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贖金
第1章 贖金
天下着細細的雪,夜風和夜暗在濕漉漉的大地上飛翔,柳葉似的月牙被從北方飄來的烏雲壓熄了。高緒如把滿是煙炱的馬燈提到桌前來,弓着背清點堆在油氈布上的幾大摞錢幣,然後舉起相機拍照留證。他看了眼表,行動迅速地将錢幣分別裝進三個牛津包裏,再各自拴了一個标簽在包帶上以供識別。
事畢,高緒如側身走去窗邊往外張望了會兒,但見街巷冷寂、細雪如絮,北風正從破陋的窗牖灌進來。接應的人還沒現身,他便從衣服裏摸出兩張紙,挨着昏黃的馬燈最後閱讀了一遍關于兩名人質的資料。
驟然間,汽車引擎的轟響震碎了凍硬的空氣,一輛形狀緊湊的小別克從對面的一條街開過來,停在了坍圮的院牆外。開車的司機鑽出車門,邁着謹慎的步子穿過圍牆走到院子裏,和高緒如對了暗號。高緒如把人接進屋,亮出堆放在地板上的三只口袋:“幫個忙。”
司機心領神會,拉走了一個袋子。高緒如把人質的資料塞進衣兜,滅掉燈,一伸雙臂提起裝滿了錢的包袋大步走出房門。雪色裏,別克停在碎石堆旁,看起來也像一塊斑駁的石頭。高緒如側身坐上車,還沒關上門就對司機說:“要是你再晚來三分鐘,綁匪就得撕票了。”
“在這種破地方很難弄到像樣的交通工具。”司機嘀嘀咕咕地埋怨了一句。
“甭多話了,發動吧。”
別克劇烈地震顫了一下,自屁股後面噴出一股白白的尾氣,發出粗魯的喘息,飛動着四只輪胎在廢墟上疾馳。高緒如守着三個包裹,警惕地看向窗外,月光下到處都是東倒西歪的枯樹,一派凄涼,看得出這一帶在戰亂發生前曾是牧民的村莊。燒焦了的農房伫立在雪地上,只剩黑黢黢的桁架;電線杆倒塌了,把一輛陷在彈坑裏的皮卡砸得四分五裂。
“今晚視野不錯。”司機自言自語似的說,把車子攆得飛快,別克在土路上左奔右突。
“開快點,咱們趕時間。”高緒如催促道,一面拿起對講機靠在嘴邊,“‘鹦鹉’,我是‘劍魚’,最後一次通訊測試,請回答。”
距村莊35公裏外的大河上,兩艘快艇正風馳電掣地朝着河灣駛去。船上架設有重機槍和火箭炮,坐在船頭的通訊員撥了撥話筒,回答:“‘劍魚’,我是‘鹦鹉’,清楚收到。”
高緒如四下環顧一圈,掏出衣兜裏的資料冊攤在膝蓋上:“最後一次确認人質信息。一共兩名人質,代號1和代號2。1號人質許江帆,維國人,男性,42歲,贖金70萬。2號人質藩希,維國人,男性,33歲,贖金120萬。注意,2號人質完全不能行走。我們正在趕去交易地點的路上,大約五分鐘後到達目的地。若雙方交火,必須要能分辨人質和武裝分子。完畢。”
“我确認,完畢。”
高緒如又問:“你們還有多久能到撤離地點?”
“大概半小時吧。”通訊員說,“注意,‘葉蜂’無人機已放飛,它偵察到距離交易點4.7公裏外的樹林裏有不明車輛,可能是綁匪方面的快反部隊。”
“知道了,監視那些車輛,有情況就告訴我,保持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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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話結束了,高緒如把對講機放進口袋,扭頭瞥了眼放在身側的錢袋,一言不發地扣緊雙手。此時別克正行駛在一條林中小道上,舉目望去,四野盡是桦樹白生生的枝幹,冬夜跌進了白桦林深處。車子沿着同一條路行駛了五分鐘,開進一片空地裏停住了,不遠處的吉普車上亮着照明燈,晃得高緒如睜不開眼睛。
待他們停穩車輪,立即有持槍人士從旁走過來,矮下身子往內探看,高緒如則面不改色地穩坐原處。頭上纏着藍絲巾的游擊軍檢查完車子,沖吉普那邊高叫了幾聲,才用槍威逼高緒如和司機兩人從車裏出來。
高緒如提着幾袋子錢走到空地中間,借着探照燈的光線看到四個強盜用槍挾持着人質,黑洞洞的槍口就頂在人質的下巴旁邊。他注意到人質都被蒙着眼睛,在寒風中凍得直發抖,渾身上下都是污血,單薄的衣褲髒成一團。高緒如覺得的自己的心髒揪了一下,但很快就定下心神,一甩手将牛津包丢到腳尖前,幾張紙幣從敞開的袋口灑了出來。
綁匪頭子指派了幾個人上去清點贖金,小頭目數完了一個包裏的錢,回頭給老大打報告:“1號人質贖金齊全。”
錢拿走後,1號人質就被扔到了雪裏,他尖叫着哀嚎一聲,想要逃開,但由于手腳都被繩索縛住,他只得扭動着軀體在雪裏拱動着爬行。高緒如一個箭步蹿到人質跟前去解開他腳上的繩子,将其扶起來退到十步開外的地方,由司機接去了。緊接着,第二包錢清數完畢,一分不差,綁匪頭子終于松口,命人把2號人質給放了。
兩個熊罴似的悍匪将人質拖行數米,當着高緒如的面把人質頭上蒙眼的黑布扯開,撒開手,藩希便倒在了髒兮兮的雪泥裏,他身上的血把泥水都染紅了。高緒如趕上前去撈住藩希的兩腋,把他正過來靠在自個兒懷裏。藩希發出嗚咽聲,眯縫着雙眼拼命眨動,扭過脖子往高緒如胸前鑽,借以避開探照燈的白光照射。
“你沒事了,我馬上送你回家。”高緒如草草揩了揩藩希臉上的血污,雙手抄到他身下,一使勁将其抱起來往別克車退去。
岑寂中,蓋滿白桦林的坡地背後忽然傳來有節律的轟隆聲,由遠及近,轉眼間就響徹雪野——兩架直升機繞過山梁,出現在了衆人視野裏。土匪們見狀頓時驚恐地大呼小叫起來,叽裏呱啦地喊着話,四處亂竄,活像一群受驚的老鼠。小頭目抱着槍飛奔上前,一躍而起,跳進皮卡車鬥裏擺出戰鬥姿勢。
此時直升機已經降低了高度,幾乎是貼着林稍朝空地撲來,巨大的噪聲震得雪沫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是政府軍的直升飛機!”有個土匪喊道,“他們在搜尋我們的據點!”
飛機上挂載的機槍開火了,數以千計的子彈射落到地上,掃起一大片白皚皚的雪塵,有不少人中彈倒下。然而這些游擊軍的兇悍是遐迩聞名的,他們絲毫不懼政府軍的威脅,用安在車鬥裏的重機槍對付天上盤旋的鐵蜻蜓。一時間,彈雨如瀑,槍聲和汽車引擎聲在幹枯的林子裏激起響亮的回音。
高緒如冒着槍火跑向別克,直升機上忽然射下來一發炮彈,擊中了游擊軍的一輛卡車,爆炸沖擊波一下就把高緒如震倒了。藩希摔到地上滾了幾圈,捂着大腿痛苦地號叫起來。高緒如連忙起身将他扛在肩上,一口氣跑回車旁,把藩希塞進後座,眼疾手快地關上車門。
“真倒黴!他們幹起來了,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高緒如拍了司機兩巴掌,從座椅底下抽出一條槍端在手裏,檢查了一遍彈匣。
又有幾枚炮彈爆炸了,別克被炸得左右颠簸,四只輪子都不聽使喚了。還沒等他們開出去五十米,直升機上傾瀉下來的子彈就打在了車前蓋上,吓得司機大叫道:“政府軍在向我們開火!”
高緒如暗罵一句,扭頭看了眼靠在身側的藩希,指揮司機往前開:“繼續踩油門,不要減速,我把國旗挂出去碰碰運氣。”
國旗裝在一個鐵盒子裏,高緒如把旗子抖開,拴在槍杆上伸出窗外。直升機的探照燈照亮了迎風招展的旗幟,坐在機門口的機槍手立即停火,扭頭報告上司:“頭兒,那輛車裏是維國人!”
“看到了,別咋咋呼呼!我們的目标不是維國人,放他們過去。”
片刻後,直升機朝另一個方向飛走了,高緒如這才松了口氣。汽車沿着一條黑漆漆的岔道開進森林深處,黑暗如同濃墨般吞沒了荒野,道路兩旁林立的桦樹距離車窗如此之近,仿佛觸手可及。待處境暫時安全後,高緒如才緩緩喘了兩口氣,倒在椅背上閉了閉眼睛。
藩希歪着身子,雙腿一動不動地擱在座椅上,血水正沿着褲管往下滴。他皺緊眉頭忍耐劇痛,半睜着雙眼聽天由命似的平攤兩手,被凍爛的十指裸露着血淋淋的皮肉。
高緒如伸開手臂把藩希的上半身圈在臂彎裏,撕了幾塊布條來給他受傷的手簡單包紮了一番,再給他戴上了GPS定位器。藩希一直靠在他肩窩裏不停地發顫,像害了傷寒病的人那樣虛弱地閉着眼睛。高緒如試了試他的體溫,發現他在發燒,忙脫下自己的防寒外套蓋在藩希身上。
兩人就這樣挨着坐了會兒。未幾,高緒如拿出錄像機舉到前面,将鏡頭對準自己和藩希,低頭湊近藩希耳朵說:“你馬上就能回家了,現在我要問你點問題,以便确認身份。藩先生,你的全名叫什麽?”
“藩希。”
“你母親姓什麽?”
車裏安靜了一瞬,藩希好半天後才出聲回答:“姓俞。”
“你是在哪所醫院出生的?”
“......維國加斯達市......紮布缇娜醫院。”
高緒如又讓坐在前面的許江帆轉過頭來,照例問了他三個問題,然後收起錄像機:“好了,證據拍攝完畢。”
別克在林地裏連續行駛了一刻鐘,被嚴寒籠罩的安哥亞平原上空浮着一片淡淡的銀光,漫山遍野的白桦樹顯得更暗、更密、更清新了。有時候,車子突然沖出林陣,只見公路一側豁然開朗,一片廣袤的平原低低地匍匐在穹窿下,數不清的農舍沿着原野一直鋪排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他們穿梭在一片又一片森林中,漸漸的,路肩下出現了河流。大河在前方某處拐了個彎,直往公路靠攏來,河面的冰淩在雪色映照下閃出珍珠般的粼光。高緒如看了看表,當他正要拿起對講機詢問“鹦鹉”的情況時,對講機裏先傳出了聲音:“‘劍魚’,這裏是‘鹦鹉’。無人機偵察到你們斜後方1公裏處有兩輛車尾随,正朝着你們快速接近。”
“是游擊軍還是地方政府軍?”
“不知道,反正來者不善,難道你還指望在這裏遇到同行嗎?”
高緒如向後望了一眼,公路在十幾米外就看不見了,黑森森的夜正是殺人越貨的好時節。他捏緊手指,稍加思考後回話道:“‘鹦鹉’,我們在第二撤退點碰面。”
“收到,‘鹦鹉’正在全速前進。”
河面上結着薄冰,快艇突突作響,它速度之快,仿佛是在禦風而行。尖銳的船首輕而易舉地破開冰塊,拉着數道雪白的水浪轉了個彎,進入一條狹窄的水道。河兩岸茂林密布,林下暗白的雪海像是在不安地沸騰;寒風如鞭,野蠻地抽打在疾速馳騁的小艇上,灼人的雪塵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別克沿原路繼續行駛了幾分鐘,司機開口提醒道:“再往前開一百米後就沒有水泥路了。”
說着,車子開出了水泥公路的盡頭,駛入雪地,輪子刨出來的雪霧揚得極高,遮蔽了視野。司機罵了句“見鬼”,讓坐在副駕駛的1號人質幫自己把一下方向盤,然後回身拉開背包從裏面掏出熱成像儀。高緒如握着步槍,趴在後座監視車屁股後面的動靜,透過彌天塵霧看見有兩輛車追了上來。
這時司機提議道:“再把國旗挂出去試試。
“在安哥亞,不是所有人都像政府軍一樣對維國人持友好态度。”高緒如說,他猶豫片刻,還是小心翼翼地将國旗伸了出去。
追兵并未減速,國旗顯然被無視了。少頃,高緒如忽然看見對方車輛裏有個人影探了出來,舉起槍對準了別克的後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