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記事簿

第6章 天亮了

天亮了

深秋，夜漸長，日漸短。

林希醒來時，卧室已是昏暗一片，她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了好一會兒神，四周安靜得好似滿屋子的黑暗都要湧來和她抱團取暖，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摸索着打開床頭燈，柔和的燈光刺破黑暗，她稍稍安定，又伸手去夠手表，放在眼前一看，已經快八點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一覺睡到了晚上。

睡了太久，身子反而越發地有些乏，思緒又偏生沉得緊，是以第一聲敲門聲響起時，林希懶懶地并未動彈，許久沒有等來第二聲，她便覺得許是自己聽錯了。是了，這個點哪有什麽人會來找她，這個小鎮上唯一可能會來找她的人，這些日子不一直躲着她嗎？

林希自幼便家境優渥，雙親寵愛。父母精心的教養令她識禮而克制，柔和也堅韌，她從不自怨自艾，也很少要求或苛責旁人。但此刻，許是遠離父母親人，生病又勾來了她難得的嬌氣，林希忽然為楊若最近的态度生出了委屈。

門又被敲響了，這次敲的時間久了些。林希回過神，為自己剛剛的情緒生出了些不好意思，拖着昏沉的腦袋去開門。

門外是楊若，渾身濕透了，落湯雞似得可憐。

林希大腦瞬間清明，一把将楊若拉進了屋裏。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幹淨的地板上，楊若有些局促地挪了挪腳，地板更髒了，她于是像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不敢動。林希看着這樣的楊若有些心疼，又因自己的心疼有些生氣。這人最近明明千方百計躲着自己，仿佛之前天天追着自己喊姐姐的人不是她，現在又這樣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做給誰看，偏她還真就心疼了。

穩了穩情緒，林希剛要開口，就見楊若從懷裏掏出一本書遞給她，期期艾艾道，“這本書早都看完了，一直沒還，下午...下午的時候，我聽說你生病了，就想着來還書，順便探.....探病”，她人都濕透了，書卻護得好好的，忽閃的大眼睛裏滿是小心。

終還是不忍心占了上風，林希接過她手裏的書，随手擱在茶幾上，轉身去浴室拿了幹毛巾出來，小心地扯下她的發圈，将她的發尾攏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擦着，擦了一會兒停下，又自發頂向下順着擦，輕柔極了，也耐心極了。

“你這是來探病，還是來生病”

楊若沒有應聲，目光始終落在林希修長的脖頸和好看的下巴上出神，心跳亂得不成樣子。及至林希遲遲等不到回答，低頭看她，她才慌忙移開視線。

林希的神情太過專注柔和，這令她心動極了，也令她害怕極了。若是林希知道自己對她出乎尋常的渴望，還會如此溫柔地對待她嗎？思及此處，楊若心裏一片悲哀。

林希看出楊若的低落，也并不執着于她的回答，她複又繼續着手裏的動作，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敲門怎麽只敲一下，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次要多敲幾下，白白多淋這會兒雨”

“喜歡這個作者的書嗎？喜歡的話，書房還有她別的書，一會兒去看看”

“之前不是說過生日的時候想一起去海邊看落日，是不是就要到了呀，想好要什麽禮物了嗎”.......

終于，她停下動作，看向楊若的眼睛，問道，“因為什麽不開心？”，目光柔軟得要沁出水來。

在林希這樣的眼神之下，這些日子的掙紮，迷茫，被世界抛棄的恐懼猛然爆發，楊若一頭紮進林希懷裏，開始是悄無聲息地啜泣，後來，哭聲越來越大，眼淚越來越多，林希輕緩地拍着她的背，靜靜地等她平複下來。

許久，哭聲漸止，楊若發紅的眼睛目光閃躲。林希被她這個樣子可愛到，不忍她為難，率先打破了沉默，“想聊一聊嗎”

她知道，林希現在是全世界她最不适合談這件事的人，但她也同樣知道，林希也是身邊唯一一個有可能幫到她的人。

“好”，楊若答道。

林希看了看濕漉漉的楊若，生怕她真的生病了，“好，那你先去洗個澡，洗完我們再談”，說着，去卧室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遞給她，将她推進浴室，又從櫃子裏翻出備用的洗漱用品交給她，調好水溫，“快洗吧，別感冒了”，說完帶上門離開了。

洗完澡從浴室出來，楊若沒看到林希，喊了幾聲，也沒人應。她又在屋子裏找了幾圈，最後在茶幾上找到了林希留下的字條。

小若：

我出去一趟。廚房裏有剛煮好的姜湯，洗完澡出來記得喝一碗暖暖身子，把頭發擦幹，在家等我回來。無聊的話，就去書房看看有沒有想看的書。

楊若将字條看了一遍又一遍，珍惜地收起來。這才從茶幾上拿起剛才林希随手擱下的那本書翻看，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等林希回來。

林希

鑰匙轉動的聲音響起，楊若立刻朝門口望去，林希剛好走進來，披着雨衣，滿身潮氣。

她對楊若說了一句，“我回來了”，又轉身去了廚房，給自己和楊若各盛了一碗姜湯，隔着茶幾，在沙發對面的地毯上坐下，捧着碗喝了兩口，感到身子暖和了不少，看着楊若開口道，“放心吧，我去了一趟你家，告訴季阿姨你今晚住我這裏，來吧，談談我們的小若為什麽難過”

楊若鼻子發酸，各種情緒梗在喉頭，張口卻只能說出句，“謝謝”，而後是長久的沉默。

林希也不催促，只靜靜的等着她。許久，楊若再次開口，“我喜歡女孩子”，生怕描述不準确似的，又補充道，“不是友情的那種喜歡”，說完，小心又堅定地看向林希。

見林希的眼裏一派坦然，沒有厭惡、沒有鄙夷、沒有逃避，她像是得了赦免的囚徒，如釋重負，這才繼續開口道，“我去了圖書館，去了很多書店，能查到的所有的書都說，我這是生病了，我很害怕”

想到楊若獨自一人面對了這樣大的內心動蕩，這樣一個孩子不知道是怎麽挨過那些字眼的，林希語氣更加柔和，“那你覺得自己生病了嗎”

“沒有，我覺得自己很好很健康”

“那就沒有問題。你依從自己的心，喜歡上某個人，這是作為人再自然不過的本能”

“那為什麽書上說我這是生病了”

“那是書錯了。書有時候會将大多數人認為的真相寫為正确，但關于你自己的真相，要由你自己判斷。你不是大多數，這不證明你錯了或者病了，就像大多數人都用右手吃飯寫字，但還是有人習慣用左手，是一樣的狀況”

“可我還是很害怕”

林希眸子裏閃過心疼，起身走到楊若身邊坐下，将她輕輕擁入懷裏，“別怕，會好起來的”。

當天晚上她們聊了很多很多，林希跟她講自然界其他物種也有這樣的群體，跟她講薛素素與順秀玉的故事，跟她講文藝作品憐香伴，林希講了許許多多的理論和故事，和她從書裏看到的不一樣，楊若漂泊掙紮的心終于靠了岸。

後來，林希因為吃了藥，抵不住困意先睡着了。楊若靜靜地看了會睡着的林希，輕輕道晚安，伸手關了床頭的燈。她想，除了林希，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審判她對林希的喜歡。盡管到了最後她也沒能問出那句，“如果我喜歡的是你呢”，但今天的談話已然驅散了連日來籠罩在她心頭的大部分黑暗。

路還很長，但天亮了，所以，她不那麽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