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裁決人
第68章 裁決人
屏幕上的定位點的搜索範圍越來越小,最後停在了地圖的某一處。霍燕青忙不疊把飯盒扔進垃圾桶,用帕子擦了擦手,讓人把地圖放大:“鎖定它了,準是這兒,衛星正在分析該處地物。”
高緒如把梁旬易推到控制臺前,清晰圖像沒用多久就從太空傳到了電腦上,于是衆人得以通過天空之眼俯察千裏之外的荒遠地帶。土黃色的主體建築被秋天蕭索的樹林團團圍合,荒煙蔓草的小徑在林中縱橫交錯,不見其首。霍燕青抱着肘,有些為難地點點鞋跟:“這已是我們能夠獲取的最清晰的衛星畫面,若要動用間諜衛星實時監控,得向國防部去信要授權。”
“無妨,這不重要,先說說那裏是什麽地方。”
為了方便看清全貌,霍燕青把地圖縮小些,伸着手指解釋說:“鮮為人知的茨孛戎監獄,在上世紀就廢棄了,官方記錄裏沒有這個地點。它靠近國境線,往北20英裏跨過米缪伊河就到了塔什維羅納酋長國的地界。”
“地處偏遠,方圓百裏沒有人煙,周圍全是深山密林,無疑是偷渡和走私團夥的首選據點。”高緒如扶着腰審視地圖,給每棟房屋都标了號,擡手點在平坦開闊的放風場上,“梁聞生說的‘院子’也許是指這裏,以他的視線能看見此地,想必他被關押在1號、2號或4號建築裏。房頂上有守衛,地面也有巡邏隊,推測總人數在60左右,且配備武器。”
“我們可以鎖定目标的位置,切斷通訊,但無法監聽。對方守備森嚴、人多勢衆,不管怎麽看,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打算怎麽擺平他們?”
“武力營救。”高緒如脫口而出,沉思着輕搓指腹,“鏟平他們。”
梁旬易補充道:“那裏不止有梁聞生一個人,還有其他被抓來囚禁等待轉移的兒童,數量不明。如果強盜們得知梁聞生和外界取得了聯系,他們就會采取措施應對可能發生的襲擊。”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了梁聞生的所在地,那所監獄就是惡人們的巢穴,他們手段非常,難以預測,若不先聲奪人,現實就會趕在我們前頭。這是天賜良機,更要趁熱打鐵,迅速行動。在綁架案裏,暴力永遠是無奈之舉,而眼下正是訴諸暴力的時候。時間拖得越長,救回孩子的幾率就越小,他被囚禁了這麽久,也許馬上就要被偷運出境,事态恐怕刻不容緩了。”
這席話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緊繃心弦,将目光聚攏到梁旬易身上,發着憷,等他定奪。梁旬易沒有妄下斷言,他推敲良久,凝視着高緒如的眼睛。不管在何種境地,他總能從這雙眼裏找到能讓自己信任的東西,他所匮缺的、魂牽夢萦的一切,都被高緒如安然無恙地歸還到靈魂的空白處。
“你需要什麽?”梁旬易直截了當地開口。
“一支标準的12人突擊作戰小隊,包括狙擊手、爆破組、通訊員、信號員、醫官、翻譯。具有攻擊能力的無人機,兩架‘雷鳥’武裝直升機,跟先鋒特別行動隊一個級別的通訊和偵察設備。一架CH4-V雙槳運載機随時待命,如果有需要,它将負責轉送從那裏救出來的非武裝人員。按照白虹公司的經營慣例,突擊隊多久後能上路?”
“召齊人員,拟定好作戰計劃,最快兩小時後即可出發。”梁旬易回答,擡手制止正想發言陳情的霍燕青說話,“先不考慮什麽傳票和授權,我不在乎這個,這些細節我們稍後再處理。”
高緒如拎起外套:“我會想辦法拿到豁免權。”
梁旬易點過頭,把霍燕青叫到身旁:“調一架雷達預警機去那座監獄上空警戒,在安全屋裏成立一個戰控中心,整個行動務必和前線保持聯系。我們要讓生活在茨孛戎監獄裏的人見識到何為奇襲,何為快速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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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穗寅把文件袋夾在腋下,站在餐廳的櫃臺前面等蛋卷出爐,和所有行事謹慎的警察一樣,他即使在無所事事時也始終把臉對着前門。已經過了飯點,餐館裏食客稀少,木頭小隔間裏有幾個人在為賬單的事和服務員叽叽歪歪。街對面有一家老劇院,金穗寅看着張貼在劇院門口的海報出神,女櫃員在五分鐘後把科羅娜啤酒、夾着油煎肉的蛋卷打包遞給他。
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後,金穗寅擡頭瞄了眼窗外,想看看自己的車是不是還停在老地方,卻望見有個交通協警正站在人行道上給他的車貼罰單。金穗寅緊盯着交警,剛想起身追出去,沒注意到從後門進來的高緒如,直到後者壓住他的肩膀,轉過桌子坐在了對面的長椅上。眼看交警騎上車走了,金穗寅沒好氣地對高緒如說:“你來這裏幹什麽?”
“繼續吃你的,”高緒如把左手放在桌上,用外套蓋住握槍的右手,“別亂動。”
金穗寅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面不改色地往桌下一瞟,才發現對方手裏的槍正指着自己的下三路。他收回視線,将包着蛋卷的油紙剝開:“真格的,你腦袋進水了。”
有個服務生拿着菜單的點餐筆走了過來,高緒如神态自若地問她要了一瓶依雲礦泉水。服務生走後,金穗寅用紙擦了擦被油弄髒的手指,問:“你是不是跟蹤我?到底什麽事?”
“梁旬易的兒子還活着,而且我知道他現居何處,我打算秘密潛入武力營救,兩小時後就出發。我們的目标是一個人口販賣團夥,這個團夥和國防部裏某些高官互通茍且,是條大魚。”
金穗寅雙手拿着蛋卷,聽完高緒如陳述後放慢了咀嚼的動作,定睛注視着他:“是梁旬易在後面給你撐腰對吧?他的白虹公司要人有人,要槍有槍,不過你這樣做是不合法的。”
“所以我會出現在這裏,我要你幫忙把它變得合法。”
“好吧,即便你是對的,即便梁聞生就在那裏,你如有天助,一出手就能把壞人一網打盡,但幹嘛讓我摻和進來?我也有家室的。”
“你是我認識的警察裏唯一誠實的,我只相信你,老同事。”
金穗寅的目光稍顯柔和,沉默一陣後忽然轉移了話題:“兩起爆炸案,死了三個人。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幹的?我現在就能把你逮捕。”
高緒如一動不動地握着槍,機警地觀察四周,從餐廳的窗戶能一直看到馬路對面的街口。服務生送上礦泉水,高緒如拿近瓶子,但并未開蓋:“等我把這最後一件事做完就随你處置。”
吃完了蛋卷,金穗寅把紙包揉成一團,捏在手心裏撚來撚去。小隔間裏客人不情不願地出來付完賬,嘟嘟囔囔地嚕蘇着,推開玻璃門走到街上。見餐館裏只剩他倆,金穗寅便把零錢放在杯墊下面壓住,起身離開了座位。高緒如也跟着站起來,一步跨到警督身後,掩在衣服下的槍口直直地頂住了金穗寅的側腰。
兩人一前一後随着綠燈下的人潮穿過斑馬線走向對街,金穗寅目視前方,邊走邊說:“講句公道話,老兄,這是我的轄區,在人人稱道的光輝之城裏竟然發生了這樣可怕的案件,我難辭其咎。我和你一樣恨不得揪出幕後黑手,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出手相助。你在這兩天裏伸張的正義已經是法院一年的業績了,我不介意更多一點。”
他們踏上了人行道,高緒如看到不遠處有兩輛黑色林肯殺氣騰騰地從路口開過來,無視街旁的行人,威風凜凜地打了個彎,橫停在緣道上。金穗寅在信號燈下駐足,撩開衣擺叉着腰搖了搖頭。高緒如暗道不妙,及時收了槍,側立在金穗寅旁邊,看着林肯打開的車門問:“這是你的人?”
“比這更糟,是聯盟理事會的。”金穗寅壓低聲音答道。
裁決人身披長衣,扶着窗框從車裏走出來,徑直朝站在燈柱旁的高緒如走去。高緒如看了眼左邊人頭攢動的街道,立即辭別金穗寅,混在人群中轉進了後巷。金穗寅心領神會地上前去擋住裁決人的去路,并向她亮出了自己的警牌。然而這聯盟委派的欽差大臣目空一切,不予理睬,高視闊步地繞過他,往高緒如離開的方向緊追幾步,卻沒找見人。
“他跑了,擴大搜索範圍,鄰近地區交通樞紐加強到三倍警戒,把全區所有監控攝像頭都接入到我們的面部識別系統。”裁決人命令完下屬,折返回來找到金穗寅,逼問高緒如的去向。
金穗寅插着兜,擺出無辜的表情:“你找誰?”
裁決人攏着衣襟笑了笑:“你最好別跟我玩這種游戲。”
“我沒開玩笑,同志,我正在拘捕一個嫌犯,差點就要把他铐住了,結果你們一插手,他就趁機脫逃了。”金穗寅加重語氣,“我會花費筆墨把剛才發生的事如實記錄在報告裏的,女士。”
語畢,他和裁決人對望一眼,露出短暫的微笑。金穗寅等了一等,讓女欽差能在腦中把自己的話記住,然後一言不發地從她身旁擦過,走向停在路邊的車,抽掉了夾在雨刮器下邊的罰單。裁決人半步未挪,持一副淡漠的、不妥協的表情,立在緣道上看金穗寅驅車駛出視野。
退伍軍人公墓周圍種滿橡樹,都是參天巨木,樹幹有牛腰之粗,郁郁乎如一座綠城,蔚為壯觀。高緒如把車停在樹下,坐在車內遙看圍籬那頭修剪整齊的草坪,草色轉黃了,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從草絲間冒出來,有如孩子的乳牙。從他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傳來三兩槍聲,他猜測是有儀仗隊在主持葬禮。鳴槍剛結束,莊懷祿就打開門坐了進來:“怎麽突然約我在這見面?”
“我見到裁決人了。”高緒如搭着方向盤說,“她也看到了我。”
莊懷祿立即理解了他的用意:“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找上門,克索羅不值得留戀,你得離開,及時止損。”
高緒如注意着那些舉着抗議标語在市政大樓前方的廣場上繞圈行走的人,坦白道:“兩小時後我要去趟邊境,有個營救任務。為了增加勝算,我們需要更多情報,如果你有好料就直說吧。”
“你要我查的‘查汝恩’,還記得嗎?那其實是個人名,矛頭指向塔什維羅納酋長國的一位皇室成員。這個軍閥頭子在A獨立國受過教育,擁兵自重,自封為‘大公’,不折不扣的獨裁者,某種意義上的諸侯王。前有維加裏對塔什維羅納出兵,後有白虹公司雇員槍殺該國平民,兩國互生龃龉,積怨已久,因此他們的皇室痛恨維國人。”
他停下來,讓聽者有時間思考。高緒如沉思着,說:“我知道他們的皇室不久前鬧出過蓄養娈童的醜聞,查汝恩也是其中一員?”
“答案昭然若揭。”莊懷祿語氣平緩,面帶倦容,“因為他們恨維國人,所以喜歡折磨維國籍的兒童。查汝恩還是個收藏家,槍炮、珠寶、珍禽異獸......以及童男童女,他偏愛金發碧眼的。”
頭暈伴随着胸悶一起襲來,高緒如繃緊身體忍住不适,雙目凝視着政府大樓前那些對軍事外包和民營化提出抗議的人群,還有拍攝示威場面的新聞記者。剎那間,他忽然意識到這或許是關鍵所在:讓媒體出面,把事件公之于衆。高緒如回過神,才發現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知怎的竟出了汗,他稍作放松,順着莊懷祿的話問下去:“那尹惠祯等人又是怎麽參與進來的?”
莊懷祿覺察到他心緒不定,但沒多過問,繼續講述:“查汝恩控制着六成道路,跨越維塔邊境輸送違禁品,他從石油盜竊、人口販賣和軍火交易中獲利。自焦夏真總統實施新的邊境封鎖政策①開始,查汝恩就換了經營手段,他找到了一個更臭味相投的武器供應商進行采購,若不介意對方用可卡因或其他沖突物資付款,那麽合同金額可高達數十億。”
高緒如有了頭緒:“這麽說尹惠祯是想和查汝恩合作斂財?”
“是的,他們蛇鼠一窩。要想促成生意,尹惠祯必須投其所好, 交付別人都弄不到的貨物,梁聞生就是這樣被卷入黑色交易鏈中的。白虹國際總裁的兒子,光這一點就足夠讓大公興奮了。”
車裏安靜了很久,墓園裏的葬禮在軍號吹奏聲中結束,一群鴿子掠過橡樹潔淨油綠的葉稍,撲翼之聲宛如驟雨急落。高緒如仰起頭抵住靠枕,閉上眼陷入冥思,無端想起梁聞生在電話裏喊“爸爸”的聲音。莊懷祿陪着小坐片刻就下車離開了,他準備動身前往機場,到中央區去見一個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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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的邊境封鎖政策:指維國本土遭到核打擊後,維加裏和涅多希普兩國矛盾升級,加之恐怖分子猖獗,焦夏真總統為應對危局,頒布了邊境封鎖令。詳情見同系列文《天堂旱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