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橙黃橘綠
第48章 橙黃橘綠
郵差的電動車停在了清早時分落滿黃葉的別墅大門前,送報工一如既往地從車鬥裏抽出一卷報紙,投入郵筒中,然後在記錄冊上找到梁旬易家的門牌號,在後面打了一個小勾。電動車發出嗡嗡的聲響,沿山路遠去了,高緒如走出大門,掀開郵筒取走了報紙。他站在寒意料峭的晨飔裏瞭望會兒附近的山景,覺得克索羅的時間比別處更快,一夜之間,秋意就漫透了山頭。
梁旬易穿着一件立領燈芯絨襯衫,和郦鄞坐在桌旁吃早飯,一邊談論着家中的賬務。虞恭裕抄着衣兜,在餐廳外面的游廊裏走來走去地打電話。天色淡藍而晦明,金燦燦的曦光穿過東邊的樹籬,照射在花楸樹濕淋淋的葉梢上。高緒如走進餐廳,梁旬易見他過來,忙放下餐匙問道:“拿到報紙了嗎?”
“剛送來。”高緒如晃了晃手裏的報紙,放在桌上,然後去廚房裏端自己的餐盤。他在梁旬易對面坐下,往南瓜煎餅上塗了點香草奶油,再搭配裹有蜂蜜的炒蘋果。
拆開捆報紙的牛皮繩後,梁旬易将紙頁打開,直接翻到最後的個人聲明欄浏覽起來。他謹遵塔塔的指示,讓人致電報館,在今天的《第七區日報》上刊登了一則“4225畝大農場待價而沽”的假廣告。他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古怪:出售農場的聲明下面被突兀地插入了一行地址。
“這個地址是什麽意思?”梁旬易問,把報紙推到高緒如面前,“是綁匪給我們留的信息嗎?”
“可能是。得讓他們來看看,大家一起拿個主意。”高緒如叫來風險評估專家,把報紙遞給他過目。
舒委榮打開臺座上的透光燈,攤開報紙放上去,用放大鏡仔細查看廣告下方的一行小字。虞恭裕講完電話後就收起手機回到餐廳,脫下外衣搭在椅背上,低頭觀察專家究竟是為何被稱為專家的。事畢,舒委榮關掉燈,摘下眼鏡看着梁旬易說:“通過登報的方式用暗號交流是綁匪們的常用技倆,依我看,這行地址就是他想讓你們去的地方。”
梁旬易疊好潔白的餐巾,喝了口熱紅茶:“他要我們把四千多萬贖金放在岡華臣大教堂的荊棘聖母像下面?不太現實吧?”
“那地方不是讓我們放贖金的。”高緒如把烤三文魚切開,“他是想讓我們去那裏拿什麽東西,可能是一封信,可能是一部手機,總之拿了之後我們才能得到綁匪的下一步指示。”
郦鄞默不作聲地吃着杏仁餅,瞥眼看了看梁旬易。喝過茶後,梁旬易把瓷杯擱下,心平氣和地向高緒如投去目光:“等會兒我和你一起去吧。”
高緒如沒作異議,繼續吃着盤裏的煎餅,關照廚娘給他倒了杯柳橙汁。梁旬易順手接過杯子遞給保镖,他的擡臂時動作太大,襯衫的立領往下滑了一截,于是郦鄞一擡眼就注意到東家的脖子上有新鮮的吻痕。她稍作停頓,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梁旬易似是有所察覺,面不改色地将襯衫領口撥上去遮住紅印,滑着輪椅和陀螺一同離開了餐桌。
出發前,梁旬易在衣帽間裏脫掉衣服,看着鏡子裏愛痕遍布的身體直臉紅。高緒如用繃帶将追蹤器固定在他腰上,再把心跳監視器按在他胸口,用紙膠帶粘牢。為了不露出脖子上的吻印,梁旬易專門挑了件高領薄毛衫當內襯。高緒如為他紮緊短風衣的腰帶,蹲下來叮囑說:“現在是特殊時期,出行可能會遇到危險。如果綁匪耍花槍,我們就得見風使舵。”
“他們還等着從我口袋裏掏錢呢,不會對我怎麽樣的。”梁旬易摸着他的肩,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霍燕青幫二人穿上防彈衣,梁旬易往防彈背心的插袋裏塞了幾只彈夾。高緒如腰間配着兩柄黝黑的格洛克,他檢查完彈藥後又給自動步槍上了膛,再遞了一把手槍給司機。待萬事俱備,高緒如推着梁旬易從屋後繞到車庫,把他抱上低調的巴博斯。阿爾貝開車駛出庭院,汽車引擎聲在寬闊的、空蕩蕩的山路上回響,此時朝暾映窗,被雨滴反射出一串串漣漪。
山下,幾輛新聞轉播車在路旁安營紮寨,記者們相信只要夠堅持不懈,只要蹲守得夠久,就能搶先抓拍到屬于梁旬易的大新聞。巴博斯剛駛出門禁,就有人認出了這是梁旬易的座駕,手持攝像機的人們前呼後擁地跟在車輪後面狂奔。高緒如瞟了眼後視鏡,看到一輛插滿天線的紅色的廂式車擰着輪子追了過來,他眉頭一皺,命令阿爾貝:“開快點,前面路口右轉,把它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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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阿爾貝已經見過世面,遇事也不再毛手毛腳,令人刮目相看。他踩下油門,熟練地操縱方向盤繞過堵在路中間的貨車,與記者拉開距離。然而沒過幾秒,後邊的紅車也跟着繞了過來,能看見坐在裏面的人正扛着相機對準他們一陣狂拍。梁旬易煩不勝煩地回頭瞪了一眼,高緒如立即讓阿爾貝停車,然後推門走下去打開後備箱拖了一根球棒出來。
“是梁旬易的保镖,我們采訪他。繼續拍,他過來了,天呀,千載難逢啊。”
高緒如走到記者的車門旁敲了敲玻璃,讓他們開窗說話。兩個記者狐疑地望着他,無動于衷地待在車裏。高緒如舉起球棒作勢要破窗而入,兩人才大驚失色,連忙老實降下車窗,不敢造次。
“你們比其他人追得久,是因為你們有個壞老板?”高緒如搭着窗框開門見山地問他倆。
兩人瞠目結舌,吞吞吐吐地否認了,攝影師悻悻地壓下了鏡頭。高緒如點點頭,視線在他們臉上過了三巡,突然探手進去一把扯掉方向盤下面的車鑰匙,掄起一臂扔出老遠。兩個記者頓時吵嚷起來,破口大罵,高緒如充耳不聞,三腳兩步走回車旁,拉開門坐了進去。巴博斯發出一聲轟響,如脫兔般飛車駛離,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半小時後,車子跨過斜拉索橋,來到柯布河東岸。載着黃沙的船舶在河面上穿梭,維加裏國父的雕像巍然聳立在大橋東邊的小山上,俯瞰繁忙的物流園區。從匝道下來後,道路兩旁聳峙着新藝術流派的公寓,高檔餐館和時裝店目不暇接。不過他們無暇欣賞市容,穿過人頭攢動的商業區,直奔位于市中心的岡華臣大教堂,将車停在了教堂門前空闊的廣場上。
教堂已有數百年歷史,是古克索羅最後一位領主執政時期主張修建的。雪花石鋪砌的外牆在一衆形态各異的建築中脫穎而出,直沖雲霄的尖頂讓人領略到了國王時代的豪華氣派。
高緒如推着梁旬易步入燭光烨烨的正堂,但見不少信徒正對着高踞于祭壇上的萬彙之主頂禮膜拜,神父在搖爐散香,碰得香爐上的銀鏈叮當作響。二人停下來,把手合攏後放在額頭上,對着聖像深深一揖,祈求萬事平安。行過禮,他們在側壁供奉的神龛裏找到穿白袍的荊棘聖母,對着她拜過之後才在祭壇周圍尋找起來。
供桌上鋪着金絲繡花的薄氈布,高低錯落的白蠟燭在燭臺上寂寞地燃燒。高緒如摸了摸聖母腳邊的白袍,在某處摸到有個凸起。他謹慎地扭頭望了眼身後正忙着做禮拜的教徒,小心掀開袍子,發現聖像的腳後跟下果真放着一只黃色的信封。他抽出信封,将袍布整理好,仰起頭再看了聖母一眼,看到頭戴荊棘的女神正慈眉善目地凝視着他。
“拿到了,我們快離開這兒,回家再研究。”高緒如把信封塞進外套內袋,匆匆推着梁旬易走出教堂,繃緊神經警惕周圍的一切,壓下身體護住他,迅速将其抱進車裏。
八百碼外的酒店裏,呂尚辛在單面玻璃後透過狙擊槍上的準鏡監視梁旬易的一舉一動。他看着巴博斯開出廣場,拿起對講機說:“他們拿到信了。”
為了避免在媒體面前過多的抛頭露面,阿爾貝抄了條僻靜的小路從後山偷偷繞進去,打梅稷夫婦的住宅前經過,轉進別墅提前打開的大門。橙黃橘綠,衆芳搖落之時,池沼裏的荷花都謝了,而秋霞正升上楓柏的梢頭。他們踏着涼絲絲的桂花香走進廳堂,如坐針氈的人們急忙圍上來打聽是否有了新情況。
高緒如幫梁旬易卸掉防彈衣,從衣服裏拿出信封,帶他一起去了會客廳。舒委榮戴上手套,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劃開封口,慢慢從裏面抽出一張紙。梁旬易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動作,急張拘諸地坐着,雷鳴般的心跳讓他眼花耳熱,一晃神,他看到那張紙上明晃晃地寫着“你會死”......剎那間,他呼吸一窒,眼前天旋地轉,連忙轉開輪椅滑向門外。
“給我杯姜汁汽水。”高緒如聽見梁旬易在外面對茶房說話。他緊跟着追了出去,看到梁旬易在沙發後面捂着臉大口喘氣,面色慘白,顯然是受了驚吓。
茶房忙不疊送來汽水,高緒如接着杯子遞到梁旬易手裏,攬住他的肩膀輕拍了幾下背。梁旬易囫囵吞了一大口水,由于喝得太急,他登時漲紅了臉,嗆聲咳嗽起來。高緒如給他拍順氣,梁旬易抹了把臉,抓緊高緒如的衣服,埋頭抵在他肩窩處深深地呼吸了幾次平複心情。本想去照料梁旬易的郦鄞在門邊停住腳,遲疑不決地看了二人一會兒後又退回了廳內。
舒委榮已經把信紙取了出來,上面打印着幾行字:4225萬,不要新鈔,不許連號,不許做标記,否則撕票。用30加侖的“德波”牌大號黑色旅行袋分裝6袋,每袋700萬,多出的25萬裝在6號袋子裏,明天下午五點前備齊,否則撕票。所有贖金放在一輛車上,車子馬力不得高于120PS,天窗打開。讓梁旬易親自來,不許攜帶武器,不許有人跟蹤,不許安裝定位器和竊聽器,否則撕票。
電話鈴再次響起是信封拆開後十分鐘的事,高緒如接通了電話。塔塔的聲音漠然而陰郁,毫無即将收到巨額進賬大發橫財的興奮勁兒:“看到信了吧?知道怎麽做嗎?重複我的指令。”
高緒如照着紙上的內容原封不動地念了一遍,塔塔說:“如果真的重視兒子的性命,就讓梁旬易親自來送贖金。若我們發現他沒有到場,那就願聖母保佑梁聞生吧。”
“我明白。”高緒如将信紙放回桌上,用記號筆在硫酸紙上記下塔塔的指令,“但梁旬易的雙腿無法行動,需要找人開車。”
“好。不許用他的保镖或司機,也不許用他公司的雇員。讓他的鄰居梅稷來駕駛,兩人都穿淺色衣服,不準戴帽子、墨鏡、口罩和手套,在左手臂上纏一條紅絲巾,以作記認。”
梁旬易聽到綁匪指名道姓要梅稷出面後立即緊張地擡起了眼皮,郦鄞也捏了一手心的汗。高緒如為了穩住綁匪的情緒,只得全盤接受了他的要求,最後說:“那麽,關于人質交換——”
也許是不願太早談論這個話題,塔塔打斷了他:“我太累了,明天同一時間再聊。”
通話從聽筒另一頭挂斷了,高緒如把寫有黑色字跡的硫酸紙揭起來,和信紙一起貼在高些的青銅人馬像上,以便整合信息。梁旬易放下耳機,十萬火急地給梅稷打了一通電話。梅氏夫婦五分鐘後就乘車抵達前院,兩人一下車就直奔種滿植物的門廊,在槐樹下聞到了久雨初霁後十分濃烈的木犀香。梅稷神色迷茫,狄津俐張皇失措地握住郦鄞的手,不停地問這問那。
聽完通話錄音,梅稷毫無頭緒地摸了摸刮得幹幹淨淨的下巴,搜腸刮肚地想辦法應對這場災難。他站在人馬像前認真閱讀了指示,說:“1.2億砍到4225萬?太不可思議了。”
梁旬易看了高緒如一眼,一笑了之。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贖金該如何遞送上來,護送鈔票的人必須忠誠可靠、敢作敢當,能直面兇神惡煞的匪徒和他們的槍口。顯然,梅稷并不想趟這趟渾水,他只想明哲保身。作為被綁匪指定的駕駛人,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态度模糊不清,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而是揉着下巴,雙眼瞪着牆上的一幅古代公卿肖像左右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