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二天下午下課後,沈知卿果然提前把車停到了校門口。謝挽這時才知道,沈知卿說的他那裏指的就是他的住處。這是一棟在大學城附近的獨棟公寓,謝挽站在樓下,有些遲疑着問:
“你這裏……”
沈知卿開了門,無比自然地把謝挽牽了進來,接着他的話道:
“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別人。你先去書房,等我一下。”
沈知卿一進門就開始忙了起來。他取來了一個陶制的小砂鍋,把藥包打開倒進去,跟着手機上的步驟一步一步地加水、開火。做完這一系列準備後,他才擡起頭,發現謝挽還在原地站着沒動。
“……怎麽了,不是說去書房等我?”
謝挽的目光游移了一下:“會不會很麻煩?”
沈知卿停下手中的動作,安靜地看了他幾秒,最終還是無奈道:
“算了。你過來吧。”
他雖然是這麽說着,謝挽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坐着看着他繼續忙。獨屬于中藥的苦藥香很快便充斥了整個廚房,他看到沈知卿皺着眉把藥液倒進碗裏,又從餐具櫃裏拿了一個勺子,然後擡頭看他。
“過來。”他說。
謝挽遲疑了一下,剛走到料理臺前,就被沈知卿攔腰抱了起來,放到了料理臺上。
沈知卿端起藥碗,輕聲哄道:“張嘴。”
“……我可以自己喝。”
“嗯……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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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錯覺一樣,謝挽從沈知卿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微妙的遺憾。他垂下眼,一勺一勺地把深棕色的液體往嘴裏送。
他亂七八糟的藥也吃過不少,沒有什麽藥是不苦的,這一碗東□□特的苦澀感還是讓他忍不住把臉皺成一團。
以往他吃過藥後,為了蓋住嘴裏的藥苦味,通常會喝很多很多水,再吃一些甜到發膩的東西,然後繼續喝水。可他現在畢竟是在別人家,既不能把別人給他熬好的藥喝一半倒掉,也沒地方去找甜的東西,只能皺着一張臉把藥喝完後,微微張着嘴,等口腔裏的苦澀散去。
沈知卿就站在不遠處,平靜地看着他皺着臉喝完整碗藥。而後他視線下移,走上前去,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顯然沒有什麽吻技可言。謝挽只覺得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濕熱柔軟的舌尖似有似無地試探着與他交纏。
……太苦了。不苦嗎。不覺得惡心嗎。
他只知道自己現在滿嘴都是苦澀難聞的藥味,是他曾經無數次想要掩蓋住的,令人作嘔的惡心與反胃感。
為什麽要親他,為什麽要在這時候親他。
謝挽幾乎要把手指甲按進肉裏。他手指攥成拳,在感覺到那截舌尖正在嘗試往裏探時,他抵在沈知卿胸口的雙手輕輕地往外推了一下。
他用的力道不大,但明裏暗裏抗拒的意味卻不容忽視。沈知卿幾乎是在他手指蜷起的瞬間就覺察到了,他松開捏着謝挽下巴的手指,雙唇分離,垂下睫,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謝挽擡頭和他對視的那一瞬間似乎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欲色。而後沈知卿的神色便很快恢複如常,自然地退回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平靜道:
“很讨厭?”
謝挽的手指還抓着沈知卿的衣服。他像是失去了理解和表達言語的能力一般,只是擡着頭,怔怔地看着他。
沈知卿沒有出聲催促他,也沒有放他走。他依然保持着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垂眼長久而安靜地注視着他。似乎是過了很久,沈知卿才聽到了謝挽微微沙啞的聲音。
“……是。”
沈知卿看着他:“是什麽?”
“我說是。我還不太……”
他說着說着聲音就逐漸淡了下去。謝挽低着頭,想要從雜亂的思緒中艱難找尋着什麽。他還沒有将無序的紛亂理出個所以然來,就又聽到了沈知卿輕得像是嘆息一般的聲音。
“這樣嗎。”他說。
謝挽手指一頓,又緩緩松開垂落。
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謝挽心想。
然而下一秒,他的一只手就被抓住了。沈知卿握着他的一只手,動作緩慢地放謝挽的心口處。
“但是。”他說。
“聽這裏。”
謝挽這次聽清了。這是他自己的心跳聲,在他自己的手心裏,一下又一下,一聲又一聲。
“你只要現在再推開我,”沈知卿靠近他,與他額頭相抵,“我就不會再碰你。”
謝挽擡起頭,目光矛盾而茫然。在如擂如鼓的心跳聲中,沈知卿攬住他的腰,再次吻了上去。
這是個很漫長的吻。謝挽完全失去了時間這一概念,在感到口腔裏的苦澀被對方一點一點舔吻走後,二人的唇舌才分開。
沈知卿取來熱水壺,在玻璃杯裏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謝挽看了他一眼,接過杯子沉默地喝了一口。甜的。
……是一杯還溫熱着的蜂蜜水。
“一個療程是七天。”
像是無事發生一般,沈知卿看了一眼藥方,又擡眼看他。
“所以,接下來的一周,我可以每天都去接你過來嗎?”
謝挽點了點頭,沒去看他。
“那可以親你嗎?”
“……可以。”
沈知卿像是笑了一下。他看了眼時間,又把謝挽從料理臺上抱了下來:
“我今晚有別的事,就不陪你吃飯了。先送你回去,你一個人可以嗎?”
謝挽又點了點頭。沈知卿把他送到校門口,臨走前,又往他手裏塞了一個東西。謝挽張開手指,手心裏靜靜地躺着一個寫滿了外文的包裝紙。
“我朋友前幾天從國外帶回來的。太甜了,我吃不慣,想着你可能會喜歡。”
說着,他又伸出手指捏了捏謝挽的臉:“吃完飯再吃。明天見。”
下了車後,謝挽一個人走在校園裏的甬道上。夜色彌漫,有三兩晚課歸來或夜跑的學生從他身邊經過,不遠處的籃球場上晃動着幾個衣着單薄的身影。
謝挽站在路燈下,擡頭看了一眼月亮。
*
第二學期期中将至,謝挽在結束又一個小組選題的讨論時,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他拎着包回到宿舍,剛坐到自己的書桌前,就發現他走前插在電腦裏的U盤此時正平躺在他的桌子上。
謝挽心裏倏地一跳。他又迅速把U盤插回去,打開其中一個文件夾,臉色顯而易見地變得越來越難看。
“你們有人動我的U盤了嗎?”
他此時的三個舍友,一個正在床上,一個在拉着桌簾連麥打游戲,還有一個在吃外賣,他問出的這句話沒有一個人聽到,室內的三人依然該幹什麽幹什麽。
謝挽靜默了幾秒,随後一腳踢翻了一個放在一旁閑置的木質凳子。木頭的質感與瓷磚地板相撞擊,發出沉悶而刺耳的聲響。同時引起了其餘三人的注意力後,謝挽拿起他的U盤,又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你們有人動我的U盤了嗎?”
剛結束了一局游戲的人摘掉了耳機,看了被他拿在手裏的東西一眼,滿不在意道:
“哦,是我。隔壁有人要拷東西來找我們借,我的找了好久找不到,剛好看到你的正沒人用……”
“所以你就把我的東西給別人用了?”
他還沒說完,謝挽就突兀地開口打斷了他。
被驟然打斷,男生臉上浮現了明顯的不悅。
“怎麽了,反正你的電腦也是關着的,用一下又不會……”
“我電腦沒關。我走之前正在做後天報告要用的ppt,只是走得匆忙暫時把電腦蓋上了。”
謝挽再次打斷他,語氣淡然而平靜。
“還沒做完。三十頁,沒有了。”
說着,他又對着男生擡了擡下巴。
“怎麽解決,你說說看。”
男生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理虧,紅着臉憋了半天,才讷讷道:
“我這不是不知道嗎……而且你為什麽不把ppt拖出來做……”
“因為我的材料都在U盤裏,就順手這麽做了。你又憑什麽來質問我?這跟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東西借出去有關系嗎?你家裏人沒教過你不要随便動別人的東西?”
“我真不想說什麽……文件沒了都是小事,你知道我的U盤裏有什麽嗎?你知不知道這屬于別人的隐私?你們就不怕看到點別的東西?”
謝挽平時在寝室裏和這幾個人的交流就少,關系只能說是比陌生人親近一些的不鹹不淡的同居人。再加之謝挽說話的語氣越來越怪異,到了最後甚至還能聽出些微的古怪的笑意來。
男生心頭又湧起些微的不悅,但還是耐着性子說道:“能考到這裏的都是高素質的人,你放心吧,沒人會偷看你U盤裏的東西,真的只是單純地借用拷個東西……”
“行了,閉嘴吧。”
謝挽第三次打斷他。他從始至終都充斥着嘲諷、輕蔑與不屑的語氣終于把對方給激怒了,在謝挽正要轉身回到自己的桌位上時,衣領就被猛地扯住了。男生把他拽到眼前,盡量按捺着語氣道:
“我一直都在好聲好氣跟你商量,你呢?你根本就不想解決問題,你只想罵我來發洩情緒吧?”
謝挽的黑色眼珠轉了一下,突然出聲笑了。
“幹什麽,”他說,“想跟我打架嗎?”
男生是真的無法理解他說話的邏輯,正想要嗤笑一聲說你這種娘們唧唧的小白臉打得過誰,又在不經意間對上了他那雙深黑色的眼睛。
謝挽眼睛的黑色色素似乎比常人要更多一些,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時,總是讓人想到深不見底的黑色溝壑。在他跟謝挽對視的那一秒裏,他竟不自覺地感到身體在微微戰栗。
“真他媽奇了怪了……”
他正在低聲喃喃着什麽,宿舍裏的另一個人終于看不過去,走上來把他們兩個人分開。
“行了,都別吵了。你說說你,本來你亂動別人的東西就是你不對吧。趕緊跟人家道個歉,這事就算到此為止了……”
謝挽本來就無意多糾纏什麽,只是看了這兩人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在他準備收拾東西去自習室,就又聽到有人低聲且快速地嘀咕了一句話:
“裝什麽,天天回來那麽晚,還把宿舍弄得一股藥味,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麽病……”
謝挽的動作一頓,回頭去看他。
“你剛才說什麽?”
眼看着剛要平息下來的火星子又隐隐有着重新燃燒的跡象,方才勸架的男生連忙想要攔住他。謝挽沒理他,直勾勾地看着另一個人,語氣像是真切的疑惑與不解:
“我身體不太好,一直都沒停過藥,你們都是知道的。為什麽還要說這種話?”
充當着和事佬角色的人此時也有些尴尬,打着哈哈道:“哪種話……他就是一時氣急了,真沒別的意思……”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突兀的鈴聲打斷了。謝挽垂眼看了一眼手機,徑直走到陽臺去接通了電話。
給他打電話的是他們班級的班長。謝挽一接通電話,女生帶有歉意的聲音就從聽筒裏傳出:
“嗨,謝挽。就是那什麽,你給我交的助學金申請表我不小心落在外面吃飯的地方了了,剛才給工作人員打電話找也沒找到。你能再重新填一份給我嗎?拜托啦,我可以幫你打印好送過去……”
“嗯……嗯?不用了,我自己去打吧。”
交流意外地順利,女生的語氣中的忐忑也漸漸消失:“嗯嗯,不好意思啦……今晚可以給我嗎?我明天就要收齊交到勤工辦。”
謝挽應答後便挂了電話,短暫思索了一下,只拿上了手機和身份證就準備出門。剛才和他起争執的男生見他要出門,有些猶豫地問道:“你這是要去……”
“去打印個東西,馬上回來。”
他說完後就直接出了門。超市一旁的打印店一天24小時裏都在營業,他動作娴熟地打印了一份表格,随後出了打印店,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垂着眼端詳了片刻,又用雙手把這份表格撕成了碎片,扔進了路旁的垃圾桶裏。随後他掏出手機,給班長發了一條微信,說助學金他不申請了,不用等着收他的表格了。
其實他還是不太适合與別人建立正常的社交和人際關系,謝挽心想。或者說,他依然沒有社交能力。這是他的問題。
夜晚安靜得有些無聊。謝挽走出校門,在校門口買了一份關東煮,緩慢而安靜地吃掉後,把包裝盒扔到垃圾桶裏,踩着路燈的影子,沿着人行道一路走到了那條環校而流的河岸外。
他曾經無數次經過這條河流,見到過夏天河流裏漂浮着的成群的鴨鵝,以及冬日被冰雪凍結的水面。謝挽背靠在河邊的護欄上,心裏漫無邊際地想着,其實他這些年過得并不好。
他從前在書上看到過,活着的人總是因為有着各種各樣的牽絆與挂念。要麽是過去,要麽是當下,亦或是未來。
過去,現在,未來。
他曾經把這三個詞掰開了揉碎了反複地咀嚼、琢磨,想要從中窺得一絲半縷的,值得他牽絆,或是思戀的東西。可無論他如何用力,能看到的都只有一片渺茫的空。
所以呢,他對自己說。
既然如此,那為什麽還要活,為什麽還想活,為什麽還敢活。
謝挽站在人行道上,身前是川流不息的車流,背後是黑不見底的江水。只要往前一步,或者退後一步。
他好像想了很多,又覺得大腦中是一片錯綜複雜的空白。似乎有什麽在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但是他沒有抓到。他只聽到了無數人的聲音,尖銳的悲鳴和沉默,如慘叫一般的嘔吐聲,響亮的耳光聲和鮮紅的巴掌印,盆碗碎裂聲和沉悶的槍響,細密的疼痛與惡心,骨頭斷裂聲,以及被漫天大火染紅的那個血色彌漫的黃昏。
謝挽不合時宜地又生出了讓他頭痛欲裂的困意。困倦感如潮水般上湧,眼前交錯閃爍的車燈像是一個巨大而光怪陸離的萬花筒,刺眼的燈光被無限淡化拉長,變成無數個柔和又缥缈的彩色絲帶。
潮水變得輕柔又溫暖。他看到了他一直悄悄期望着的未來似乎就在他觸手可及的不遠處,只要走過去,伸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到。
只要往前走去……
謝挽的腳步猛地停住。他的衣領被一個人抓住,整個人都在被往後扯。抓住他的人用的力氣不小,謝挽幾乎被拽得一個踉跄,在跌倒之前又被人用身體接住,穩穩地抱在懷裏。
困意消失,潮水散去。謝挽發現自己依然站在夜晚校園外的人行道上,沒有霞光,也沒有火。他這時才後知後覺,剛才似乎有一輛車幾乎是擦着他的鼻尖疾馳而過。
心跳和呼吸遲鈍地追趕上意識。謝挽頭一次知道人的心跳是真的可以近乎于跳出胸腔。他的腿腳抑制不住地發軟想要跪倒在地,但又被人穩穩地撐着,便只能靠在這個人的身上,像一個猛然被拉出水的溺水者一般發出沉重的粗喘聲。
謝挽擡起頭,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讓他想起某一日在路燈下看到的月亮。
沈知卿沉靜地抱着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沒有言語。直到感覺到懷裏人的心跳漸漸平息于正常頻率,他才緩聲問道:
“你剛才在想什麽?”
在想什麽?
謝挽的思維似乎變得很遲鈍。他沒有再去看沈知卿的眼睛,雙手的手指神經質地絞着他身上的衣服。
“我……”
書上說,人活着總是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牽絆與挂念。
“我就是有點……”
無論是過去,當下,亦或是未來。
“有點頭暈……不是,是困了。對,我有點困了,所以沒看路……”
為什麽還要活,為什麽還想活。為什麽還敢活。
方才在潮水上湧的一剎那裏,在虛無的空白中一閃而過的東西,他似乎在這一刻又抓住了。
沈知卿又很久沒有說話。路燈燈光與月色在夜風中交織彌漫,燈火幽微,人潮跌宕。
許久之後,謝挽才聽到了從頭頂傳來的聲音。
“……你不要吓我。”
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從很高的地方滑落。
作者有話要說:
感情戲真的好難寫,作者邊寫邊發出尖銳的爆鳴聲……
這部分的回憶寫得比預想中的要多得多,本來想一萬字以內結束結果現在看來還要有一章(緩緩磕頭)
米娜桑元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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