
問話卻沒有得到回答。
他乘着身下飄散的血霧,游遠了,向着紀安的方向。
……
而池塘外的院子裏,他留下的,那些圍攏着金喻恩的役獸,也從呆僵的狀态中蘇醒過來,一只只仰頭,向着深邃的夜空,嘶吼,撕破了寧靜的夜色。
随後,它們猛然轉身,撲向金喻恩。
金喻恩推動輪椅,飄飄然退後。侍立的機器人,擋在她身前,替她攔阻了洶湧的恨意。
此時,另外兩股氣味也突然爆沖,飄散在空氣中,與祁洄那股苦澀的味混合,一齊召來更多的役獸。
尼亞和希羅從池水中出來,指揮役獸,解救蘭奇。
飛機嗡嗡盤旋着,在天上待命。
金喻恩靜觀着周圍混亂的一切,沒有為即将失去蘭奇而感到驚慌。她攤開手掌,望着掌心握着的,一顆金黃的珠子——比金鱗更深的顏色,更深的璀璨。
遙不可及的夢想終于實現,長久萦繞的痛苦即将告終。她的微笑中帶了一點濕潤。
她顫抖着手,仰頭,将珠子吞下了。
她發出一點金黃的光。然後,撐着輪椅站了起來。
飛機降下了保護艙。
金喻恩揮手推開了輪椅,像推開一個早想擺脫的多年的累贅。車輪咕嚕嚕轉,撞上院牆。她則低頭看着自己的腿,有力地走動着,緩步走進了艙內。
艙室緩緩升起,在天空中遠去。
她站在玻璃窗邊,高高地,俯視着越來越小的宅院;俯視着裏邊對打的,亂糟糟的機器人與畸變物;俯視着已然失去作用的蘭奇,被她的親族們抱走,循着池水,即将回歸深海。
金喻恩按下按鈕,解除了對周邊致畸原探測儀的暫時封鎖。那些肆意擴散的氣味,此時才被捕捉,引來了嘹亮的警報,引來了一批批的清繳隊。
“紅陽村79號,西邊,有三尾鲛人正逃往新北海域,其中體型較大的兩尾,能用氣味控制畸變物,解決他們,只用破壞他們脖子兩側的腺體。”
“紅陽村79號,東邊,有兩位畸變人逃往內海,其中一位男性,已喪失理智,會發狂攻擊人類,請務必在釀出災禍之前,将他抓捕、清除。”
交代完所知的信息,金喻恩已到達更高的天空。
世界在她的眼中,極小,極小。她望着那小巧的,像積木玩具一樣的地表世界,擔憂着那些外來物種、變異物種,會和之前一樣,帶來一陣血腥的飓風,将它的和平摧毀。
世界已經多災多難,她不想悲劇再次發生。
她低語:“犧牲到此結束,從此我将做一個好人。”
***
水底,冷徹入骨。
祁洄遠遠地,隔着兩人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遙遙跟在紀安的身後,用那雙發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
他看她的尾巴,看那裸露的發紅的皮肉,看那零落的黯淡的鱗片,看那殘破的長短不一的尾鳍,看尾端那一小節還保持着原樣的小腿。她的身體被異變吞噬,只剩了這節萎縮的小腿,證明着她曾經的身份。
驚慌藏在鎮定的表象裏。她不停擺尾,四顧尋找。
臉,一會轉向左邊,一會轉向右邊。
于是,他看到她的臉,一會是光滑的熟悉的皮肉,一會是橫生的密布的黑鱗。
兩個她,才在此時被他完整地看到。
找了很久,沒有找到。
她開始發出聲音,嘶啞的,顫抖的,穿過沉沉的晃動的水波,像遠方不斷傳遞出去,呼喚着,呼喚着逃走的那個人。
那種聲音,不屬于人類,也不屬于鲛人。
只屬于他們,只屬于紀安和沈念安。
與他無關的呼喚,在他的周圍缭繞。
好多的聲音,都在這時候,從過去穿越而來。
他說,他好醜。
他說,他是醜八怪,是怪物。
……
她說,她和他一樣。
呼吸,變得急促,驟起,又驟停,一陣一陣,牽動着胸口的利刃,一陣一陣,剜着他。
變調的呼喊,在水底傳了很久,很遠。
都沒有回音。
漸漸地,她的聲音弱了下來,擺動的尾巴也慢了下來。最終,像座雕塑,僵硬地浮在水中,垂着頭。
祁洄跟在後方,掐住了掌心,凝望着她。
好一會,她才側過頭,将那面可怖的、滿是鱗片的左半張臉,轉向了後方。
黑色的眼睛,在黑色的鱗片中緩緩睜開。隔着水,隔着血,将黑色的目光,對準了祁洄。
平靜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然後是壓抑之下的爆發。
不及眨眼,砰然一聲巨響。
紀安已經沖到祁洄面前,旋身,一個甩尾,将他抽上礁石。他的背部猝然撞上石塊,又猛地彈起,震動了胸腔。
他嘔出一口血。血染紅蒼白的唇,又被水流攜走。
身體從粗糙的石面滑下,半途又被她擒住。
她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摁定在礁石上。
兩人一上一下。她在上,俯視着他。
而他則将脖頸往她掌中送,在逐漸收攏的桎梏中,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靜靜地仰視着她。
尖銳的指甲刺入薄薄的皮膚,毫不留情地勾起他脆弱的腺體,來回碾壓、挑磨,最後鋸斷。
“死的,”她歪了歪頭,“怎麽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