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唉,你太癡情
第35章 唉,你太癡情
末了,四片唇瓣依依不舍地分開,梁旬易還意猶未盡地回味着方才的吻,湊上去又親了高緒如好多下。擦幹淨身體後,高緒如把巾帕放進水裏,回頭撩起紫紗蓋在梁旬易身上,把磨得通紅的前胸遮去。梁旬易草草挽起寬闊的袍袖,堆在肘間,下邊露出一截勁刃的小臂,姿态舒展地躺在鋪有印花藍府綢的軟床上,在夜色中看去就像神話中人。
高緒如已不敢再去碰他,只是牽起他的一只手細密地吻着,再把雙唇貼在他涼絲絲的胸脯上,就像在親吻一件聖物,失而複得的幸福使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天鵝絨窗幔外不時吹來陣陣涼風,令人通體舒泰,忽遠忽近的悉窣聲讓他倆總覺得有什麽人在偷聽牆角,事實上那只不過是松蟲和蚱蜢在圍爐夜話罷了。
溫存一陣,高緒如從床上起來,準備去把盆子裏的水倒掉、把瓷碗放回廚房。他坐在床邊穿衣服,剛把闊袖衫套上後就覺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差點栽倒過去。這病總是來得猝不及防,而且一日比一日厲害。高緒如暗道不妙,扶住床沿閉緊雙目,擡手揉了揉後脖頸,覺得腦袋好像被冰鎬猛敲了一下。
梁旬易注意到了他的異樣,忙撐起上半身,捂住他緊拽床邊的手,緊盯着他的側臉擔憂道:“你怎麽了?”
“沒事,就是有點暈。”高緒如搖搖頭,回握住梁旬易,扭頭看着他笑了笑,“可能是剛才太激烈了,畢竟你很迷人。”
“別開玩笑了,跟我說實話。”梁旬易撐着手臂想坐起來,但是太費勁。高緒如扶了他一把,把他安置在床頭靠好,貼心地在他背後墊了兩只方枕。
暈眩感依然很強烈,頭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胸口悶得呼不出氣,大有瀕死之感。高緒如掐了下眉心,忍着不适挪去床頭,拉開最上面一格抽屜,摸索着拿出藥瓶。他打起了哆嗦,難受地弓着背抵住靠枕,就像害了風寒的病人。梁旬易見他面無血色,連忙幫其擰開瓶蓋,把藥片倒在他手心裏,看他就着涼水将藥一口吞下。
吃了藥之後才覺得安心了一點,高緒如放下空水杯,捂着額頭等藥效上來。他眼前花白一片,如同受了幹擾的電子屏,惹得他心煩意亂。他忍不住想要流淚,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傷心。
“躺會兒吧。”梁旬易攬着他的肩膀說,“我陪你。”
高緒如側過臉,提起雙腿放到床上,身體往下滑了幾寸,把頭枕在梁旬易溫暖的頸窩裏,像孩子一樣閉上雙目。他和梁旬易挨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聞到了異常濃烈的丁香氣味,這氣味讓他禁不住打了個甜甜的寒噤,感動得溢出了淚水,沾濕了睫毛。梁旬易伛着頭,用鼻尖輕蹭其濃密的金發,然後把嘴唇靠在他額前印下一吻。
兩人沉默了幾分鐘,高緒如慢慢清醒過來,但仍覺頭昏腦脹。聽他的呼吸變平穩後,梁旬易撓了撓他的發鬓,問:“這是怎麽回事?”
“是頸椎的問題,老毛病了,時不時就要發作一下。”高緒如如實答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床對面的牆,牆上有一幅油畫,丹甫都華女領主①的肖像同樣凝然不動地僵視着他。
梁旬易的心輕輕揪了一下,停頓一會兒後又問:“為什麽一開始不告訴我?”
“來應聘的人哪個會說自己不好的地方?我怕說了之後你就不要我了。”高緒如笑道,“其實我來的第一天郦鄞就問過我有沒有傷病,當時我說吃藥可以緩解。”
“郦鄞沒跟我說過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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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她覺得這沒什麽,或者她忘了。”
“我明天非得好好問問她不可。”
高緒如把眼眶邊的一點淚水擦幹,頂着耳膜鼓動的心跳也如潮水退去,果然這世上沒有比情人的胸膛更好的療傷藥了。他安谧地靠着梁旬易,就像很多年前的随便一個春日裏,他們躺在榆樹蔭下閑聊時一樣。在他倆霧裏探花般的關系裏,高緒如始終游刃有餘:“這不怪她,是我隐瞞了事實。如果你現在要解雇我,我不會有半句怨言的。”
聞言,梁旬易喉嚨一哽,不可名狀的恐懼忽然湧上心頭,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人。一直以來,腦中都有個念頭使他惶恐不安,此時這個念頭又像驚鳥一樣掠過他腦際:若是高緒如離開了,生活又該變成哪副光景,莫非陪伴自己過完下世的只有思念和孤獨?
就在這一剎那,梁旬易不用分說地明白了自己對他的感情,那種強烈的想要與之地久天長的渴念攫住了他的心靈......沒有蜜蜂的夏天将會是乏味的,而沒有高緒如的日子将會是無可想象的!
窗幔遮蔽了月亮,但月夜的幽美無與倫比。莺聲呖呖,恬靜到了極點。純貞的鳥啼聲帶着享盡愛情後的慵倦,小心翼翼地在屋後的紫羅蘭花叢中響起。梁旬易心裏的那只鸫鳥又唱起了婉轉的歌子,像在催促性情中人快快表露真心。他擡手撫上高緒如的臉頰,着了魔似的親吻對方,羞怯地表白心跡:“我不會解雇你的,因為我愛你,愛得神魂颠倒。”
金蛉子充滿野性的叫聲突然自一衆傷春悲秋、切切察察的蟲鳴中鑽出來,就像一只鈎子,挂在了高緒如的心弦上,勾得那根弦顫動不已。高緒如把頭從梁旬易頸窩裏擡起來,谛視着他的眼睛,而面頰卻因為激動和酸楚而微微顫抖,苦笑着,淚水霎時奪眶而出——在把如此多的韶光付之東流後,那終身難以了卻的情債,終于要在此時償還了。
梁旬易一見他落淚,連忙慌裏慌張地用拇指幫他擦淚水。高緒如好一會兒後才含着淚露出得償所願的微笑,把梁旬易擁入懷中:“我知道保镖是不興流眼淚的,但我只為你哭過。”
“那也不要總是哭,顯得哀怨,好像我倆随時都要生離死別似的。”梁旬易心柔似水,把熱乎乎的臉頰貼在他耳朵邊上。
“我只是太激動了,所以才喜極而泣。”高緒如的哭腔裏帶着喜悅,可眼淚卻像斷線珍珠似接連湧出,原來是他心上的憂傷之泉都在今夜化作淚水流盡了。
兩人互訴一番衷腸後,高緒如的淚也不流了。見眼下已是更深夜半,便速速下床去收拾盆碗,又到衛生間用冷水沖了沖臉,好把淚痕洗淨。他扶着洗手臺站在鏡子前面,和鏡中那個淚眼通紅的高大男人對視一陣,然後心不在焉地往鏡面上灑了些水,心想:唉,你太癡情,用九歲光陰才等來破鏡重明。
梁旬易獨自待在床上難免無聊,又把高緒如的枕頭抱在懷裏擺弄,見他回到房間準備上床就寝後才将其放回原處:“我今晚可以在你這兒留宿嗎?”
高緒如知道他喜歡黏在自己身邊,沒做異議,伸手拿起鬧鐘定了時,一邊說:“和你一起睡覺時我總會睡得太熟,為了避免睡過頭鬧笑話,我們得定個鐘,明早六點我就把你抱回去。”
“也對,我們不能太明目張膽,若有人嚼起舌根來,咱們的日子就難過了。”梁旬易擡起脖子枕在高緒如腹部,懶散地摸着頭發,“而梁聞生才是最麻煩的,他還沒做好繼父進門的準備。”
“哦,繼父。”高緒如重複道,語氣有點兒促狹,顯然他不喜歡這個稱呼。
不過他沒在這事上多糾結,伸開長臂探向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本記事簿,翻到扉頁,從夾層中抽出了一張相片:“我也有件禮物想送給你。”
梁旬易仰起下巴,問他有何物相贈。高緒如把相片按在胸口,低頭勾起梁旬易的一縷發絲撚了撚,說:“你得先做好準備。”
“瞧你說的,莫非是什麽驚世駭俗的東西不成?”
高緒如沖他晏然一笑,眼含眷戀地端詳了會兒照片,心中五味雜陳,然後鄭重其事地把它遞到梁旬易跟前。梁旬易還是那樣躺着,心卻在突突地跳,好像又回到了青春年華,從暗戀的人手中接過情書似的。他雙手捏着相片,換了個姿勢睢睢而視,借着溫黃的光線端量定格在鏡頭中的畫面,當他看清照片裏兩人的相貌時,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壁燈将給照片抹上一層沙色的光暈,就像站在荒漠綿亘的邊境線上所看到的那樣。梁旬易不自覺地眯起了眼,似乎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狂風飛沙,正永無止境地吹在他身上!
有片刻工夫,房中寂若死灰,高緒如不動聲色地輕揉梁旬易的耳垂,忐忑地等他開口。默然良久,梁旬易用拇指摸了摸相片裏的人像,指着右邊那位說:“這個人是我嗎?”
“是的,年輕時的你。這是我們的合照,不過你可能不記得了,因為這是13年前拍攝的,用的還是老式的徕卡相機。照片裏的地點是第九區邊境的山地軍營,在鹽科拉山脈腹地。”
“那時候我才24歲。”梁旬易蹙蹙眉,欣然笑道,“左邊這個人就是你嗎?和那時候相比,你現在變了好多,但頭發還是老樣子,眼睛也是。”
“有件事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整過容。”
梁旬易疑惑地望着他。高緒如補充說:“因為我受了傷。為了能更好地生活,所以稍微整了容,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那一定是很嚴重的傷。”梁旬易流露出憐憫的目光,擡手摸了摸他的臉,竭力想象着這張臉之前是何等樣貌,“高緒如的歷史是一部傷痛史。”
高緒如吻了他的手心一下,然後再沿着一個指腹一個指腹地親過去。房裏有股甜香味兒,那是栀子在開花。每到皓月當空的夜晚,那香味就從四面八方蒸起,飄飄漫漫,流溢不絕。梁旬易捧着相片看了又看,挪不開眼,他在年輕的高緒如身上捕捉到了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沒了水源的樹,在日推月移中緩慢地、靜悄悄地枯萎,然而忽有一夜好雨來,那樹竟又奇跡般地抽綠綻青,煥發出蓬勃春意了!
“有想起什麽嗎?”高緒如問。
“很熟悉,就像我在夢中到過這裏一樣,我依稀記得我确實在部隊裏服役過幾年。這事有點離奇啊,我們13年前還一起當過兵、合過影?你不是說第一次見到我是在白桦林裏嗎?”
高緒如尴尬地蹭了蹭眉尾:“這很難解釋,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上次說白桦林是為了安慰你的。我們在JTF-V②服役,你在裝甲部隊,負責的是坦克。那時候我們年輕氣盛,胸懷大志,把未來規劃得井井有條。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休假,正好在春天,我們躺在榆樹蔭下沒完沒了地聊着未來。我說我以後想辦一家安全顧問公司,既能學以致用又能日進鬥金,那時你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我......”
他眨着眼,忍住淚意,沒再繼續說下去。梁旬易也被他的情緒感染,沉默而憂郁地望着他。過了會兒後高緒如擡起眼皮,繃緊嘴角把眼淚憋回去,嗫嚅着問了句:“什麽?”
“我什麽都沒說。”
怔愣一瞬後,兩人都笑将起來,梁旬易又問:“我們就只有這一張合照嗎?”
“這是最珍貴的、唯一的一張照片。這些年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不論我去哪,我都把它小心地放在最安全最幹淨的地方。這九年來我輾轉過那麽多國家,但慶幸的是我把它保存得不錯。”
“那我要好好守護它!”梁旬易把相片愛惜地貼在胸前,手掌按在咚咚鼓動的心口處,像要給照片裏的人注入靈魂,讓他們在照片裏的那個時空活靈活現地存在着。
高緒如心頭的弦又充滿柔情地顫動了一下,回憶往事時的傷感全都煙消雲散了,在這樣兩情融洽的晚上,豈有淡淡閑愁容身之處。他留神着梁旬易的一舉一動,盼望對方能想起些什麽,哪怕是一丁點也好。沒過多久,梁旬易坐起來,好整以暇地盯着高緒如,若有所待地沉思着,然後認真發問:“你為什麽這麽珍視我倆的照片?”
“因為我在很久以前就愛着你了,比這張照片還要早。”
梁旬易兩腮一紅,半是親熱半是困惑地垂眸去看照片。當他再度擡頭直視高緒如的藍眼時,有樣東西像閃電般擊中了他,刺目地投入他的眼簾,那便是高緒如身上有某種和聞胥寧一模一樣的地方。他看過那麽多形貌肖似、金發碧眼的人,只有在面對高緒如時,被遺忘了的摯愛之人的面影才會漸漸澄清,愈來愈明朗,最後栩栩如生的出現在眼前,那麽近,垂手即得。
他不敢太冒失,只好朝高緒如丢了個眼風,語含暗示:“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這樣說,你和我前夫長得很像。原本我忘了他長什麽樣,但一看到你,看到這張照片,他的樣子就和你重疊在一起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高緒如沉着地牽起他的手,梁旬易卻敏感地聽出他故作鎮定的聲音裏打着顫,“或許他本就沒有死,死掉的是他的身份,而不是他這個人。他會改頭換面,用一種新的方式來到你身邊。”
聞言,梁旬易驚愕萬分,一剎那間不知所措,高緒如的話就像在往他渾濁的記憶之湖裏抽下鞭子。強烈的情感在他胸口湧動,仿佛春汛猛漲的大河,馬上就要潰堤而下了。蟲聲急沸而起,栀子、丁香和木槿的氣味羼雜在一起,濃得好似花兒都在今晚鉚足了勁噴吐香氣,明早就會零落成泥。
由于太過激奮,由于心跳如雷,梁旬易的頭都暈了,高緒如連忙抱住了他。屋外忽然傳來一聲枭鳥的怪叫,梁旬易吓得嘴唇發顫,随即便淚如泉湧、涕泗沾襟。高緒如被他的反應弄得手忙腳亂,又是給他擦淚,又是将他按進懷中,在心裏暗罵自己真是猴急!後來,梁旬易緩過了勁,毅然決然地擦掉淚水,目光射定在高緒如臉上:“你叫什麽名字?”
“高緒如。”
“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高緒如看着他的眼珠,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聞胥寧。”
這個名字已經多少年沒被提起。曾幾何時,它對梁旬易來說只是一個符號,可現在它卻代表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段無人問津卻确實存在的愛情。昔有樂昌公主,與驸馬釵分玉碎,尚可破鏡重明。梁旬易呆定地和高緒如對視着,然後破涕為笑,悲喜交集地擁住了他:真格的,他回來了,就來到自己面前,盡管年華已逝,盡管時過境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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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丹甫都華女領主:維國歷史上著名的封建主,哲學家、文學家,留下傳世名作《萬象始新》,“丹甫都華”為其封號。
②JTF-V:Joint Task Force Vigari,維國特種作戰聯合特遣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