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險棋
第50章 險棋
次日上午,梁旬易乘坐阿爾貝從舊車行裏租來的老款英菲尼迪回到家中,這輛白色的低馬力汽車将肩負起運載六袋贖金的重任。簡單吃過飯後,離塔塔昨天約定的時間還早,梁旬易便上樓去洗了個澡。高緒如幫他吹幹頭發,再扶他站起來做了會兒複健,陪他繞着房間轉了一圈。等電話的過程是很難熬的,梁旬易一直有點兒心不在焉,頻頻看表,卻發現才過了一分鐘。
郦鄞坐在客廳的屏風後面看電視消磨時間,看到新聞播放了一幕鏡頭,影像是由武裝直升機上的槍載照相機拍攝的。直升機在一座大橋上空徘徊,機槍手俯瞰着下邊被轟炸回石器時代的街巷,保護橋上的一列車隊通過。這些裝甲車的頂蓋上都插着維國國旗,隊伍中間有幾輛救護車,記者在旁白裏說:“維國軍隊以維和部隊的身份進入該地區,受到當地民衆的熱烈歡迎......”
連篇累牍地播完維國軍隊在千裏之外的動向後,電視畫面轉向了人們的身邊事:“......讓我們把目光聚焦到梁旬易之子綁架案上來。據區警察局有關人士稱,在綁架現場喪命的兩名幹警被認定具有貪污行為,生前曾與犯罪組織有過利益往來。目前尚不明确二人在案件中是何角色,還要從警局方面慢慢獲取詳細內容,希望我們能在本時段的節目中得到更多消息......”
“天啊,警察竟是綁匪的幫兇?這件事好像越扯越大了。”郦鄞靠在沙發裏摸着嘴唇自言自語,“我們還能相信誰?”
虞恭裕夾住燃燒的煙,盯着屏幕搖了搖頭:“難以置信。”
時間一到,所有人都自覺地聚在了會客廳裏,靜待電話鈴響起。但一刻鐘過去了,沒有任何音訊;接着又幹等了半小時,塔塔還是沒有拿起衛星電話。梁旬易把手肘擺開,苦惱地撐着額頭:“好像不太對勁,這算什麽,他明明說好了今天同一時間再聊的,現在他人呢?耍我們?”
“綁匪也是凡夫俗子,也要去做點凡夫俗子都要做的事。”高緒如前傾着身體,合攏雙手放在下巴前,“也許他正在參加婚禮或葬禮,走不開身。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不能被他們幹擾。”
随着時間推移,焦躁的情緒在一方鬥室裏傳染蔓延。眼見日頭越升越高,時近正午,金色的秋陽穿透紅絲絨帷幔,在簾子上印下窗格亮燦燦的影子。室內的一切都像蒙上了紋絲不動的水紅色輕紗,光斑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閃耀,仿佛燃起了陰郁的火焰。虞恭裕受不了這悶到極點的氛圍,打開門走到外邊去透氣,接着高緒如就聽見他在和某人打電話。
阿爾貝滿腹牢騷地抓着頭發,口不擇言:“那家夥把我們當一坨屎來戲弄,我們幹嘛還在這傻等,何不叫來警察帶着直升機一腳踹開他們的老巢,把梁聞生解救出來?”
高緒如擡起手,側了側臉,但眼睛并沒有去看阿爾貝:“這是綁架勒索談判,不是綁架營救談判,壞人不會像電影裏那樣被子彈一個接一個撂倒。如果你意識不到這點,梁聞生就會成為一具屍體。而且新聞你也看了,警局本身已被滲透,死在綁架現場的那兩個警察都是黑幫集團的爪牙。我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幹淨,只能讓卷入漩渦的人越少越好。”
見久等無果,人們多少有些洩氣,都站起來在房間內外進進出出,或是圍着電視機觀看新聞。梁旬易把盛有牛排的餐盤放到高緒如面前,陪他一起守着電話機,腹诽塔塔言而無信。綁匪的拖延和沉默策略在擾亂人心上卓有成效,拖得越久,家屬的被害妄想就越嚴重:既然他們可以在打電話這事上食言而肥,完全有可能出爾反爾,臨到頭來把肉票撕了,宣布交易告吹!
“塔塔,我是雙陸。”高緒如把電臺頻率調到塔塔常用的那一個,主動撥出信號,“你聽到了嗎?若你能聽見,請回複我。完畢。”
回答他的只有對講機裏的沉默。不管他們之前有多厭惡那個邪惡冷酷的聲音,此時均翹首以盼,希望對方能給出答複。高緒如反複詢問多次,卻都如泥牛入海,杳無回音。
贖金的清點工作仍在繼續,盡管他們一直低調行事,但中途還是出了岔子,橫生枝節。阿爾貝載着虞恭裕從銀行回來,一進家門就吹胡子瞪眼地嚷嚷開了:“我操這人!你知道鬧出什麽幺蛾子嗎?在我走出銀行大門時,一個天殺的攝影師就蹲在門檻上追拍,他和他的朋友跟蹤了我們一路。我打包票,起碼有一個團的狗仔隊在外面等着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偷窺我們的生活。”
他話音剛落,郦鄞就從慌急忙亂地屏風後面快步走了出來:“消息洩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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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衆人的目光都滞留在電視屏幕上,播音員正說得起勁,小道消息傳播往往得比飓風還要快:“據知情人士透露,梁旬易的代表律師于今天中午出現在世貿銀行,疑似在履行提款手續。還有消息稱,有人曾數次目擊運鈔車往返于白虹公司和銀行保險部,若此現象與綁架案有關,那麽贖金金額将達到驚人的數千萬之多。”
“該死的,我敢說家裏的牆還沒有裝了紗門的潛水艇嚴實。”梁旬易勃然大怒,胸中的憤恨讓他拿起了電話,開始做公關工作。
回到會客廳,高緒如又對着冷冰冰的傳呼機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問題,然後賭氣地把對講機扔回桌上,身子向後一倒,煩悶地把頭發都往後抹去。他扭過頭,看到梁旬易在門外的小廳裏不停地和他那些熟悉的媒體朋友說公道話。梁旬易的人脈在這時發揮了作用,幾通電話打點好之後,效果立竿見影,相關報道迅速偃旗息鼓,衆人終于像浮出了水面一樣得以喘息。
“塔塔,現在已經下午三點半了,我們必須進行通話。我聽不見你的聲音,如果你能聽見我,那我們就得換別的方式聯絡。聽到了嗎?我們想知道這筆交易還能不能繼續進行,回答我。”
梁旬易掐着手指,頭腦嗡嗡作響,就像有人在他兩耳間搭了根充電線一樣:“問問梁聞生的情況。”
高緒如深吸了一口氣壓住怒火,耐着性子好言好語:“我想知道梁聞生是否還活着,若你們還想拿到錢,就把梁聞生活着的證據給我,否則一切白搭。聽見沒有?”
在高緒如問話的同時,霍燕青把染發膏抹在他頭上,将他麥稭色的金發染成了梅稷的栗褐色。這種臨時染色劑能讓發色持續兩三天,應付綁匪綽有餘裕。在得不到回應的時間裏,窗外秋聲蕭瑟,落葉濃烈的氣息無處不在。日頭逐漸西斜,牆上的光斑幾乎是肉眼可見地在自西向東移動,拂過人馬雕像,拂過嵌珠寶瓶。
四點過五分,塔塔像是終于想起來還有這麽一茬,給他們打了電話,簡潔地說:“錢準備得怎麽樣了?”
“已經備齊了。”高緒如的語氣有點沖,“你們早上為什麽不來電話?”
塔塔回答:“天氣太好,我睡過頭了。”
這敷衍了事的态度令高緒如霎時火冒三丈,梁旬易也咬緊牙關捏起了拳頭。高緒如緊抓着聽筒,額頭青筋直跳,閉上眼拼命按捺住發火的沖動:“我們誠心合作,現在我要聽梁聞生說話。”
“他很好,希望我不必傷害他,我只想拿到錢。”
“讓我和梁聞生說話。”
電話挂斷了,不過他們已經習以為常。約摸過了一分鐘,高緒如再度拿起話筒,梁旬易連忙附耳靜聽。電話裏,梁聞生的聲音有些惶惑:“爸爸?”
“是我。”梁旬此時的心情起伏比股市的曲線圖波動還要激烈,“他們有沒有傷害你?”
“沒有,我還好。我現在能不能回家了?”
塔塔一把奪走了梁聞生耳邊的手機,讓人捂住他的嘴抱回了地下室裏。高緒如聽到輕微的走動聲,然後就被塔塔那像砂紙一樣粗粝、像鋼筋一樣硬朗的聲音蓋過了:“梁旬易,你很帶種。”
高緒如出聲把話題帶了回來:“少講廢話,談談交易的細節。”
對方沉吟半晌,才說:“梁旬易可能不懂,但你一定懂。人質交易從不來會同時進行,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場景就是癡人說夢,我不可能冒着被偷襲的風險和人質一起暴露,誰知道有沒有特種部隊在那裏趴着伏擊我。”
高緒如對塔塔的話不屑一顧,知道他就是在胡扯淡、跑駱駝。在戰禍頻仍的安哥亞地區,當地那些自負又自信的游擊軍就是帶着人質一起露面的。不過高緒如只字不提自己的職業生涯,他不想讓綁匪抓住自己的把柄。稍加思索後,高緒如說:“我不同意,你必須在拿到錢的同時就把梁聞生還回來,我要在現場看到他。”
“你把事情越攪越亂啊,別拿你對付別人的那套來對付我。在我這裏,同時交易絕不可能,除非人質變成屍體!”
“那你想怎麽做?”
“你們先交錢,我的人清點完現金後再把男孩還給你。”
“數六大袋錢可要花不少時間。”
“那你們只好等着。別想偷工減料,我們會數得很仔細。假如少了一張票子,我就砍他一根手指頭。”
“我需要你做個保證。”高緒如摸了摸鼻梁,決定下一步險棋。
塔塔停頓了一下,咂了咂舌頭,再問:“什麽保證?”
“保證不傷害梁聞生,也不再來騷擾梁旬易一家。”
“當然,我發誓。”塔塔答應得很爽快,聽起來是那種江湖義士會有的氣概。
高緒如知道他的發誓不值一錢,不過這保證做了總比沒做好,搶過某家銀行的劫匪在花光錢後總喜歡再去打劫這家銀行一次。緊跟着,塔塔說他會在日落之後來電,就斷了通訊。此時是傍晚4點09分,克索羅市控時中心發布的日落時間是17點32分。高緒如知道日落之後就到驅車上路環節了,便讓霍燕青抓緊時間為他喬裝改扮。
梅稷的眼睛綠中帶灰,霍燕青就做了一對同色的假瞳片讓高緒如戴上。面具已經成型,霍燕青把它從特殊的保護材料中取出來,正打算套在高緒如臉上,卻聽見他突然說:“等等,讓我先和梁旬易單獨待幾分鐘可以嗎?我有話對他說,事關重大。”
周圍人馬的目光在他和梁旬易身上轉來轉去,就像在看網球賽。高緒如把梁旬易推到樓上,關緊房門,但見秋日的暮霭業已降落到窗下,深山夕照從輕紗簾幔外透射進來灑在床頭。瀑布飛泉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湍急流響,遷徙的鳥兒聚集在花園裏,伴随着啁啾聲、咕嚕聲,消失在南方天際。高緒如沒點燈,梁旬易問他:“是什麽要事?”
高緒如将其抱起來,讓他坐在牢靠的胡桃木置物臺上,摟住他,溫情脈脈地親吻他的唇瓣:“就是想吻你,沒別的。等會兒我戴上面具,就變成了梅稷的樣子,不好意思再親你了。”
梁旬易笑了,擡起雙臂抱住他的脖子,如膠似漆地與之接吻。他們馬上就要去做世間最危險的事,但任何艱難險阻都不能讓他們心中的愛意削減一分。他們經歷的磨難有白桦樹的葉子那麽多,可沒有什麽能讓他倆恩斷義絕。兩人在昏沉的暮色中緊緊相擁,動情地吮吻着彼此的嘴唇,縱使光陰荏苒,有情人也能再續前緣,一直到地老天荒、合卺共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