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尹惠祯
第18章 尹惠祯
沐浴後,郦鄞開始為梁旬易遴選出席夜宴的着裝,高緒如則負責幫他穿脫。梁旬易穿了件嶄新的金色束腰短上衣,就是前幾天他去商場買的那件,這衣服襯得他真是雅量非凡。三者在帽子選擇上出現了分歧,覺得鴨舌帽不夠典雅,而圓帽戴上後又像鐵路工人。接着再是選領巾、挑皮鞋、擇腰帶,前後忙活了将近一個鐘頭才整裝完畢。
出發前一小時,梁旬易留在二樓休整,高緒如打扮一新,去餐廳提前吃晚飯,與他同桌而食的是郦鄞。廚師為他們準備了薄煎餅、裹在奶油裏的魚子醬,以及肉質酥香的烤鹌鹑,為了不誤事,高緒如只喝了一點柳橙汁。餐桌上,高緒如把魚子剝出來放到盤子裏,對郦鄞說:“看得出來,梁旬易對即将要去做的那件事很上心。”
“當然。”郦鄞把果醬抹在煎餅上,卷了起來,“因為他的約會對象是尹惠祯。”
高緒如捏着勺柄轉了轉,心裏雖然吃味,但沒表現出來:“尹惠祯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這人來頭可大呢,他是中央政務院的助理大臣,負責外交使團安全。梁旬易同他打交道,就是在跟政府做生意。”
“就這樣,沒別的了?”
郦鄞審視着高緒如,似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麽東西來。過後,她用刀把卷餅切碎,說:“這麽跟你講吧,尹惠祯和你很像。我不是指長相上面,我是指某個地方......某個地方很相似,就比如你們都是金發、碧眼、高大英俊的男士,舉手投足都具有紳士氣派。你還記得你第一天來面試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麽話嗎?”
“那天你說了很多話。”高緒如攤開手。
“我說‘老板可能會聘用你,因為你的長相符合他的喜好’,記得嗎?”郦鄞點了點手指,“這是梁旬易的一點小癖好,他偏愛這種五官,就像你,就像尹惠祯,就像他曾經交往過的人。”
高緒如把拿着調羹的手放下,眼睛一錯不錯地看着郦鄞:“一言以蔽之,就是他看中了我這張臉?”
“不言而喻。而且他還跟我說過,說在他相處過的這麽多人中,只有你會讓他産生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緒,譬如煩躁和傷感。總之你很特別,高緒如,梁旬易甚至覺得以前在哪見過你。”
“但是他忘了對嗎?”高緒如還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眼神卻憂傷多了。
朗姆酒倒進了敞口杯,郦鄞默默注視着琥珀色的液體越升越高,眼睛很久才眨動一次:“他忘記太多事了。”
“好吧。”高緒如慢慢收拾好盤碟,決定今天這頓飯就到這兒了,“也就是說,他與很多人來往,和其中一個叫尹惠祯的人關系密切?”
郦鄞抿了一小口甜絲絲的酒,挑起眼梢瞧了高緒如一眼,像是在責怪他心思不夠細膩。郦鄞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善意地微笑着低聲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梁旬易喜歡他,對他動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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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間,高緒如渾身一震,如遭電擊。郦鄞用輕柔有力的聲音說出的那些話,頓使高緒如雙手冰涼,兩耳發燒,心尖一陣陣寒戰,差點連牙齒都發抖了。不過面對郦鄞他不能失态,只好裝出像聽到了一個好八卦後的輕松愉悅來,心照不宣地和郦鄞對了個眼神,玩笑說:“我想我懂了......是啊,他動情了......”
高緒如沒了胃口,起身離席而去。他回到自己的卧房,關上門,走到開敞的陽臺上去吹風,撐着欄杆,一直沉默。
雖然高緒如一次次告誡自己時間總會過去,人心和世事都是難料的,但當他聽到梁旬易傾心他人的消息後依然會哀憾交加。遠處青山迤逦,霞照西沉,他遙望着紅日不禁悲從中來,心道:聖母娘娘你昏愦不靈,有緣千裏來相會,無情對面不相逢,如今你既要鴛鴦重合并,又要鴛鴦斷了情,你究竟是在作何調停?
在心裏吐了苦水、怨過神明後,他稍微好受了點。高緒如把眼眶邊的一點濕淚抹去,重振精神,決定先過了今晚再說。
衣帽間裏,梁旬易瞟着壁鏡中的自己,還想整理一下領結,忽然看見梁聞生晃着兩手走了進來:“爸爸,我有話跟你說。”
“怎麽了?”梁旬易擺弄着領巾上的鑽石別針,看兒子從他身邊經過,坐在了對面的沙發扶手上。
梁聞生直視着父親的眼睛,認真道:“如果我游泳考試拿了滿分,可以不去上空手道課嗎?”
梁旬易拒絕了他的請求:“你沒有選擇,知道嗎?吳芮帥先生是很有實力的空手道教練,你必須要學這門課,這樣才能文武雙全,不會被欺負。”
見溝通無望,梁聞生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他抿了抿嘴巴,從扶手上跳下來,朝門口大步走去:“随便了。”
“聞生。”梁旬易擡臂攔住他,把他摟進懷裏,“我只是為你做最好的打算,你懂我意思嗎?”
“嗯。我知道。”梁聞生挨在父親肩上悶聲悶氣地答應了一聲。
梁旬易看了看表,在兒子背上拍了幾下:“晚上我要到外面用餐,就在梅津飯店,你換身衣服跟我一塊兒去吧。”
“是和尹惠祯嗎?”
“是的。”
梁聞生很少有忤逆他爹的時候,但在這件事上,他固執己見:“我不去,我寧願多上半小時空手道課也不想和他坐在一張桌上吃飯。”
“說話注意點。”梁旬易抓了抓兒子的顱頂,“既然這樣,那你就小心在家待着,晚上按時睡覺。別忘了溫習課業,下個月你就要期末考試了。”
“好的,沒問題。”
高緒如離家前最後巡視一次了別墅,看到梁聞生坐在偏廳角落的矮凳上對着屏幕打游戲。他進了屋,拿起遙控器在他身邊的皮沙發裏坐下,說:“你爸要是看見你還在打游戲準饒不了你。”
開着射擊游戲畫面的屏幕黑掉了,梁聞生怏怏不樂地放下游戲機,撐着手往後坐了坐,埋怨道:“你真讨厭。”
“不去做一下外出的準備嗎?”高緒如把合攏的簾幕拉開,推開一扇窗給小廳通風,黃昏裏到處都飄滿了酸橙花的香味。
梁聞生搖搖頭:“我不去梅津飯店,我不喜歡尹惠祯。”
高緒如心頭一跳,感覺自己與梁聞生的距離又拉近了一點,仿佛這個9歲的小學生是和他睡同一條戰壕的同袍似的。他沒有點燈,又坐回了梁聞生身邊:“為什麽不喜歡他?”
“因為他總是離我太近,不知道保持距離。”梁聞生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面露鄙夷之色,就跟提及“長毛象”時一樣,“而且我看不慣此人的做派,他看誰都是含情脈脈的,令我渾身不舒服。但我爸喜歡他,我怕有一天尹惠祯會成為我的繼父,若真是那樣,我就要離家出走,任何人休想找到我。”
他說這話時的口吻完全像個大人了,那一刻高緒如才意識到自己對梁聞生有多麽不了解。他撐着膝蓋,扣攏手指,不知不覺地就用和兄弟朋友說話的姿态問道:“你不想有個繼父嗎?”
“不想。”梁聞生回答得很利索,“除非我親爹死而複生。”
高緒如頓了頓,爾後伸開五指:“抱歉,我還是想重提這件事,這實在讓我好奇。我鬥膽問一句,你那個死去的爸爸姓甚名誰?”
梁聞生像走舞步一般旋了個身子,歪坐着倒進沙發,把一只丢在旮旯裏的泰迪熊拖出來圈在臂彎裏,看着高緒如凝眸沉思,然後告訴他:“姓聞,就是我名字中間的那個‘聞’。”
“我知道了。”高緒如聽完後禮貌地點了點頭,“謝謝你願意和我分享這些。”
當夜幕降臨在克索羅市的時候,林肯終于駛出了院門。華燈初上,四周群山如黛,暗紫色的天幕下,宅院敞開的門扉和窗洞裏透出金色的燈光,整棟別墅就如同一只由玻璃做成的燈籠。車上,高緒如從盒子裏拿出一枚胸針,遞給梁旬易:“我要你戴着這個。它裏面暗藏發報器,如果你按壓中間這顆珍珠,它就會發訊號,接着我就會出現在你身邊。”
梁旬易把胸針接過來,只見其做工精巧,形如白桦樹葉,脈絡紋理栩栩如生。他按了那顆珍珠一下,高緒如腰間的警報器就開始震動起來。梁旬易頓時對這個小東西愛不釋手,說:“那我就把它當作是你送我的禮物了。”
高緒如幫他把胸針別在了衣領上。半小時後,阿爾貝把林肯開到了梅津飯店樓下,高緒如把梁旬易抱下車,聞到了梁旬易身上清新怡人的香水味,這味道讓他心蕩神馳。
他們步入大堂時,舞會剛剛開始,正門樓梯上和樓梯平臺上人頭濟濟。樂池裏傳來悠揚的七弦琴的旋律,莊重而略帶憂傷的舞曲繞梁不絕。高緒如把梁旬易推進專用電梯,來到三樓,登上設有雅座的平臺,踩着紅不楞登的地毯往預定的座位走去。這一層是招待貴賓的場所,裝潢典雅,出入者皆為本市有頭有臉的人物。
兩人經過西邊的池座,繞出屏風,但見一個挺拔的男人,既像軍事家又像政治家,身量高挑,步履輕盈,迎面走到梁旬易跟前來,俯身貼了貼他的面頰。果真如郦鄞描述的那樣,尹惠祯一頭金發盡梳腦後,淺藍色的眼睛脈脈含情。他看起來要比梁旬易大幾歲,年逾四十,穿着考究的西服,風度翩翩、彬彬有禮得有點兒過頭。
“你看起來真是......”尹惠祯上下端量着梁旬易,“噢,我還是不做評論了,把美言先留着。”
“你已經醒過紅酒了吧?”梁旬易握着他的手問道。
尹惠祯瞟了高緒如一眼,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他沒多在意,轉身把梁旬易引到臨近欄杆的餐桌旁:“當然,我提前關照服務生把好酒端上來的。你怎麽沒有把兒子帶來?”
梁旬易輕松自若地回答說:“他忙于應付作業。”
高緒如把輪椅推到桌邊,調整了一下間距,讓梁旬易坐着不至于難受。雙方入座後,尹惠祯指了指高緒如,問:“這位是誰?我覺得我沒有見過他。”
于是梁旬易給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尹惠祯揚起眉毛,起身和高緒如握了個手,便置之不理了。高緒如退居一旁,在屏風後束手恭立,透過屏風上薄如蟬翼的絲絹能看到梁旬易拿起杯子抿了口酒。高緒如移開目光,心生遺憾,遺憾坐在梁旬易對面與之碰杯的不是自己。
蘭洋也站在屏風後執勤,高緒如巧遇昔日同行時有些驚訝,出聲和他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原來那個‘說不得的名字’就是他。”
身旁有侍者路過,蘭洋擡手沖他招了招,從服務生的托盤上取走兩杯果汁。他将其中一杯遞給高緒如,湊近前去悄聲說:“今晚本來不是我輪崗的,都怪那家夥緊要關頭掉鏈子,害得我連白蘭地都喝不成,只能喝這可笑的檸檬汁。”
兩人互敬對方,默飲一口,蘭洋觀望着屏風那一頭的景象,望着燈火通明、發出嗡嗡喧聲的池座,望着絡繹不絕地走上樓來的觀衆和食客。梁旬易坐在尹惠祯對面,捏着酒杯,笑語頻頻,柔滑的上衣閃出珠母色的絲光;他倆一邊切着盤子裏的肉塊,一邊欣賞樓下大廳裏的舞會,俯瞰舞池中央那幾對婆娑起舞的情侶。
蘭洋看着他們各自的雇主笑将起來,朝高緒如遞了個眼神:“怎麽樣,你現在賺大錢吧?看起來比護衛總統還高級。你瞧那位企業家,無論是外形還是成就都如此出色,像他這樣的人傑者全國都找不出第二個了。”
高緒如低垂着視線,假借喝水來掩飾心情:“是啊,很多錢。”
“自從焦夏真總統遇刺後你就被調走了。”蘭洋忽然敘起了舊,打量着高緒如的臉色,以為他還在為當年的事憂心,“那不是你的錯,老兄,最後擋子彈的人是餘鴻①。”
“幹嘛還提那時候的事,都過去了,沒什麽好說的。還是講講你吧,你近來如何?”高緒如把臉轉向他。
“我嗎?很差勁。說實話,我受夠那個坐在欄杆邊上,挨着一架小望遠鏡的混蛋了。”蘭洋向尹惠祯投去不滿的目光,翹起一根手指點在屏風上,聲音壓得很低,“別看他衣着光鮮、舉止講究,他私下裏可不這樣,政客都是表裏不一的。他下流、好色——原諒我說話不含蓄——男女不忌,家裏的床單日日換洗。而且還喜歡玩十幾歲的幼童,我攤上這麽個雇主真是倒大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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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餘鴻:同系列文中的角色,現任維國軍事情報局局長,曾任特勤局勤務長、特勤局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