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第23章 第 23 章 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林瑜在廳中跪了半個時辰後, 被人帶去了漿洗房,主事的嬷嬷瞅她一眼, 皮笑肉不笑。
“聽好了,這裏不止要洗主子們的衣裳,園子裏領一等分例的丫鬟小厮,也在這兒洗,管你擦破皮還是摔斷腿,只要手還接在胳膊上,就不許偷懶!”
林瑜垂首應了聲是。
一口茶的功夫都沒歇,就有一個髒衣簍扔了過來,裏面都是小厮的衣裳,有厚有薄, 不知在角落堆了多久, 一股發黴的汗臭味。
主事的嬷嬷踢了兩腳, 指着日光明晃晃曬着的地方, “去那兒,天黑之前把這些洗完。”
林瑜幾乎把明淨堂的人得罪了個遍, 現在人人恨不得把她當過街老鼠打,下馬威是意料之中。
她屏息忍下來, 抱起髒衣簍子去了最邊上的洗衣槽。
幾個丫鬟坐在遠處,難得來了場熱鬧, 幾個人都指着她聊得起勁。日頭慢慢偏照到門框, 林瑜始終一聲不吭, 只有棒槌在衣服上越敲越響,丫鬟們漸漸後背發寒,也不說了,各去幹自己的活計。
餘光瞥見最後一個人影消失在門口, 林瑜放下棒槌,去了陰涼處抱膝歇着。
當下的境況不算十分差勁,從這裏離開,總比從顧青川眼皮子底下離開要容易一些,林瑜如是想。
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又有一簍子髒衣送了過來,那丫鬟氣鼓鼓道:“別想着偷懶,洗完了曬到後院竹杆上去,夜裏吹幹了,明日要送去給二房的人。”
說罷重重一哼,扭頭往廚房走去。
林瑜看着地上的髒衣簍,心道今晚要空着肚子了。
掌燈時分,有人過來接她的活,“雀兒姑娘,衣裳我來洗,你從側門出去,素月姐姐在外邊等你。”
白日審問時,為着避嫌,素月被老太太打發去了別處。
Advertisement
她對此事原本沒有多少擔心,老太太不是偏聽偏信之人,雀兒更不會做那等事。然而一回來,不僅雀兒自己認了罪,老太太也氣病躺在床上。
素月聽不少人說了當時情形,仍是難以置信,見到林瑜後,滿腹疑問卻是先壓下去,将提來的油紙包拆開,遞了過去。
“吃點兒填填肚子。”
林瑜出來時已做好準備,提前洗過手了,撚起糕點放進口中。
素月見她沒有異樣,放寬了心,疑問又冒出來。廳裏那些人說雀兒偷錢,她一個字都不信。
雀兒是喜歡錢,為着兩錢銀子,能熬上幾個大夜給人做新裙。可素月也知道,雀兒向來都是寧肯自己多熬幾個夜做繡活,從不曾在別人送來的布匹上偷工減料,藉此賺松快錢。
“今日究竟是怎麽回事?老太太是個明事理的人,即便有心偏袒,也不會由着人颠倒黑白,你怎麽不好好解釋?”素月着急問道。
林瑜嘗着糕點,一時不知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今日一事,她并非不能證明自己清白,只是那樣做太麻煩,且必定要去顧青川面前陳情剖白一番。
她不知那時他又會做些什麽,林瑜一想到這人對自己的心思,後背就冷汗直冒,寧肯像現在這般受人白眼,再等待時機偷偷出府。
這話萬萬不能說出,林瑜小聲答:“我有好好解釋。”
“你那能叫解釋?”素月聽人說了當時情形,擰起眉頭:“你那叫頂撞,老太太一生氣,哪裏還聽得進去?”
滿園子的下人,就沒有敢這麽跟老太太說話的。
“難道姐姐是覺得我沒有先磕頭認錯,所以老太太才生氣麽?”林瑜問。
素月當然是這個意思,可經她平平淡淡念出來,又覺得似乎哪裏不對。
素月沒有細想,嘆了口氣,“你若做到彩雲那般,再好好解釋,老太太絕不會把你趕到這兒,她會聽你說理的。”
這是句實話。
林瑜來了三年,深知這兒的人把尊卑貴賤四個字刻進了骨子裏。膝蓋像不要了似的,動不動往地上一放,磕頭如同敲碗,誰敲得響,理就在誰那兒。
她道:“這樣越發說不清了,只怕明淨堂的鋪地都要被我和彩雲磕碎。”
“那你就在這兒洗衣裳?”都淪落到這種境地了,她倒像個沒事人一樣,素月有些生氣。
“你可知她們今日上去找到你的銀匣,裏面剩下三十多兩,并着李婆子那裏的三十兩都被彩雲拿走了,說要和滿春去分,她們兩個哪裏能攢下那些?”
“三十五兩二錢,我秤過的。”林瑜這次回得很快,她張了張嘴,
“都被拿走了?”
“留了三兩。”
風過林中,樹葉沙沙響起來,掩住林瑜的心碎聲,也掩住了行人經過時踩在葉上的步履聲。
素月還要回去伺候老太太,不能久留,她走後,林瑜就着晚風吃完剩下的糕點,也從林中出來。
未幾步,便瞧見不遠處有人提了燈籠站在那兒。
楊瀚墨站了有一會兒,正等着人上前,孰料視線碰上之後,她竟然轉了個方向,越走越遠。
他連忙拾步追過去,眼見人要從角門進去了,急忙喊道:“留步,留步。雀兒姑娘,是我。”
林瑜停在門口,心底懊惱這一步之差,卻不得不轉過身去,“楊管事,你怎麽在這兒?”
不知是不是錯覺,楊瀚墨有那麽一瞬從她的語氣裏聽出咬牙切齒的意味,可擡眼看去,她又只是有些驚訝。
“聽說老太太請了大夫,大爺過來看她。”
林瑜點點頭,“若是楊管事便宜,就替我給大爺謝個罪罷。我還有衣裳要洗,就不耽擱你的功夫了。”
楊瀚墨聽得一愣一愣,她說得倒是客氣,話裏話外分明就是急着要走,嫌他在這兒耽誤了功夫。
他心中不由納罕,傳話丫鬟說雀兒死乞白賴求着老太太要留在歲寒居,可看她現在這樣,哪裏是想留下的人?
“雀兒姑娘。”見林瑜又要走,楊瀚墨連忙跟上去,把燈籠放到她手裏,指着外邊道:
“你要謝罪還是自己去罷,大爺就在漿洗房外,向西百餘步,臨湖的亭子裏。”
林瑜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回頭,望見夜幕暗沉,孤星兩點。
夜風迎面吹來,帶着忽至的涼意。
*
六角攢尖頂的亭子裏點上了燈,着月白菱紋道袍的男人面湖而立,燈籠的光映在他身後,照出一個清貴落拓的背影。
“大爺。”林瑜福了福身,沒能聽到他應聲,心中壓抑起來,屈膝跪在地上。
“婢子過來給您請罪。”
這道聲音乖巧極了,顧青川側身,卻見她垂着腦袋,唇角抿成了平直的一條線。
若不仔細看,真要以為這女子是來認錯的。
“請什麽罪?”他回過身,淡聲問她。
林瑜胸口悶得慌,她也想知道自己來請什麽罪,抿了抿唇,道:“婢子做了不好的事情,惹老太太生氣了。”
顧青川笑了聲,“爺以為你會解釋些別的,比如說那筆銀子。”
林瑜心裏一緊,接着下颌就被扇柄挑起,迎上一雙湛黑深邃的眼眸。
“告訴爺,那錢是你偷的麽?”
明明他唇角帶笑,眸底卻尋不見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濃墨色,像雷雨天層層疊疊的烏雲,壓得人快要喘不過氣。
林瑜的警惕心提了上來,她隐隐有種直覺,這個問題必須得好好回答,稍有差池,便是後悔也無用了。
對視少頃,她咽下那句是,垂低視線,“我沒偷別人的銀子。”
頭頂的壓迫感須臾消散許多,一只大掌将她扶了起來。
顧青川溫聲道:“我知道了,回去罷。”
他在亭中挑了一盞新點的燈籠,放在她手上,意味深長看她一眼:“你如果說是,我倒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林瑜明白這是拿話點自己,攥緊燈籠杆,“嗯”了一聲。
顧青川還要去明淨堂看望老太太,林瑜獨自回了歲寒居。進了內院,滿夏迎上來,告訴她淨室已經備好熱水。
“累了一日,去洗洗罷,大爺吩咐過,你今晚仍是回自己房裏歇着。”
林瑜說不出一句話,只點點頭,進了淨室。
歲寒居倒是無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待她,細究起來,她們說話時還有種微妙的謹慎。
林瑜掬起一捧水,澆在肩頭,并沒感到半分輕松。
*
翌日天蒙蒙亮,山腰還籠着一層薄霧,滿冬就起了。推開房門,悄悄走到最裏間的廂房門口。
門窗都合上了,但她昨夜看見裏面亮有燈燭,雀兒姐姐是回來了的。
滿冬拿出兩顆煮熟的雞子放在門口,靜悄悄走到洞子門口,她忍不住回看那一排廂房,原地躊躇了起來。
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外走,滿冬轉過身,才邁出洞子門,就被視野中忽然冒出的人影吓一大跳。
“雀,雀兒姐姐,你怎,怎麽在這兒?”
“自然是為了無緣無故出現在我房裏的镯子。”
林瑜才說完,滿冬幾乎是不打自招,臉上即刻漲得通紅,讷讷說不出話。
林瑜眼下挂着兩片青黑,幽幽看着她,“我每次出門都會給房門上鎖,窗口也是向內合上的,只有一次意外。那天下晌,你告訴我素月姐姐摔傷了,我直接出去,托你關的房門。”
昨日在明淨堂對峙,彩雲拿出那塊碎玉時,林瑜便知道了誰是賊。
滿冬低着頭不敢看她,手指絞在一起,嗫嚅半天,才道:“我不是故意要誣陷姐姐,那镯子,镯子一開始就是碎的。”
林瑜點頭,“我知道,你只是沒找到我放在房裏的銀子。”
滿冬一下便楞住了,這件事她分明沒告訴過任何人,為何會被發現?
彩雲姐姐的匣子裝着銀子和幾塊碎玉,她那天拿走銀子的時候太着急,沒留神抓了一塊碎玉進去。之後又在雀兒姐姐的房裏找銀子,找來找去,不留神把碎玉落在了那兒。
林瑜走近兩步,“滿冬,你很缺錢麽?”
滿冬不說話,一直在搖頭。
“那為什麽要偷呢?”林瑜肅聲,“偷這麽多銀子,如果還不上,送到官府是要杖刑流放的,你知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滿冬眼淚簌簌流下來,抓住林瑜的袖子。
“弟弟要,要上私塾,上了私塾以後就能當大官。娘說這錢是借的,等弟弟以後科舉考中,他就會還。雀兒姐姐,求求你,不要把我送進官府,求求你了。”
林瑜垂眼看到她衣服上大大小小的補丁,醜得千奇百怪,一看就是自己縫的。
原先是在老太太院子裏幹活的丫鬟,怎麽也不會窮到這份上,她的月錢都去了哪兒?
林瑜拿開她的手,“求我也沒用,除非衙門升了堂,你娘和你弟弟肯站出來,說銀子是他們讓你拿的,你娘做得到麽?她願意替你挨杖刑麽?”
滿冬把這個問題認真思考一遍之後,淚也不流了,怔怔地擡起頭。
林瑜:“真不想去官府,我這兒還有一條路給你。”
滿冬抹了兩把眼角,懇求道:“雀兒姐姐,我都聽你的,求你別報官。”
靠牆栽了幾株廣玉蘭,茂密的花葉高處,有一根枝桠彎了下來,露出一雙湊近的人眼。
站在洞子門外的兩人并未察覺。
“我辛苦攢了幾年的銀子都被拿走充了盜銀,總不能就這麽作罷。”林瑜自袖中取出一張紙,又撿起地上墨漬未幹的短毫,遞給對面。
“我昨夜寫了張欠條,攏共六十二兩二錢,其中二十兩算我倒黴。剩下的四十二兩二錢算你欠我的。你在這張紙上畫個花押*,以後必須還我,不然我就去報官。”
四十二兩!
那得還到什麽時候?
滿冬傻了眼,耳中又聽到冷聲:“拿別人銀子的時候沒感覺,肉割在自己身上知道疼了罷?”
滿冬頓時羞愧地說不出話,握着筆,老老實實在紙上畫了個十,又按下手印。
林瑜拿回欠條,取出帕子擦幹她臉上的淚痕,正色道:“你以後的錢都是我的了,自己吃穿嚼用無妨,但除此之外,剩下的錢都得想辦法為我存着。我要是知道我的錢被你娘拿走了,一定将你送進大牢,屆時你弟弟科考也會受到牽連,記住了麽?”
“記住了。”滿冬仰起臉,“我一定會還給姐姐。”
*
許裘進正房後,将方才所見一一說了出來。
後罩房出了賊,還嫁禍于人,顧青川治人向來從嚴,容不下院中有這樣的奴才,于是交代許裘在那兒守着,揪出此人。
這個結果令他很有些意外,挑眉問道:“欠條是她自己寫的?”
原來這個丫頭還會識字寫字。
“确是如此,屬下瞧着那張紙上的字還極為規整,比尋常人的要好看。”許裘想着今早見到的情景,不自覺生出幾分憐憫。
“滿冬走後,雀兒姑娘在洞子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瞧着很是惆悵。”
顧青川提筆的動作一頓,冷冷瞥過去,“怎麽,你也惆悵?”
“屬下不敢。”許裘連忙否認,頭晃得比撥浪鼓都快。
“過幾日尋個事由将這幾個丫鬟都打發回老太太那兒,将實情告知老太太,由她自行處置。”
“是。”許裘暗暗松了口氣。
大爺如此安排,也就不必擔心雀兒姑娘知道後再為此事煩心了。
顧青川把人趕了出去,目光重新落回書案。
案面有兩封信,都是今早從江蘇送來的。先去到那裏的師爺寫滿了兩頁紙,最後道匪患不算吃緊,守将陳大勇回信的字裏行間卻隐有催促之意。
顧青川這回在杭州留得實是久了些,也是想避避風頭,朝中好些眼睛都在盯着。
初入朝堂時,為着戶部一樁糧庫失竊案,他在刑部連日不休,花了半月找出案犯。卻因徐重一句“顧大人兢兢業業,後生可畏”,皇帝生便出忌憚,挑了個抓人時禮數未全的錯處,功勞全落到了最後整理卷宗的大理寺,現今想想仍是可笑。
幾年過去,皇帝變得越發多疑,自己此次才升了半階,若是馬不停蹄趕去南京,只怕他在那皇城裏,覺都要睡不安穩。
顧青川将陳大勇寫的信又看了一遍,出了門,許裘正站在廊下。
他吩咐道:“去備官船,等三小姐的及笄日一過,便啓程去南京。”
“是,大爺。”
*
晌午過後,林瑜在碧紗櫥裏整理顧青川的衣物。
他的衣物都按季放置在不同的箱籠,其實并不需要整理,但林瑜實在沒有旁的事做,又不想離顧青川太近,只好做出一副很忙的樣子。
所做之事便是把他疊好的衣服拿出來,重新疊一遍,再原樣放回去。
未消一會兒,顧青川過來,看向她的膝,“你的摔傷好了?”
林瑜擔心他一時興起又要給自己上藥,忙點頭,“已經好了。”
顧青川嗯了聲,“我稍後要出去一趟,你也去。”
林瑜咬着後槽牙,聲音平靜如常,“是,大爺。”
馬車辘辘駛了半個時辰,簾子從外挑起,林瑜才知來的是西湖。
此時天上的雲多了,日光只漏下幾縷,将層雲分割出明暗輪廓,要下雨的跡象。
林瑜跟在顧青川身後,上了一艘雙層畫舫,有個穿着鮮亮,盤婦人發髻的娘子從船艙迎出,含着笑道:“大爺,等您多時了,您怎麽才來。”
吳語綿軟,這位娘子的聲音更是如一管玉笙,幾個字念出來仿佛經了一段天長地久的相思,好像老相識。
林瑜一路都沒什麽精神,此刻卻是掀起了眼皮。
她的小動作很快被察覺,顧青川轉過來:“你來了三年,不曾到過西湖?”
林瑜的怔然代替了回答,順着他的視線看向旁邊的畫舫,同有個娘子在招攬上船的客人,酥聲軟語,比起這位娘子竟是更勝一籌。
“姑娘是第一次來?”吳語娘子極有眼力見,轉來與林瑜賣弄。
“到我們這艘船可算是來對了。當初皇帝避難時吃了也贊不絕口的宋嫂魚羹,我們船上就有,前朝傳下的食譜,整個杭州就我們家的最為正宗,你定要嘗一嘗。”
原來是專門在湖上做租船生意的船娘。
林瑜垂眼,“娘子問錯人了。”她只是個丫鬟,這話不該和她說。
船娘尴尬笑了起來,心道這姑娘說話也忒直,一下就堵死了話頭,這還怎麽接。
“沒問錯。”顧青川瞧了林瑜一眼,與船娘道:“帶她去二樓,把臉洗了。”
林瑜很想瞪他一眼,這張臉是自己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由得他來指手畫腳?
可惜她的理智總能穩穩壓過感性,所以只是老老實實地跟着船娘上到二樓。
畫舫裝飾精美,二樓并不多設廂房,而是一間極大的客房,裏面布置極為風雅。
入目便是一副沉香木嵌點翠梨花繡屏,隐約可見其後有架古琴。字畫插花,臨窗設榻,桌上一尊菊花紋白玉三足爐,熏香袅袅。
船娘進門前吩咐了聲,此時已有婢女端了洗面水來。
“姑娘,這洗面水也是我們船上獨有,摻了玫瑰露,洗完一天都是香的。”
林瑜望着那盆水,半天沒動。
船娘只覺這兩人都奇怪得很,不過她只管收錢辦事,剛才那位大爺既開口吩咐了,她也不好糊弄過去。
船娘挽着她在榻上坐下,“姑娘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遇見了什麽事?不如說給我聽聽。”
林瑜心中自是有着千萬愁緒。
自打顧青川那晚透露意圖後,好睡眠就離她而去了。歇着的兩天裏,她即便什麽都沒做,也是無法安睡。
再有昨日被誣陷偷銀,坐失六十二兩二錢,心都被掏空了一半。已經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還是被顧青川找上。回到歲寒居,她更加坐立不安,只覺一柄利劍懸在頭頂,不知何時落下。
可是這些事情,林瑜一個字都不能與旁人說。
她搖了搖頭,只能回一句“無事。”
船娘待要再說些話緩和氣氛,便看見這滿臉雀子的姑娘起身,走到了盆架前。
船娘忽地意識到什麽,走近了盯着她的臉。不待林瑜洗完,她眼中已現出驚豔之色,即刻道:
“我這就叫人拿妝奁來,給姑娘梳妝打扮。”
“不必,爺未曾說過這些。”林瑜深呼一口氣,“你出去罷,我想自己待上一會兒。”
“怎好把姑娘一個人抛在這裏?”
船娘終于看明白了,這位姑娘不大高興。她是個通透靈巧的人,此情此景,心中已明白三分。
于是笑道:“我們畫舫底下也是雅間,備了酒菜,想來那位爺一時半會兒不得上來。不如這樣,我去屏風後給姑娘撫琴,姑娘想玩什麽,吃什麽,都只管告訴我,且在我這兒好生歇歇。”
林瑜的确很不高興,已無力應付下去,她沉默着點點頭,信手在書案上拿了本書。
翻開來,大段文字密密麻麻擠入視野,頓時頭都大了圈。挑上一會兒,她才找到一本圖冊,到了臨窗的榻邊坐下。
冰裂紋窗棂推開了一半,風吹進來,一聲弦動,屏風後的琴音泠泠,好似溪流入泉。
鬓邊一縷發絲拂至眼前,林瑜偏頭看向窗外,已是下起了雨,幾艘畫舫不急不緩,向着湖心而去。
漫天雨絲把林瑜的乏意也帶了過來,她斜倚在榻上,心中一點苦澀漸漸漾開。
淅淅瀝瀝的雨聲琴聲裏,船娘唱起吳語軟調: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
林瑜阖上眼,恍惚間想起這首菩薩蠻的最後一句——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