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使命
第76章 使命
梁聞生渾身濕透,用一張毛毯裹住身體,魂不守舍地坐在雷鳥直升機的機艙裏,因寒冷而瑟瑟發抖。醫官在用外傷剪刀剪開他的衣服檢查傷勢,把傳感器夾在他手指上測心跳和血氧,再輕輕擡起他的下颚,查看脖子上青紅交錯的淤斑,柔聲問:“能告訴我這些傷是怎麽弄的嗎?”
“他們,他們......”梁聞生心有餘悸地閉上眼,不住地顫抖着失去血色的嘴唇,極度的緊張讓他一時失語,只能從喉嚨裏發出幾個簡單的音節。高緒如抱住他的肩,把他攥緊的手指松松開,盡力安撫他的情緒。
梁聞生在高緒如臂彎裏抽噎了幾下,然後哭出聲來。醫官從從容容地扶住他的臉頰,引導他平靜下來:“沒事的,慢慢來,保持深呼吸。你現在和我們在一起很安全,飛機正在返航,你馬上就能回家了。”
“我爸爸......”
“他知道你安全了,別擔心。”高緒如撫了撫梁聞生的後背,“你剛才很勇敢,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幾分鐘後,直升機又飛回了茨孛戎監獄,降落在羊舍附近的空地上,開始執行敏感現場勘查程序①。天上,月盤很亮,大而有光,與木星交相輝映,似乎正朝着這群峰叢立的大地飛奔而來。古橡還在燃燒,火勢熯天熾地,由于瞑夜稠濃,蟾光輕易便照透了在樹冠頂端徘徊不去的紫色煙霧。
阿麥穿過羊圈找到地道入口,跳下去把先前藏在谷筐後面的小羊抱了出來。羊羔蜷縮在衣服裏細聲細氣地叫喚,還在思念自己的母親。他抱着羊回到飛機上,坐在離梁聞生一尺遠的地方。兩人都筋疲力盡、饑腸辘辘,誰也不想說話,只顧大口喝水,往嘴裏塞食物。
疲憊的穆奈趴在機門旁邊歇息,這條在行動中立下汗馬功勞的戰犬滴溜着眼睛觀望四周,神情沉着、莊重。空中盤桓着雷鳥-B,突擊隊員借着直升機上的探照燈放射出的強光在廢墟裏尋找屍體,人人都心潮澎湃,對剛才的戰績暗暗驚嘆——他們在過去的30分鐘裏消滅了好幾打敵兵,自身卻沒有一例傷亡。
兩小隊僅花了幾分鐘就采集完照片,再把搜來的武器彈藥堆在院場中央,給定時炸彈設置了時間。事畢,所有人登機起航,沿原路返回。直升機剛離開監獄,底下就響起了爆炸聲,黑暗中騰起一團小火球。焰光只閃耀了一下便消失了,夜的帷幕重又合攏起來,銅铎谷地在飛機的旋翼下發出嗡嗡的回聲。
戰控中心的揚聲器裏傳來通報:“人質已被救出,救援隊無人傷亡。鉑金階段結束,現在返航。”
安全屋裏的燈次第亮起,虛拟貨幣盡數歸零,“掘地者”無人機也功成身退,關閉了熱遙感。衆人都感到一陣輕松,只用半小時就端掉了一個人販集團的老巢,這确實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屋內既沒有歡呼,也沒有掌聲,但沉重的陰霾已然散盡。梁旬易和梁聞生通了電話,後者表示自己除了有點受驚外,其餘一切安好。放下聽筒後,梁旬易靠着椅背一言不發,看着眼前依次變黑的屏幕一直出神。
回程比來路輕松得多,因為大功告成,每個人都興奮不已,他們喜歡這種掌控全局的感覺。崔曼均靠着機槍,挪出一條腿耷拉在艙門外面,讓冷飕飕的氣流拂去臉上的汗珠。飛機裏很黑,駕駛艙的儀表盤發出微弱的光線。梁聞生緊緊挨在高緒如身邊,轉着眼珠打量周圍沉默不語、面目模糊的人。機身忽然傾斜了,飛機在大轉彎,坐在艙裏的人仿佛變成了容器中來回晃動的一股水流。
高緒如摘掉自己的帽盔,用手捋了捋頭發。為了讓梁聞生能靠得舒服些,他把身上堅硬沉重的防彈衣和作戰背心脫掉,小心地将其攬在臂肘間,就像坐在家裏的泳池邊上時那樣。不久,他發現梁聞生對帽子上的四目鏡産生了興趣,便把帽盔戴在兒子頭上,放下了夜視鏡。
“怎麽樣?”高緒如問,“很酷吧?”
“看得好清楚。”梁聞生臉上的不安被新鮮感驅散了,笑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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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聞生頂着頭盔四處觀瞻,艙裏的人都善意地微笑着向他舉手致意。過後,他又被高緒如保護着到機門旁就坐,以俯瞰下方茫無際涯的岡隴。頭一次親眼透過夜視鏡觀察黑夜,卻發現夜晚并不像他想象的那麽虛無得可怕,那些常被他當作怪形野獸的山包不過是一堆泛着綠光、平平無奇的沙土罷了。
直升機橫穿銅铎谷地,又繼續往南飛行了一刻鐘,在其貌不揚的特沃庫甘機場降落。突擊隊員在停機坪卸下裝備,綁在“極樂鳥”號運載機的大肚子裏,他們此行稛載而歸。史酷比貨車停在機艙中間,幾個隊員拉開車門跳進廂內,給艙室騰出空間。高緒如領着梁聞生轉乘上運載機,在靠近機頭的地方找了個空位坐下,把一只鼓鼓的牛津包拖了出來:“你想吃什麽?”
“巧克力。”梁聞生露出懇切的眼神。
高緒如從包裏找出幾塊巧克力糖,有心叮囑他:“不許跟你爸說我給你吃這種糖。”
梁聞生笑嘻嘻地接過糖果,話裏有話地接腔道:“這還用說呀,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了嗎?”
不等高緒如答話,他就把身子掉向一邊,和阿麥一人一半分食了糖塊。阿麥坐在地板上,雙手抱膝,羊羔蜷着在他腳邊睡熟了。在機艙的燈光下,梁聞生依稀能看到他濕潤的眼睛好像在望着遠方。
飛行員大吼了一聲“準備起飛”,然後鎖上艙門,将照明燈全部關閉。“極樂鳥”號滑過跑道升入天空,往克索羅市飛去。20分鐘的航行裏程中,梁聞生昏昏欲睡,高緒如一直靠着壁板暗自沉思,梳理剛剛發生的一切。他們的活兒幹得緊張又漂亮,無論是奇襲行動還是人質談判都争分奪秒。時間沒有給他留出多少思考的餘地,只有當事後回憶時,他才倏地覺得此次使命之重大,超乎想象。
光輝之城用璀璨的燈火迎接他們凱旋,運載機降落在白虹公司的機場上,停在機庫外面。媒體早已聞訊而來,待艙門一打開便蜂擁而上,抛出數以百計的問題,急急忙忙、争先恐後地閃爍着鎂光燈,将路堵得水洩不通,這一點兒也不言過其實......對于成千上萬觀看了此次扣人心弦的營救的觀衆來說,白虹公司已經成為了勇氣的象征物,任何有關梁聞生“死而複生”的消息已四處流傳。
高緒如牽着梁聞生走出亮着警示燈的機艙,看到梁旬易由幾名雇員陪護着在機庫門口等他們。梁聞生穿着寬松的連帽外套和束腳褲,一踏上地面就撒腿奔向父親,梁旬易伸開雙臂把他摟進懷裏,一時間胸中悲喜交集,不禁淚流滿面。這個晚上一夕數驚,劫後餘生的喜悅充溢着兩父子的心靈,梁旬易撫摸着梁聞生半幹的頭發,一下又一下地在他冰涼的臉頰上親吻。
阿麥披着防風衣,孤身一人靠在悍馬旁邊,迷茫地張望着周圍頗像瘋狂的世界,這世界與他之前所見到的迥然不同,讓人不知身在何方。高緒如把SSE結果交給霍燕青,若日後有流言蜚語控訴他們濫殺無辜,這些證據就可以用派上用場。完事後,高緒如注意到了在場邊無人理會的阿麥,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再領他去見梁旬易。
梁聞生看到阿麥過來,立即笑盈盈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阿麥心中既忐忑又激動,觑了眼梁旬易的臉色,之後才猶疑不決地把梁聞生的小手掌捏住,感受從對方手心裏傳來的融融暖意。梁旬易也和顏悅色地與他見禮,親切地致以謝意,阿麥腼腆地點點頭,從始至終都謙卑地垂着眼,不太敢同這位噴着上品香水、氣派非凡的大商人目光交接。
飛機落地後的幾分鐘,人們絡繹不絕地走進機庫,樂滋滋地喜笑着相互祝賀。高緒如還沒來得及坐下和梁旬易好好聊聊天,就看到一輛白色的豐田海拉克斯警車開到機庫門前停住了。金穗寅從車上下來,健步如飛地走到高緒如跟前,首先向他道喜,接着亮出一張票單:“警方已經趕去那座監獄了,是以緝毒的名義。我會在報告裏把你們寫成‘先鋒攻擊力量’,并強調你們‘沉重打擊了敵人’。”
高緒如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喜:“謝謝。”
“你們完成了一項壯舉,”金穗寅滿面春風地握緊梁旬易的手,“這是百分之百的勝利。”
國安局在警督走後找上門來,不過他們不是來恭喜白虹公司挽回口碑的。兩名幹員像一對孿生兄弟,都穿着細條子西裝,袖扣是鍍金的,其中一個手上還戴着枚叫人捉摸不透的戒指,但這些裝束都掩飾不了他們的真實身份。二人出示了證件,看着高緒如說:“你涉嫌從事非法武裝活動,當局決定對你做些調查。我們還是盡快動身吧,高先生,不要讓彼此為難。”
高緒如看了眼條子西裝,盡管這些人讓他感到厭倦,但他沒有反駁他們的話。梁旬易忽然緊張起來,高緒如覺察到了他的異樣,悄悄鈎住他的手指,用拇指輕輕蹭了蹭他的手背。兩個幹員擺出一副誓不妥協的架勢,二話不說就把高緒如的雙手牢牢铐上,仿佛這是他倆費了十年功夫才抓捕歸案的殺人犯。臨行前,高緒如蹲下來和梁旬易告別,他看了看腕上的手铐,略帶歉意地說:“我的手被拴住了,沒法抱你了。”
聽罷,梁旬易立即傾身擁住他,靠過去溫情戀念地吻了吻他的面頰:“沒事,我抱着你呢。”
伊人在懷時,高緒如聞到清淡的丁香味撲鼻而來,這香味兒與自己身上的硝煙和血氣混在一起,在他鼻尖和心頭萦繞不辍,仿佛他倆是同屬一源的。他擡起右手放在梁旬易頸後,親昵地把嘴唇貼在他的耳鬓旁親了一下。而梁旬易則像熱戀當中的情人那樣,把臉埋在高緒如結實可靠的肩窩裏。每逢大小離別,梁旬易心中那個若隐若現的願望就會漸漸明晰:真想盡可能近地偎依在這個親人強壯的胸膛上,真想與他締結永好。
高緒如被帶進國安局駐第七區辦事處的審訊室等了五分鐘,條子西裝從門外進來了,手裏拿着錄音機。兩人在高緒如對面坐下,戴戒指的那個按下錄音鍵,幹巴巴地對着收音器報了年月日和時間,又示意高緒如從頭講起,恨不得把他出生頭幾年的事都掘出土來。高緒如毫無保留,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上周和這周發生的所有事的經過。
兩個審訊官偶爾提幾個問題,大部分時間是讓高緒如自己說下去。高緒如足足花了三刻鐘才講清故事的來龍去脈,條子西裝們聽得眉頭緊皺,抱起雙臂持保留态度,默不作聲地審視着他一會兒,問:“你他媽到底是誰?”
“我......”高緒如看着面前兩個年輕幹員的眼睛尋思道,“無名之輩。”
他聽到桌子對面的人在吸氣,似乎怒火已經蹿到了嗓子眼。房間裏安靜了幾秒,審訊官把身子向前一探:“高緒如,我們知道你是個精明人,但我們現在可不想領教你這一套。你這根本算不上回答,說點能讓我們熟悉你的東西。”
“這回答已經足夠讓你們了解我了。”
“你真幽默。”他們不約而同地哂笑一聲,用看好戲的眼神盯着高緒如。
電話鈴打破了雙方之間的僵局,左邊的幹員把手伸進衣兜掏出手機,看到號碼開頭是中央區的區號。他剛把來電接起,另一名幹員的衣兜裏又傳出了鈴聲。兩人漫不經心地聽着電話,四只眼睛似笑非笑的,就像在看案板上的火雞。他們的笑容沒挂多久就消失了,錯愕地扭頭和對方交換了個眼神,面上難掩尴尬之色。
書房裏,莊懷祿挂斷電話,把手機放回桌上,挨着一盤錄音磁帶。傳真機發出斷斷續續的咯咯聲,吐出一張紙,莊懷祿把那張紙抽出來拿在手上細讀,看到了醒目的“軍事豁免權”字樣,最下方有總統簽名。他擱下紙頭,平靜地把煙放進嘴裏,然後又拿開了。窗簾外傳來遙遠的炮響,禮花映在簾子上的光彩忽明忽滅,莊懷祿仰起頭枕在椅背上,凝視着天花板,在國家的宣禮聲中呼出一口淡青的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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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敏感現場勘查程序:簡稱SSE,主要任務是給死者拍照,集中所有武器和爆炸物,收集閃存盤、機械硬盤、電腦以及紙質文件,執行這一程序的目的是反駁諸如“被打死的恐怖分子是平民”一類的錯誤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