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留置室內,除卻頭頂慘白的白熾燈光外,便只餘下讓人窒息一般的靜默。
沈知卿手裏把玩着打火機,視線似是不經意間掃過季珏正在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的手指,輕聲笑了。
“你知道你在昨天的監控裏是個什麽樣子嗎?你說別人是瘋子?”
察覺到了沈知卿的視線,季珏也看向了自己的左手。謝挽那一腳碾上去時絲毫沒有留情,根本就是沖着踩斷他的手來的。季珏嘗試動了動手指,然而這個細微的動作給他帶來的只有鑽心的疼痛。
季珏又低低地笑了起來:“你看了監控錄像?”
沈知卿沒理他,像是一種無聲的默認。
“你既然看到了,那還有什麽疑問嗎?他對我下的手完全就是想讓我當場沒命,你看不出來?”
沈知卿看了他一眼,語氣放松道:“他要是真想讓你死,你還能坐在這裏見到我?”
季珏頓時握緊了他那只完好的手,手指關節被他捏得咔吧咔吧響。
“你什麽意……”
“行了,下一個問題。”
沈知卿懶洋洋地打斷了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你有性瘾?”
季珏擡起眼,眼神有些許陰沉。
“我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沈知卿繼續道。
Advertisement
“不過,謝挽為什麽會這麽說?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麽?”
季珏看他半晌,嘴角又扯出一個笑來。
“什麽意思,沈少爺,你這是在給他鎖貞嗎?”
沈知卿則像是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和你這樣的人交流真的很費勁。那我就猜一下……”
他一只手撐着下巴,眼裏似乎閃過了一絲惡意的笑來。
“你是不是想說,你現在的一切遭遇、處境,全都是他害的?嗯?他對你做過什麽足以毀了你的事,是不是?”
沈知卿細致觀察着季珏的表情變化,輕聲道:
“在我的印象裏他一直都很乖很聽話,但是你似乎很想讓我知道一些,他不太想告訴我的事。是什麽?想讓我知道,就說出來。”
時間又像是靜止了一般。過了很久,季珏才很緩慢地開了口。
“乖?聽話?”季珏輕聲重複着,語氣裏盡是嘲諷與不屑。
“不好笑嗎?我以前也一直這麽覺得。”
季珏垂着頭,聲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語,臉上又隐隐開始浮現癫狂之色。
“他就是會裝,裝得騙過所有人。祁謹哥本來已經不再怪我了……對,他從來都會護着我,不管是我犯了什麽錯,不管是在誰面前,他都會護着我……”
“是他親手把我送進監獄的。為什麽?監獄……不對,這不是最重要的事。坐牢而已,算不上什麽……”
沈知卿坐在白熾燈光下,神色漠然地看着季珏逐漸陷入混亂的思緒中。
“啊,對,腿,我的腿,我想起來了。”
季珏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情緒也顯然不似先前那般冷靜。
“我的腿……直到被押上檢察院被告席的那天還沒有痊愈。兩條腿的骨頭全是斷的……”
沈知卿短暫地皺了下眉,問道:“怎麽斷的?”
此時季珏完全像是一個犯了瘾的瘾君子一般。他突然擡頭看了一眼監控攝像頭,而後又慢慢垂下頭,語氣與先前已經沒有什麽不同。
“怎麽斷的呢,我想想……”
“哦,對了。他是複讀了一年。真稀奇,我還以為他早就把腦子給磕壞了,沒想到還能繼續念書,哈哈……”
“就是他複讀的那一年,忘了哪一天了,我特意弄來了點烈性藥,出錢買了幾個人,讓他們把他徹底玩爛。對,我是做了很萬全的準備。我進不去校園,不過我可以等到放學。放學祁謹哥會來接他回家,但是祁謹哥永遠不會拒絕我,所以把祁謹哥引開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他高考那天我就是這麽做的……”
季珏的語速很慢,比起在和旁人交代,更像是他自己在意識朦胧中努力搜尋着什麽回憶。
“那天發生了什麽……對了,他逃課了。他根本沒有等到放學,他下午就逃課了,逃課從學校裏翻出來,然後不知道為什麽就找到我了。”
沈知卿又點燃了一支煙,神色平靜地聽着。
季珏的神色處于極致的癫狂與呆滞之間。他嘴唇蠕動了一下,繼續說着:
“我第一次被他吓了一跳。因為他手裏拿着一根從欄杆上拆下來的鋼管,先是一棍子把我打倒,然後他用這根鋼管敲斷了我的兩條腿。”
“我當時沒暈過去,我是清醒地聽着我的骨頭斷掉的聲音。他從我身上摸出那瓶藥,把剩下的全塞進我嘴裏,然後把我扔進了那個廢倉庫裏,把我和那些人在一起關了一天一夜。”
沈知卿嘴裏銜着煙,聲音似乎也被缭繞的煙霧熏得有些沙啞。
“你剛才說,‘早就把腦子給磕壞了’。這是什麽意思?”
季珏迷茫地眨了一下眼,慢吞吞道:
“哦,這個。我把他給綁走的那天,他一直在求我別殺他。我有點煩了,就扇了他一巴掌讓他閉嘴。不想死的話,就在兩個條件裏選一個。”
“一個是把我口出來,另一個是跪着給我磕三十個頭,要聽見響的那種。”
季珏的語速和語序逐漸恢複正常,只有神色不似活人,像是被操縱着的機器人一般。
“他聽到後二話不說就開始一個一個地磕。我就是随口一說,誰知道他能真的給我磕。我也沒計數,他磕着磕着就沒動靜了,流了一地的血,我當時還以為他當場死了……”
他像是完全陷在了某種幻覺裏,口中含糊道:
“啊,我當時就在想,多可惜。不過我又發現他還有氣,就想着反正還沒死,用一用也不虧……不過我沒用成,因為祁謹哥跟着定位找來了。早不來晚不來,非要在這時候來,他還誤會我們之間有什麽惡心的關系……真惡心,我明明一直只對祁謹哥死心塌地的……”
“好可惜,他皮相是真的好,那嘴長得跟花瓣一樣,早知道我就不給他兩個條件了……沈少爺,他給你口過嗎?是不是特別……”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清晰的金屬碰撞聲給打斷了。沈知卿手裏捏着金屬打火機,在他的桌面上重重叩了一下,冷聲道:
“清醒點,別忘了你現在正坐在哪。”
季珏像是突然驚醒了一般,眼中恢複了一瞬的清明。
“我現在在哪……我剛才是……?”
沈知卿的手指在打火機蓋子上摩挲了片刻,偏頭看了眼計時器,又施施然坐了回來。慢悠悠道:
“行了。你說完了嗎?說完了就輪到我說了。”
沈知卿點燃第三支煙,輕輕呼出一口氣。
“第一。”他說。
“在謝挽的十四歲到十八歲這段時間裏,他有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監護人。”
沈知卿注視着季珏的表情,語速很慢地說道:
“祁謹。”
“但是我覺得他們不止是單純的監護人和被監護人的關系,讓我想想……”
他又把煙放回雙唇之間,像是很低地笑了一聲,緩慢地吐出兩個字來:
“情人?”
季珏的眼睛驟然睜大,動作大得幾乎把铐鏈掙得咣咣作響。
“你怎麽……”
沈知卿伸出手勢打斷他。
“停,”他說,“太浮誇了,不要在我面前演戲。”
他把煙夾到手指間,臉上似乎帶着輕松的笑意。
“所以我猜錯了,他們的确只是單純的監護人和被監護人,并沒有什麽超出這個之外的實質性關系,是嗎?”
季珏的目光沉沉,抿着嘴不說話。
沈知卿看他一眼,繼續說着:
“你是祁謹名義上的弟弟,但你們的關系也不純粹。所以,你才是他的情人?”
季珏依然低着頭不跟他對視,嘴唇像是要被他咬出血來。沈知卿看他片刻,又道:
“我又猜錯了。傳言說你們之間發生過實質性的關系,但你依然只是他的弟弟。你們之間也不是情人。”
季珏這時才又擡起了頭,神色冰冷。
“你到底想說什麽?”
“別急。”沈知卿說。
“我就是想幫你捋一捋你們幾個人之間的關系。所以你們三個之間沒有任何兩個人之間有情人關系,你折騰這麽多是在幹什麽?”
他這話裏帶着明顯的嘲諷意義。季珏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下意識道:
“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祁謹哥他睡過很多人,但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想過要碰我。我好不容易才把我自己送到他床上,但是偏偏……”
“停一下。”沈知卿又打斷他。
“我沒興趣聽你們戀.童.癖和性瘾患者之間的愛情故事。這件事我已經清楚了,我接着說第二件。”
季珏頓時啞然。沈知卿沒看他,繼續道:
“第二,‘拍肩粉’是真的。”
這次季珏面上震動的神情不似僞裝,沈知卿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接上:
“但昨天你拿到的是假的,并且你曾經拿到過真的。”
“我猜一下,當初你怎麽順利把謝挽從高考考場外綁走的?他為什麽會認識這種藥粉?所以現在是發生什麽了,你被你的盟友背刺了?”
“嗯……我再猜一下。你兩次的藥不是從同一個人手裏拿的,而這一次你找錯了東家。因為你的新東家把你從監獄裏撈了出來,所以你覺得你們理所應當是一夥的,但是。”
沈知卿停頓了一下,接着道:
“但是,給你藥粉的人想要真正對付的人并不是謝挽。或者說,他根本不會動他。所以他就毫無負擔地把你給賣了,是這樣嗎?”
季珏盯着他看了片刻,面色陰沉地笑了一聲。
“沈少爺果然人脈了得。你還查到了什麽?”
“過獎,都說了我是猜的……所以,我猜對了?”
季珏似乎還想說什麽挖苦他的話。沒等他說出什麽,沈知卿又很自然地接着自己的話說道:
“那麽,第三。”
“自從我跟你談話開始,你就一直在試圖激怒我。”
沈知卿手裏夾着煙,懶散地對他擡了擡下巴。
“理由。”他說。
季珏看着他,不明所以道:“還需要理由嗎?當然是因為我讨厭你,你們的關系讓我覺得惡心,所以我想讓你痛苦啊。”
沈知卿似乎嗤笑了一聲,沒理他。
計時器已經走進了倒計時階段。沈知卿始終都平靜而沉着,直到季珏再次開了口。
“你……”
他剛說了一個字,沈知卿就又第不知道多少次打斷了他。
“我覺得你應該也很清楚。”他說。
“權勢,地位,財富。擁有這一切的人,想要立足、占有,或者是壓迫、剝奪什麽,根本就像是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所以呢,你又想說什麽?”
沈知卿笑了笑,繼續道:
“我沒記錯的話,你曾經大概也是富貴人家的小少爺?你現在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怎麽沒人來保你?”
“你家裏人呢?你的家呢?季少爺?”
沈知卿像是很滿意看到季珏的表情一般,繼續說着。
“你的祁謹哥做事還挺絕啊。”他說。
“所以你想激怒我,讓我幫你對付祁謹,對嗎?”
沈知卿說着,話鋒又一轉,道:
“但是你又很清楚,我不可能幫你,因為我只會想讓你死,而且祁謹不是什麽好對付的人,我沒必要為自己樹敵。”
“那麽我會無條件幫誰呢?嗯?”
沈知卿笑了起來,眼底卻一片冰冷。
“你在監獄裏待了五年,但是一出來就知道我有一個愛人,并且會無條件無原則地幫他,所以你敢肆無忌憚地用他的事來激怒我,是這樣嗎?”
“你從哪裏知道的?”
季珏看着他,終于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來。
“我算是終于拿捏到你的軟肋了嗎,沈少爺?”
沈知卿收起笑,面色又恢複了平靜,坦然道:
“算是。但是時間不多了,我也不跟你廢話。”
“你的新東家……那個姓白的?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嗯?”
季珏的神色一怔:“什麽……”
計時器的鈴聲适時響起。沈知卿也從善如流地止住了所有未盡的話語。他剛站起身,留置室的門就被從外打開了。
門外的警員穿着警服,一板一眼道:“沈總,時間到了。”
沈知卿點點頭,随後又歉意地笑了笑。
“抱歉,抽了幾根煙,是不是有點多了?”
“沒關系的,”警員說着,“留置室裏沒有明文禁止抽煙。我帶您出去。”
*
沈知卿剛坐到車的駕駛位,他的手機就随之響起。沈知卿看了一眼手機屏幕,随手接通了電話。
“怎麽樣?好用嗎?”
電話那頭是個熟悉的年輕女聲,此時正在語氣激動地問着他什麽。
沈知卿的手在方向盤上無規律地敲擊着。給他打電話的是周玥,也算是沈家的家臣之一。早年跟着沈家一起在灰色地帶發家,到了周玥這一代已經逐步洗白,游走于灰白兩道之間。
他知道周玥問的是什麽。在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周玥連夜讓人給他送來了一個很小的白色藥粉瓶。
“這是一種致幻劑……放心,沒有成瘾性。”周玥這麽跟他說。
“我懷疑季家那小子沾了不該沾的東西。這個瓶子裏的東西能讓有毒瘾的人短暫陷入幻覺,你到時候想問什麽他都能給你說出來。怎麽樣,心動嗎?”
當時沈知卿只是思考了一下,然後對她說:
“在警察眼皮子底下,你确定?”
“哎呀,我都說了這東西只對有毒瘾的人起效,你就沾一點點在手上,根本沒人能發現。”
“實在不行的話。”
周玥在視頻電話那頭給他比了個手勢,狡黠笑道:
“抽根煙,這樣不難吧?”
“……”
沈知卿握着手機,像是很輕地嘆了口氣。
“效果不錯。”他說。
周玥嘿嘿一笑,又道:
“你那破手機的數據我快要給你修複好了,等我搞好後整理一下就打包發給你。”
“嗯,謝謝。不過我知道那裏面有什麽了。”
“真的假的?什麽啊?”
“沒什麽,挂了,拜拜。”
“哎你等等——”
弄清楚了某些關鍵節點後,曾經有些他想不通的事情,似乎也都在同一時間迎刃而解。
白堰……不知道他們曾經發生過什麽,但他比他更了解謝挽一層。
他太明白怎麽利用人的愧疚來殺死一個人。他甚至都不需要去刻意引導,只要讓謝挽自己想明白,讓他從心裏認為他是因為被自己拖累才會頻頻出狀況,那麽不需要任何人的暗示或是勸解,謝挽就會自己離開。
并且他的計劃差一點就要成功了。
沈知卿蹙了蹙眉,心裏湧起一絲微妙的被侵擾了的不悅。他暫時放下這些思緒,啓動車子,踩下了油門。
*
回到家裏後,沈知卿第一時間先去了卧室。被子平整得鋪在床上,上面随意地扔着幾件睡衣。沈知卿只看了一眼,就又轉而去開書房的門。
書房裏拉着厚重的窗簾,書桌上開着一盞臺燈。謝挽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耳朵裏塞着藍牙耳機,難得沒有睡着,正在安靜地看着一本書。
沈知卿開門的動作很輕,他又戴着耳機,因而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沈知卿也沒有急着出聲叫住他,只是靠在門上,視線平靜地落在書桌前的人身上。
他就這麽盯着看了片刻,才發現謝挽身上穿着的衣服有種輕微的違和感。
……這是他的衣服。
沈知卿就在不遠處看着他,終于還是沒能忍住,輕輕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