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夏天開始新的一年
第16章 在夏天開始新的一年
入夜後,博恩西市上空滿是一朵朵奇形怪狀的、微微泛紫的雨雲。家中鋪有暗紅色羊毛氈的橡木桌上,枝形燭臺插滿了蠟燭,烨烨燭光照亮了桌上的象牙擺件,也照亮了伫立在神龛裏的鍍金聖母像。鵝黃色的印花罩衫從聖母頭頂披垂下來,籠罩全身,肥大而單薄的布料遮掩着她端方的面龐。
自鳴鐘上的黃銅布谷鳥嗄啞地打了更,瞿任之坐在臨近陽臺的沙發上,斜靠着椅搭,心不在焉地聽對面的男人說話。他的律師虞恭裕剛講完一個故事,不過他故意沒講結局。虞恭裕臉上帶着的輕松自如的笑意,用鉗子夾去雪茄的一端,劃燃火柴點着了煙,然後咬在嘴裏,像瘾君子那樣把頭往後仰着。
瞿任之信手翻閱着雜志,把兩條腿都放到沙發上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問:“後來怎樣?”
虞恭裕起身走到瞿任之旁邊坐下,幫他把垂落在地的衣擺撿起來。瞿任之身上的綠呢子長袍又軟又滑,抓在手裏像細沙一樣,虞恭裕忍不住低頭聞了聞了呢料上香味。過後,律師把瞿任之搭在沙發上的一條小腿拉過來放在自己膝頭,輕輕揉捏着踝骨,手指在那三寸肌膚上流連。瞿任之也沒躲,享受着對方的撫摸。
“家人照付贖金,一千萬,不多不少。”虞恭裕呵出一口濃白的煙霧,在他面庭中間,生有挺拔的鼻梁,“那孩子第二天就送回父母手中了,但免不了缺了兩根手指頭,因為他家裏人試圖和綁匪砍價,綁匪只好砍肉了。”
“所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千萬不要綁匪講價?”瞿任之笑着說,把看了一半的雜志丢開,側過身來枕在椅搭上,袍襟下露出一大片白淨的皮肉。
“不無道理。”虞恭裕露出一絲譏讪的笑,捏着雪茄抖了抖,煙灰盡數落進玻璃缸裏,“綁匪對你知根知底,和這些窮兇極惡之徒談判只能是自讨苦吃。”
“你的客戶應該都買了防綁票安全保險吧?”
“是的。像你哥哥的保險,就是令尊留下來的,他兒子梁聞生的安全險也是由我經手的。”
瞿任之躺在窄窄的沙發墊子上,像要睡着了那樣眯着眼睛看虞恭裕,琢磨着他方才說的那席話。窗闩被拔掉了,通往陽臺的移門也敞開着,雨意濃郁的、涼飕飕的野風從外面吹進來,瞿任之聞到了其中夾雜着的濕漉漉的青苔氣息。虞恭裕捏着他的腳踝玩了會兒,逐漸把手滑向小腿肚,一邊揉,一邊輕佻地俯身靠近他:“任之,我們什麽時候再一起過夜?”
雪茄的煙霧在萎靡不振的微風裏打着旋,飄向房間各處。瞿任之支着臂肘擡起上半身,同時縮回了腳,在虞恭裕手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掌:“我們就只會親熱!把你的東西給我吸一口。”
“什麽東西?”虞恭裕夾着雪茄明知故問道,“原來你想在這裏做前戲?好啊,我們有時間嗎?”
“住嘴。”瞿任之嗔罵他,起身咬住雪茄的一頭慢慢吸了一口,讓煙霧在口腔裏停留了會兒,然後緩緩吐出來。虞恭裕紳士地伸出一臂攬過他的背,兩人情意綿綿地接起了吻。
房中閃耀着燭光,風把燭火吹得輕輕搖曳起來,青銅器在燈火映照下泛着綠色的光澤,它們的影子都投射到了壁柱後面的一對大理石壁爐裏。瞿任之吻夠了,松開嘴唇細細地喘氣,把兩條腿移下沙發,起身鑽出了虞恭裕的懷抱。他困倦地微笑着,回頭瞥了虞恭裕一眼,順手拿起律師先前放在桌上的火柴,掖着袖子朝聖母像走去。
桌案前,瞿任之一改方才的風流樣,變得沉穩、嚴肅。他擦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點亮了其中一根短短的白蠟燭。火焰騰得很旺,冒出白煙,散發出一陣陣觸鼻的燭油味。虞恭裕穿過隔簾走到神龛前,繞過瞿任之站到另一邊去,仰頭便見聖母低垂善目,凝視着站在下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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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祈求什麽?”虞恭裕輕聲問。
“保佑錫亞和勒曼公司①的合約順利,”瞿任之望着聖像豐潤的臉龐說,“希望至少可以談妥一筆生意。現在公司的財務很成問題......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
他悄沒聲兒地嘆了口氣,沒再繼續往下說,但虞恭裕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二人在祭桌前徘徊片刻,給聖母點了蠟、灑了香,滿桌的燭火就這樣沒日沒夜地燃燒着,燭臺下的銅托裏盛滿了晶瑩的蠟油。屋裏的一切,不論是光禿禿的地板,還是罩有蕾絲的家具,都被這火燭的香味浸透了。
雨終于落了下來,打在園中簇立的芭蕉樹上,很快就彌漫起一道青灰色的霧牆。雨水順着傾斜的屋頂流下來,彙入鐵皮凹槽內,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再凝成一挂細泉,傾注到牆根下肥碩的牛蒡葉上。虞恭裕準備打道回府了,瞿任之送他到門廳,在濕漉漉的屋檐下與之吻別。
“明天我就要飛去哈伯利②了,希望能挽救一二。到時候再打給你。”瞿任之說,伸出雙臂和虞恭裕擁抱。
虞恭裕抱着他,依依不舍地摩挲着他長袍肩部的絲絨繡花:“真不想和你分開。”
少頃,虞恭裕把帽子戴上,在瞿任之嘴角吻了最後一下,就旋身走下臺階,踏上積水橫流的鵝卵石路。他撐着傘走到車門邊,拉開門坐進去發動起了車輛,兩盞前燈驟然照亮了千萬縷雨絲。潇潇雨聲裏,車子在庭院中轉了一圈,掉過頭來駛出大門,被兩柱光線撕裂的夜的帷幔從遠至近地合攏過來。
“典型的維加裏。”瞿任之抱着雙臂立在檐下看雨,“在夏天開始新的一年。”
他回到屋裏,去陽臺上把窗扇掩好,關上了開合自如的移門,免得雨水打濕地毯。雪茄煙的味道随着虞恭裕離去而消失了,可他倆方才的對話還像一個煙圈般漂浮在空氣中。瞿任之把掉落在地的雜志撿起來,興致缺缺地合攏它,将其放回神龛旁的五鬥櫃上,和另一本舊刊疊在一起。
瞿任之在櫃子前停了會兒,把擱在下邊的那冊舊雜志抽出來,一翻開,映入眼簾的便是那篇《創業者:白虹國際創始人掘金史》,頁腳還被折了一個标記。他漠然地伛着頭浏覽文章,盡管這篇采訪他已經讀了不下十遍。在文中,梁旬易功成名達、跻身上流,一派成功氣象;反觀自己,汽車業市道大不如前,公司江河日下。
他越想越氣惱,胸中燃起了嫉妒之火,一怒之下撕碎了書頁,在蠟燭上點燃後擲入到火盆中。瞿任之失魂落魄地扶着橡木桌,擡頭望了聖母一眼,看到神祗也俯視着他。于是他不敢再去看聖像,慌急忙亂地快步離開了祭臺,把自己關進空蕩蕩的寂寞的屋子裏。
神香依舊擱在雲杉木炭火上,散發出松明的氣味;碎紙在盆中漸漸化為灰燼,陰燃着一簇熒熒小火。夜雨淅淅瀝瀝地下着,芭蕉大葉披垂,淋洗着天水。正如瞿任之說的,新年始于夏天。
*
周日,炎暑難消,梁旬易就讓人在瀑布旁的露臺上設了桌椅和涼棚,坐在陰涼處喝午茶。臺側古松偃卧,藤垂草掩,柏枝斜伸到水面,渾似入水的釣鈎。不知哪裏傳來一陣陣有規律的噪音,那是鑽頭在水泥牆上鑿眼時會發出的聲音,聽得梁旬易心煩意亂。為了“确保安全”,莊園各處都在動工,或是安裝監控,或是翻新圍欄,總之到處都要改頭換面。
高緒如像往常一樣,在泳池邊給梁聞生計時。藍色的水面反射出強烈的日光,高緒如只好戴上了墨鏡,跟着梁聞生從這頭走到那頭。岸邊的遮陽棚下面,園丁和廚師蹲坐在那兒觀看小少爺游泳,給他加油打氣,等梁聞生游完全程他倆就舉手歡呼。高緒如幾次擡頭看向二樓的涼臺,希望能看到梁旬易的身影,但始終未能如願。
梁聞生摸到石壁,一挺身就從水裏冒了出來,把泳鏡撥上額頭,趴在岸邊大口喘氣。池岸的磚塊被曬得有些燙了,他潑了幾捧水給瓷磚降溫,擡頭問:“這次游了幾秒?”
“你猜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高緒如蹲下身,把墨鏡摘下來架在梁聞生鼻子上,免得他被陽光閃到眼睛。
“我猜進步了。”梁聞生說。
高緒如笑了起來,把秒表亮給他看:“确實,你比昨天又進步了3秒,比前天進步了2秒。但你起步還是太慢,槍響後總是要哆嗦一下才跳。聽我的,什麽都別想,只聽聲音,反應快些。”
“我在努力克服了。”
墨鏡對梁聞生來說有點大,一個勁地沿鼻梁往下滑。他擺弄了幾下鏡架,讓自己看起來很酷:“我像不像黑衣人?”
“像黑幫老大。”高緒如開玩笑說,起身拉住梁聞生伸過來的手掌,“這次要提幾下?”
“五下。”梁聞生笑嘻嘻地張開手指晃了晃。
于是高緒如單臂拽着他的手,像提蘿蔔一樣拎着他在水裏上上下下浸了五次。梁聞生很喜歡這個游戲,咯咯大笑着,聲音從水面回彈到岸邊的玫瑰色花崗石上。高緒如最後一使勁把他撈上來,梁聞生光腳踩在亮得發燙的花磚上,渾身水淋淋的,皮膚被曬得泛起了紅。他小跑着奔向蔭棚,去跟廚師讨糕餅吃,幾人笑作一團,花園裏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梁旬易不勝裝修聲之擾,索性關掉電腦棄置一邊,按響了鈴。高緒如在耳機裏聽到鈴聲,忙穿過竹林登上臺階,從宅邸後面繞到二樓,步入梁旬易房中。
室內涼爽通透,所有簾子都挽上去了,窗外碧草茵茵,松筠赫赫。梁旬易滑着輪椅從露臺下到屋內,用略帶不滿的口氣說:“家裏太吵了,到處都在施工,都怪你的‘作業所需’。我要出門靜靜,帶我換衣服去。”
“根據今早驗收的情況來看,他們快要完工了。”高緒如安慰道,把輪椅推去更衣間,幫他換上熨平的絲緞襯衫,又在他腳上套了一雙輕便的軟牛皮鞋。
“你剛才在做什麽?”梁旬易一邊系紐扣一邊和他聊天。
高緒如把鞋面擦淨,頭也不擡地回答:“教梁聞生游泳,他的進步很大,假以時日一定能突飛猛進,游進滿分不在話下。”
“現在的後生仔個個都争着拔尖去啦。”梁旬易不輕不重地說,肚子裏的怨氣消了不少,“我都沒要求他一定要拿十分,但他非得力争上游不可。”
“小孩子有進取心是好事。等會兒打算上哪去?”高緒如問,推着他轉出半掩的門。
梁旬易撥拉了幾下眼罩的繩子,稍加思考,最後打定主意:“把我送到發型屋,我要理頭發,晚上還有約會呢。對了,今天幾號?22還是23?”
“今天23號。”
“哦,那得把梁聞生叫上來,讓他快快去洗澡穿衣,等會兒到醫院補牙。”梁旬易從櫃子裏翻出一只信封,展開裏面的牙醫預約單通讀一遍,“這家夥老吃糖,牙齒都齲壞了......”
嗣後,梁聞生被拉出水池,裹着毯子去浴室裏沖了澡,出來時熱得渾身冒汗。高緒如把他招進開了冷氣的堂屋裏,讓他坐在椅子上,舉着吹風機幫他弄幹了頭發。梁聞生穿着一件寬松的圓領小衫,短褲筒下伸出來的兩條腿百無聊賴地晃動着,發出篤篤的聲響。他呆坐半晌,彌望着十字窗格外的柳浪,忽然說:“如果我另一個爸爸還在世的話,他一定也會這樣給我吹頭發。”
高緒如用手指抓撓着柔順的發絲,盯着他滿頭的淺麥色頭發兀自出神,沉默了片刻後才問:“你想念他多久了?”
梁聞生撐着手,抿起嘴巴想了想,回答:“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從沒見過他。我爹很少提起他,因為一旦提起那個人,他就會很難過,還會哭......不過他現在好多了,因為他忘了。”
平直簡短的敘述讓高緒如心酸難忍,幾欲落淚。他如鲠在喉,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像被噎住的人那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這時梁旬易到門邊來催他倆,高緒如才關掉了風機,堂屋裏頓時鴉雀無聲,惟聞柳下莺啼。高緒如推着梁旬易的輪椅,梁聞生左右相随,三人先後走出門廳,只見屋外榴花烘天,一庭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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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錫亞和勒曼公司:指錫亞(Thea)汽車公司和勒曼(Lerman)汽車公司,其中錫亞為瞿任之繼承所得,勒曼是當時A獨立國最大的一家汽車公司。
②哈伯利:位于A獨立國中部的一個城市,勒曼公司總部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