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記事簿

第30章 圍巾

圍巾

早飯過後，兩人便出了門。

街道兩旁的樹光禿禿的，每一根枝條的形狀都清晰可見，分明蕭條寂寥的景象，楊若卻看出了幾分生機來。是了，如果順利的話，來年夏末，她還可以和林希并肩走過這條街道，看看它郁郁蔥蔥的模樣。如果更順利一些的話，北方分明的四季會從這個城市的每棵樹上延伸至她與林希的生命裏，她和她共同的生命。

“要更加努力學習，要考來林姐姐的城市”，楊若暗暗下着決心，将林希的手牽得更緊了些。

林希總是能第一時間捕捉到她無論好壞的情緒波動，将她的手也牽得更緊了些，柔聲開口，“在想什麽”

“我在想......”，還沒來得及回答，楊若便在乍起的寒風中打了個哆嗦，一股涼意從嘴巴一直灌進了四肢百骸，“這風也太厲害了吧！”

林希在她面前站定，手法娴熟地将她脖子裏的圍巾解開，又繞了幾圈，她的半張臉便嚴嚴實實地被包進圍巾了，“更厲害的時候，刮在臉上像刀子割一樣”，林希說着，又将她的帽子往下壓了壓，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出了聲。

楊若有些奇怪，“笑什麽”

林希看着只露出一雙咕嚕轉的眼睛的楊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我們若若真可愛呀”

這忽如其來的誇獎令楊若有些摸不着頭腦，但她喜歡林希忽如其來的誇獎，她于是攀上林希的胳膊，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兩人去的第一站是林希的大學校園。

“這片湖好漂亮啊，我們以後早上在這裏背書吧”

“好～”

“林姐姐，你喜歡哪個食堂的飯”

“二食堂，那裏的餃子做得最好吃”

“咦？這是什麽花啊，它竟然還開得這樣紅火”

“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若是下了雪，她的紅覆上薄薄的雪色，會更好看”

.......

楊若對這裏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拉着林希走遍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每到一個地方，都有無數的問題要林希回答。林希喜歡她如此快活的模樣，對她連珠炮似的問題耐心極了，時不時給她指指自己常去的地方，講講自己曾在那裏做了什麽。最後，林希拉着楊若去了學校的招生處，跟值班老師了解了楊若的幾個志願專業。值班老師很是溫和負責，楊若起初有些緊張，多是聽着，後面放松了下來，也開始時不時提問自己關心的問題，林希便将談話的主導權交還給了她。

楊若是很容易就讓人喜歡的性格，陽光、聰明、充滿生機。臨走時，那位老師滿是慈愛的拍着楊若的肩膀叮囑，“孩子，回去之後好好讀書，老師等着你來報道”

楊若保證得也很鄭重，“我會好好努力，一定來跟您報道”

柳馨自實驗室出來，遠遠便看到兩個相依偎的姑娘，低的那個仰頭說着什麽，高一些的姑娘便俯下身子，将耳朵湊過去，聽完，撓了撓對方的腰，兩個人便笑做了一團。

若是旁人看了，大約只當是女孩子間慣有的親昵打鬧，不會過分在意，但柳馨定定地望了許久，她本能的直覺告訴她，她們不是那樣的，那其中的一個背影，她曾在暮色晚霞中注視過許許多多次，可唯有這次，夕陽落在她身上，都是化不開的暧昧與柔情。

她曾孤注一擲地向她坦露過自己的心意，因而帶累了她。她為自己的莽撞懊惱不已，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她的心同自己的心一樣，哪怕前方是地獄，她也會頭也不回地同她前往。

她沒有入地獄，她放棄了光明的前路，承擔了所有的壓力，将她高高地托舉了起來。她于痛心與愧疚之中可恥地生出了欣喜，鄭重向她求證，她對自己的心是否像自己對她一樣。她說了什麽來着，柳馨強迫自己去回想那段一直逃避的記憶，哦，對了，她說，“對不起”。

她說，謝謝她的喜歡。她說，對不起。她說，她那麽做，是因為任何一個像她這樣認真的人所付出的努力都不應該被毀掉。她的神情與語調都那樣溫和，甚至帶了些安慰。可寒風還是四面八方地向她湧來，“任何一個”，她的世界忽然失了聲，她看着她的嘴巴開開合合，卻只能聽到這四個字不停不停地在她心裏回蕩，她頭一次覺得她的溫柔格外殘忍。

她是任何一個，她護她免于苦難，不是因為她是柳馨，而是因為她是林希。

她告訴自己，做過努力了，就要灑脫一點。做信徒，做朋友，做陌路人，随便做什麽，都要好過在糾纏中兩敗俱傷。她明明說服自己了，可望着眼前的場景，她又難以自制地生出不甘與窺探欲。

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追上了她們，“林希，真的是你啊，好巧”

忽然遇到故人，林希也有幾分驚喜，“好巧，你怎麽假期還在學校”

“新開了一個課題，現在在準備階段，這不是想着我回家也沒什麽事，就留在學校了”，她看了一眼林希身旁的楊若，頓了頓，分不清自己摻雜了幾分私心，又開口道，“對不起，當初如果不是為了我，你......”

“怎麽又道歉了，那件事不怨你，之前不是說過了嘛，我自己本來也沒想好日後的路呢，我現在很好”，林希牽過身邊的楊若，“向你介紹一下，這是楊若，是我的愛人”，說完，她又轉向楊若，語氣誠懇又小心，“這就是柳馨”

柳馨其實第一眼就看到了楊若，不過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她刻意忽視了她，又刻意将話講得暧昧，但沒曾想這小姑娘這般鎮定，她甚至開始懷疑或許是她自己想多了，她只是林希某個親戚家的姑娘，可林希一句話便将她心裏剛剛升騰起的希望撲得一幹二淨，小姑娘似是對林希的介紹也有些震驚，旋即悄悄地壓下了揚起的嘴角。她于是明白了，這小姑娘知道自己，或許連自己與林希的淵源都清清楚楚。所以，才一點兒也不慌亂。即便她已經這樣安全了，林希還是不放心地又為她增加了籌碼，将她介紹得坦蕩又堅定。

如果不是自己的心疼得亂七八糟，她定要為這樣的感情鼓掌叫好，真摯祝福了。

“柳小姐好。柳小姐？柳小姐？”

楊若連喊了好幾聲，柳馨才回過了神，胸腔翻湧的情緒讓她說話都困難了起來，“你好，你好”，她擡眼，看到小姑娘的臉上帶着真誠的關切，純淨、柔軟、溫暖，似剛好的日光。原來她喜歡這樣的人啊！真好，喜歡這樣的人的話，她會很幸福吧。

她知道她該死心了，她知道她該祝她們幸福，可年少時的心動太過驚豔，後來日日夜夜的思念又太過磨人。她知道自己應該遠離她，又自虐地想跟她多呆哪怕一會兒。她将笑容調整至得體的模樣，“好久不見了，能請你們吃個晚飯嗎”

她看到她微微皺了眉，那是她思考時慣有的動作，她看到她身旁的小姑娘擔憂地看了看自己，又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她關切地看了看小姑娘，才轉向她，“好”

這頓飯于柳馨實在是食不知味，她能感到對面兩人對她情緒的關照，這關照卻讓她不自覺地憤恨起來，明明是她先來的，圖書館，幾米之隔的位置上，她看過灑在她身上的陽光，讀了所有她還回去的書。晚霞裏，她繞了好遠的路去她學院樓下偶遇她，和她談談話，她就能快活好久........

她能一眼看出對面的小姑娘想吃哪道菜，卻不明白自己和她談話時顫抖的語調。她繞了那麽久的路，才知道，原來，愛是不用繞路的。

“小姑娘，你幾歲了”，柳馨突兀地開了口。

楊若雖不覺得多活些年歲就更有資格愛，卻還是有些不喜對方提起她年紀時語氣裏的輕視，只是想到她是林希的朋友，依然回答得禮貌，禮貌卻铿锵，“我十八歲了”

柳馨還想說什麽，林希搶先接過了話頭。她将一筷子魚放進楊若碗裏，滿不在意道，“十七歲，你還沒過十八歲生日呢”

她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但柳馨知道，她打斷自己，又說了這樣的話，便是無聲的袒護。是啊，她這樣的人，若真的愛一個人了，大抵是不容質疑的。

楊若也知道，林希答應過不把她當小孩。林希答應過的事向來是做到的。所以，她既寵着她，也學着依賴她，現如今，倒是賴得越來越熟練了。思及此，楊若心裏便泛了甜意，“姐姐說我幾歲我就幾歲，十八歲是個大日子，我可得好好想想要問姐姐讨什麽禮物”

柳馨見不得她們這樣，打斷道，“說起來，小希今天回來，有沒有發現圖書館修建了。吃完飯，我帶你去看看？現在裏面大了不少，多了許多書”

“不了，姥姥還在家裏等着我們回去呢，她現在可纏若若了，這會兒一定眼巴巴等若若回去陪她下棋呢”，說完，又看向楊若，“若若別急，等明年你考來了，咱們有好多時間去呢”

“好～”

或許真的出于懷念，或許帶了想要排擠楊若的私心，柳馨不斷提起只關于她和林希的過往，林希大約是察覺了她的意圖，雖客氣地回應着她，但每個話題都會轉向楊若可以插進來的方向。她第一次發現，原來林希是這麽會聊天的人啊。

她才恍然，她于林希，充其量算是一個還不錯的同學。林希對她的好和對所有人的好都是一樣的，出自她的善良和教養。她終于認了輸，“今天遇到你們真的很開心，我忽然想起實驗室還有些事兒要處理，得先走了”，頓了斷，她又開口，“你們很般配，祝你們幸福”，怕對方不相信似的，又補充道，“真心的”

“我知道”，林希望着她泛紅的眼眶，鄭重道，“謝謝你”

“那，小希，再見”

“保重”

飯店門口，楊若扯過林希手裏的圍巾，邊幫她圍，便盛情誇贊柳馨，“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女孩，又好看又優雅又有氣質，她也穿藍色，她穿藍色也挺好看的”

林希心裏打着鼓，由着她給自己系圍巾，将頭輕輕擱在她肩上，“她是個挺好的女孩，但我只喜歡你”

楊若擁住她，語氣帶着得逞的驕傲，“我知道”

林希便知她那點小心思，回擁住她，“那我和她，誰穿藍色更好看”

楊若放開她，眸光認真地望進她，“你”

“我知道”

“那，我們回家吧？”

“回家！”

走到街對面，柳馨忍了一晚上的眼淚才終于決堤，她遙遙望着相攜走出飯店的兩人，林希由着楊若給她圍好圍巾，乖軟地将頭埋在楊若的肩上說着什麽，楊若擁住了她。

“她那樣清淡的人，也找到可以讓她這樣撒嬌的人了啊”

奇怪，明明是好極了的事，明明自己也為她開心極了，怎麽這眼淚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那就，不擦了吧。哭吧，哭完就是新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