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介無名之輩
第58章 一介無名之輩
離開邊界後,維國北方習見的草原和秋天的白桦林迎面而來。藍蒙蒙的雪山幾度從沿途的松林,從秋色襲人的溝壑,從桑、柏和蒺藜叢中顯現。高緒如把眼光移向窗外,憂悒又溫和地想起了七月裏的旅行,那時碧浪輕翻、繁花似錦的草場,如今已變得和麥田一樣金光燦燦了。
公路一側出現了路牌,高緒如看到上邊寫着“舍夫爾”,他忽然靈犀一點地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對這個名字感到熟悉——旅行時曾打此地路過,他無意中瞥了眼路邊的标牌,轉頭就置之腦後。
下午四時許,紅日西斜,栾樹伫立在長長的、柔軟的夕影之中,它因樹下潔白的粉牆而更顯秀麗。身穿羊皮襖的餐館主人推開貼有“117”門牌的後門,橐橐有聲地踏着靴子走向停在栾樹下的汽車,漫無目的地四下環顧。從曠野上吹來的風夾雜着雪山的寒意,吹動了他臉上茂密的胡須。道奇挑戰者用一張油布遮罩着,這莊戶人伸手一揭,黃葉紛紛揚揚地從油布上抖落開來。
他拉開門坐進車裏,還沒等屁股坐穩,副駕駛的門突然被人扯開,緊接着高緒如側身坐入車內,用上了消音器的槍頂住他的喉嚨:“老刀。”
老刀僵住了身子,面對陌生的槍口和陌生的男人,他表現得挺鎮定:“我們見過嗎?”
“當然,但你可能不記得了。”高緒如回答,“七月份的時候我和我的家人從這裏過路,到你的飯館裏吃中飯,你給我們端了盤洋蔥拌冷鲟魚。魚肉很新鮮,還帶着粉紅色。”
“我們無冤無仇,你不要亂來。”老刀怪模怪樣地露出一抹譏諷的笑,牽動他的絡腮胡也跟着顫抖起來,就像在咀嚼馬林果。
高緒如從衣兜裏摸出梁聞生的照片,舉到老刀眼前:“認識這個男孩嗎?上周一晚上,你把他帶到哪去了?”
看清照片中的人後,老刀的目光忽閃了一下,背上發熱,滲出了一層細汗。他盯住高緒如,但對方戴着墨鏡,看不清眼神。老刀擺出一副無辜樣,拒不承認事實:“我不認識他。”
“你确定嗎?”
“絕無虛言。”
高緒如一眼看穿他在撒謊,不露聲色地擡動手腕,将槍口挪上去抵在老刀比樹皮還粗糙的額頭上:“我知道你太太叫顏輯,你在多古明科莊擁有一塊農場,家裏有個葡萄園,養了三匹比曲格牝馬。現在我要你把車開回家去,如果你不按我說的辦,就別想活着走出車門。發動吧,你在車裏待太長時間了。”
挑戰者在樹下倒了一個大彎,開到白楊成行的公路上,莊懷祿見狀立即将克萊斯勒駛離緣道,尾随道奇朝夕陽西落的地方駛去。老刀開車時,高緒如就把槍頂在他腰部,讓其不敢造次。兩輛車在曠野上奔馳了約一刻鐘,草甸平坦得渾如打谷場,群鳥遷徙,牧簫唱晚,旋木雀在稀疏的紅杉林裏飛騰。
農莊近在眼前,高緒如下車後端量四方,聽到馬在棚屋裏吭哧着打響鼻。農房裏在生火造飯,瓦藍的炊煙自果園上空飄散開來,剛收獲的蘋果香得尤其馥郁。顏輯正在廚房裏熬腌瘦肉粥,一只長了銅綠的茶炊窩在竈上燒得滾熱。她聽見敲門聲後立即擦幹手走出去,拉開門上的小視窗往外窺探,看見了老刀那張臉。顏輯不疑有他,取下鐵闩擰動了把手。
門板剛打開一條縫就被人從外面大力猛踹,飛也似的回彈一大截,将毫無防備的顏輯拍倒在地。高緒如拽住老刀的後領子,用槍頂住他,徑直撞開門扇闖入屋內。顏輯驚駭地大叫着,慌不擇路地從櫃子裏拖出一杆雙筒獵槍對準來犯者。從後門包抄進來的莊懷祿搶先一步,舉起霰彈槍沖屋內射出一發子彈,将挂在顏輯身側的鴿子籠轟得粉碎,以作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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霰彈的巨大威力震落了獵槍,莊懷祿一腳踹開它,擒住吓得面無人色的顏輯。趁着混亂,老刀抽出一把匕首,反手就往高緒如的喉嚨刺去。高緒如反應奇快,迅速退開一步,擡手格擋攻擊,叉住老刀的大臂往側方一擰,擡腳踹彎了他的膝蓋。老刀痛呼一聲跪下身去,高緒如纏住他的腋窩把人挺起來,再狠狠往桌角一扽,木頭應聲而碎。
匕首在打鬥中飛落了,高緒如把鼻青臉腫的老刀提起來,照着他的喉管用力一劈,老刀的臉立即紅成了豬肝色,不得不乖乖就範。
兩夫妻只着單衣和短褲,被綁在谷倉裏,用膠布蒙着眼。過冬用的幹草和麥稭被壓成瓷實的方塊,堆積在蒲席、面粉袋和用壞了的雜物旁邊。高緒如在他們面前坐下,說:“我要問你們一些問題,如果誠實回答,那就沒人會因此喪命。我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了很多東西,若你們說謊,結果就是要麽缺了胳膊,要麽少了腿。”
“你是誰?是警察嗎?”老刀問。
“別擔心,我只是一介無名之輩,一個疑惑而憤怒的父親。”
“什麽?”
“認識這個男孩嗎?”高緒如舉起照片,展示給他們看,“上周,他被人綁架了,你們有沒有參與其中?”
兩人眼前一片漆黑,茫然地搖了搖頭。高緒如像是才反應過來他們有心無力,笑着道了個歉,伸手扯下他倆眼前的膠帶。顏輯迎着從門縫裏射進來的光眯了幾下眼,認出了照片裏的梁聞生,頓時怕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高緒如見她表情有異,便問:“你丈夫有沒有參與過這場綁架案?”
顏輯繃緊下巴,努力把身子往後靠:“先生,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不懂我在說什麽?”
“我真的不太懂。”
“那就怪了,我從一個死人嘴裏聽到你丈夫上周一晚上夥同綁匪,把這個男孩運去了某個地方。你們最好不要裝瘋賣傻,別不知好歹,趁我現在态度好的時候就趕緊說實話。”
老刀嘀咕了一句:“這也算态度好。”
莊懷祿從廚房提來咕嚕作響的茶炊,走進谷倉裏,給各自倒了杯水。高緒如瞥了眼蒸汽直冒的炊壺,拎起提柄,把滾燙的茶湯壺直接放在老刀裸露的大腿上,烙得皮膚發出被烤熟時的滋滋聲。老刀劇烈掙紮起來,喊叫聲直沖谷倉的穹頂,身體像被打中了七寸的蛇一樣不停扭動,腿上的皮肉很快就起皺開裂,散發出難聞的臭氣,令莊懷祿不禁掩鼻。
見高緒如仍沒有拿開炊壺的意思,顏輯在旁聲嘶力竭地哭叫着求情,供認不諱:“我知道那孩子!那天晚上他們把他送到家裏來,說要借用我們的房子,租賃費每天兩千,事後一次性結清。”
茶炊離開了老刀潰爛的大腿,高緒如把它放回地上:“借用你們的房子?意思是孩子一直都待在這座農場裏?”
顏輯點了點頭,瞪着圓眼緊張地觑了眼身邊痛得險些昏厥的丈夫。高緒如的目光在他倆身上轉了一圈,繼續發問:“詳細說說那天之後的具體情況。”
“他們把人質單獨關在地下室裏,給他戴着眼罩和耳機,派人輪班看守。”顏輯抽泣着陳述說,恐懼使她大汗淋漓、渾身顫抖,“那些人極少在家裏談贖金,他們行蹤詭秘。”
“‘那些人’是什麽人?”
“他們......他們有六個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攜帶衆多設備。有的是電腦高手,談判的時候他就負責屏蔽和在網絡上搞破壞。他們換班站崗也很準時,從不拖拖拉拉。”
高緒如默默回想了一下綁架發生的那個下午,除掉開車的卯吾外,出現在現場的劫匪人數正好是六個。當他審問涉事人時,莊懷祿就抱着槍,在谷倉裏四處走動,站在味道濃重的草料下仰望高高的谷堆,時而倚在門邊透過縫隙觀察外邊的景狀,以防有人突然造訪。倉庫裏安靜了半晌,接着高緒如站起身走向蔫頭耷腦的顏輯,擡起槍口對準她:“誰是那夥人的頭兒?”
這個問題似是戳到了顏輯的痛處,她瑟縮着拼命搖頭,淚水潸潸地往下流:“我不能......我不知道......”
一聲輕響後,子彈貫穿了顏輯的肩膀。她哀叫一聲,高緒如則用折成數疊的厚棉布勒住她的口鼻,既不讓她出聲,也不讓她呼吸。顏輯掙紮時弄得椅子哐哐作響,來回折騰了好一陣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似要窒息而亡,老刀痛心疾首地狂呼道:“你放了她!混蛋!我知道誰是他們的頭,我認識他!”
見人服軟,高緒如馬上松開了棉布,把顏輯往後仰的腦袋撥向前,讓她能續上氣。他提着槍走到老刀面前,示意他細說。老刀鼓着蛙一般的胸脯,黃裏泛黑的皮膚油光光的,整個人顯得陰森、狡狯、富有心計:“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叫‘蠍子’,因為他手上紋着一只蠍子。他是十一區人。”
“既然你和他認識,為什麽不知道他的姓名?”
老刀乜斜着眼說:“我們是在社團中認識的,不算太熟,為了安全和保密,社團成員之間互相都用綽號稱呼。”
“什麽社團?”高緒如蹙蹙眉。
見老刀支吾着不肯回答,高緒如再次提起茶炊,将裏面的滾水傾倒在他臉上,拔高音量逼問數次。老刀活脫脫被燙掉了一層皮,他哀嚎着求饒,為了保命不得不說出實情:“阿斯嘉瑟。”
金穗寅在電話裏說過的話從高緒如腦海中一閃而過,令他渾身汗毛直豎。花了十幾秒理清這團麻線,高緒如又問:“要怎樣才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我有幾年沒和他聯系,聽說他已經不混社團了。這次不知為何突然找到我,說要和我合作發筆財,可能是覺得我家足夠偏遠隐秘吧。”
說話間,高緒如注意到老刀左胸上隐約露出了一個紋身。他用槍撥開衣領,看清了紋身的全貌,那是一把橫在心口的鯊齒軍刀:“他們叫你老刀,是因為這個圖案?”
血從老刀雙眼裏湧了出來,他費勁地喘着氣,點了點沉重的頭顱,說:“入社時每個人都要紋身,以此作為身份憑證。”
“他就是給綁架案出主意的人嗎?”
“我不管這些,反正他會給我們錢,我們拿錢辦事。”
“可你最後沒有得到任何報酬啊。”
老刀皺了皺眉毛:“我們拿到錢了。”
“什麽?你拿到錢了?”
老刀不知道高緒如為何突然語氣大變,但一想起他事先做過的警告,心中就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遂小心翼翼地接話說:“他昨天把錢打在我的提款卡上,共一萬兩千。”
“這是真話,先生,不騙你。”顏輯淚流滿面地插嘴道,“求求你不要殺我們,我們絕不會把你說出去......”
高緒如擡手制止她出聲,繼續盤問老刀:“前天晚上贖金交易的時候,有人搶走了錢,綁匪打電話來說他們分文無獲,然後撕票了。他們一個子兒沒撈到,怎麽還會自掏腰包給你打錢?”
“我知道那晚他們出去收贖金,但我一直待在家裏,根本不知道外面出了啥事!後來在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人質也被帶走了,我以為是錢財到手,他們要把男孩送回去。淩晨時蠍子回來了一趟,我聽到他在痛罵家屬,因為贖金被偷了。那時我們都很擔心,怕竹籃打水一場空,但蠍子信誓旦旦地說費用會打到賬上,第二天我真的收到了錢。”
“這就是當晚的全部經過?”
老刀言辭懇切:“沒錯。”
“提款卡在哪?”
“衣服裏。”
高緒如把老刀的外套拎起來,搜出一只皮夾,在裏面找到一張ATM卡,問:“密碼是多少?”
“什麽?”
“密碼是多少?”
“1638。”
“好。仔細想想,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高緒如用槍敲了敲他的腦袋。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全都告訴你了!”
高緒如俯身挨近他,槍口向下,對準他的腳掌打出一槍:“你不會在騙我吧?”
顏輯吓得一彈,老刀蜷縮着身體,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高緒如沒作聲,他在思考這不合常理的一萬兩千塊錢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屋外的天色越來越暗了,從門縫裏透進來的日光逐漸消隐,最後只剩一抹紫紅的霞暈在怯生生地發抖。高緒如随意端量四周,然後叫來莊懷祿,讓他先出門去備車。
待莊懷祿離開,高緒如又拿出了照片:“你們虐待過他嗎?”
顏輯立即否認:“我每天負責給他送飯,我們吃什麽,也給他吃什麽。他臉上有傷,說是打架留下的,我就給他塗藥。他拇指指甲上有淤血的黑斑,很痛,我就盡量不碰他的手。”
“好。”高緒如點頭道,“向他道歉,興許我能饒你不死。”
“......對不起。”
高緒如再把照片轉到老刀面前,老刀有氣無力地歪着頭頸,兩眼放出仇怨的光,不服氣地啐了一口:“滾蛋!”
一聲槍響帶走了老刀的性命,高緒如從腰上抽出匕首,割下老刀的頭,放在他腿上,用兩只手抱住。顏輯見丈夫慘死,驚恐萬狀地向後縮去,連聲音都發不出了。高緒如走到一邊劃破了所有面粉袋,并打開風力強勁的電扇。頃刻間,谷倉裏粉塵彌漫,吹得人睜不開眼。他順手拎起一桶汽油朝門外走去,一路走,一路傾倒汽油。
來到清新的暮色中,涼風陣陣吹襲。高緒如脫掉沾滿白灰的外套塞進門縫,再倒空了桶裏的油,随後擦燃火柴丢到汽油上。火舌瞬息之間就順着油跡奔向谷倉,點燃衣服,化成熊熊烈焰鑽進倉庫。須臾,粉塵爆炸産生的火光直沖雲霄,讓逐漸黯淡的天幕最後閃爍了一次。高緒如頭也不回地走向克萊斯勒,坐進車裏,複仇就要速戰速決,不留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