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鮮少見如此狗血的奪妻大戲
第24章 鮮少見如此狗血的奪妻大戲。
姬停像是在屋內弄翻了東西, 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沈芙心見喻湛虛衣衫都被雨水沁透,束起的發冠也濕了,仍舊堵着門不肯讓她進來。她姿态無情,語聲卻溫柔:“喻師姐這是何苦呢?”
她伸出手, 替喻湛虛将亂了的發絲捋回她耳後。這次喻湛虛不敢動, 她只是站在原地, 極力隐忍着沈芙心溫度帶給她的震顫, 頭一次如此害怕在沈芙心面前失态。
她喉間幹澀,貪戀沈芙心指尖拂過的一瞬溫柔,微微側過頭,低聲懇求道:“你跟我回軒轅臺吧,我師尊會喜歡你的。”
沈芙心哦了一聲,收回手:“如若你師尊不喜歡我呢?”
喻湛虛答非所問道:“我會對你很好。”
沈芙心笑了。她想要的東西從來都不是這些。她不需要被屈尊降貴認可,也用不着別人對她好。
猶記前世,也是一個這樣冷清的夜晚, 那夜風雪襲人, 雪直埋到小腿深。趙覽螢回青帝靈山了,将沈芙心獨自扔在距青帝靈山萬裏之外的仙宅中,那夜與今夜一樣, 也有人執紅傘叩她房門。
這間宅子被設了結界, 她推不開門出不去, 于是從窗棂上往下看。
闖入宅中的人是喻湛虛。她穿着沈芙心熟悉的紅衣,眉眼秾豔昳麗,像開在雪中不合季的紅色山茶花。
沈芙心推開窗, 想起她往先來的那幾次允諾, 心中飛快地升起一絲希冀:“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喻湛虛撐傘擡眸望她,眉眼被風雪凍上霜花。面對沈芙心的目光, 她錯開眼:“……我會再求我師尊,讓她收你入軒轅臺。”
沈芙心從窗戶的縫隙裏看她。往日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變得很小,小到在她眼中化作一個紅色的點。她頓時明白了軒轅臺主的意思,也明白了喻湛虛的意思,将窗阖上:“你不要再來了。”
可是喻湛虛還是隔三差五地來。
她時而給沈芙心看從軒轅臺折來的花,時而在她窗下放新奇的焰火。沈芙心透過那一絲窗戶的縫隙往下看,喻湛虛帶來的東西越缤紛越有趣她便覺得自己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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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面結界将她與色彩斑斓的外界徹底隔絕開來。
沈芙心像被豢養的鳥,看得見吃不着的自由在籠外盤旋,終于讓她發狂了。她将自己的尾羽拔得支離破碎,身子碰得鮮血淋漓,終于摸索出一條死路——樊籠中的生她求不得,于是只能求死。
而今再聽喻湛虛一席話,想起前世種種,沈芙心伸手過去,打起了她那把紙傘。
她婉聲道:“師姐此言當真?”
喻湛虛短暫地心虛了一瞬,她并未與軒轅臺主提起關于沈芙心的事。但很快,如浪般拍來的狂喜将她周身席卷,喻湛虛重重點頭,賭咒發誓道:“我發誓,此言當真。”
沈芙心不再言語,撐傘帶她走入雨中。喻湛虛不敢挨着她,又渴求她的溫度,半邊身子都淋在瓢潑雨水裏。她看着沈芙心,沈芙心卻一錯不錯地看着手中這把小紅傘,心中升起別樣的滿足。
這一世,撐傘的那個人是她。
姬停抄着手倚在門邊,看她二人在傘下不免擠擠碰碰的身影,心中竟然升出幾分微妙的不爽——
她盯着那把逐漸消失在視野盡頭的小紅傘,冷笑一聲:“撐那麽小的傘來,故意的吧。”
有東西在木櫥內弄出哐當一聲響,姬停回身望去,頂着沈芙心臉的傀儡爬了出來,正将手伸向糖罐。姬停搖搖頭,往它手裏塞了朵蓮花。
傀儡不明所以,望向姬停。
“別拿她的糖,”姬停幽幽道,“她是個吃前會數還剩多少顆的人……”
傀儡手裏有了東西玩,又縮回木櫥去蹲着。姬停倚門聽雨,總覺得這幅場景哪裏有些不太對勁。
遠去的二人,獨自留在屋內獨守空房的她,如孩子般需要帶的傀儡,還有連綿不斷的陰雨……
姬停面色一僵,不再去想這詭異的場面,關門回房便看見傀儡從那一線縫隙裏默默盯着自己看,眸中似有憐憫。
……她深吸一口氣,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
沈芙心執傘走下臺階,喻湛虛緊緊跟在她身旁。她既怕沈芙心生氣,又怕沈芙心反悔,懷着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謹小慎微躊躇了半晌,終于問她:“我們這是去何處?”
沈芙心的臉在雨幕裏顯得晦暗不清。她駐足停在劍臺的入口,側眸對喻湛虛道:“師姐為了我,什麽都能做麽?”
喻湛虛自小優渥慣了,在人間是一呼百應的太子,在仙界又順風順水拜了軒轅臺主為師,自認這世上就沒什麽她做不到的事,自然一口應下:“當然。”
沈芙心微笑起來,她跨過劍臺結界,将喻湛虛帶到那兩只鼎下,溫聲道:“我想要這兩只鼎。”
喻湛虛以為她只是要鼎罷了,便哄着她道:“待回了軒轅臺,師姐給你買兩只更好的來,師姐有錢。”
眼見喻湛虛拆下芥子袋要給自己看裏頭裝滿的靈石,沈芙心偏過頭去不看,只望着從趙覽螢家裏搬出來的鼎:“我就要這兩只。”
喻湛虛的手一時僵住了。不問自取豈不為偷?她一世光風霁月不能毀在這兩只鼎上。
她小聲勸她:“芙心,何必要這兩只舊鼎,買新的不好麽?”
沈芙心看也不看她,撐着傘轉身就走,雨頓時将喻湛虛剩下那半邊身子也淋了個透:“好啊。我讓趙覽螢将這兩只鼎拿來做聘禮,你不給我,她明日也會給我。”
喻湛虛的心瞬間涼下去,伸手去抓沈芙心的手腕。
沈芙心似乎猶不解恨,繼續往她心上紮一刀:“我拜了燕丹上神為師,這本來就是她的鼎,被趙覽螢僥幸撿到而已。如若換了小停在這,她二話不說就會取給我。我要回去找她。”
喻湛虛被她陰晴不定的性子折騰得險些跪下來,她輕輕牽着沈芙心的衣袖,十分委屈卻不敢發作,只好低聲道:“你別回去,我偷給你。”
沈芙心抄着手,看她像是做了什麽艱難的決定,用靈力将那兩只鼎縮成巴掌大小。喻湛虛将鼎給她,偷偷窺着沈芙心的神色,近乎讨好道:“給你。”
沈芙心将鼎收進芥子袋裏,回身離開劍臺。喻湛虛跟在她身後,看那把小紅傘始終走在自己前面,絲毫不顧及雨水中行走的自己。她踩着沈芙心的影子攀登石階,從未覺得這條登山的路這麽長這麽遠——
雨水在石階上洇出深深的水漬,喻湛虛垂眸看着,一顆心忽然不可抑制地痛了起來。
……那日沈芙心受罰重傷,就這麽手腳并用地爬回青室,這一路她是如何想的?
喻湛虛想起自己的袖手旁觀。這其中也有給她一個教訓,讓她看清趙覽螢為人的意思。可是看着那條拖曳的血痕,當時的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自己當真是可以為了沈芙心不顧她人眼光,傾盡一切的麽?
就在此時,沈芙心停了下來。
她居高臨下回身,看着雨中狼狽的太子殿下,輕聲道:“喻師姐是當真要帶我走,對麽?”
喻湛虛想起即将春風得意的趙覽螢,實際的占有欲比之虛無缥缈的愛更甚。她仰視着沈芙心,不知從何時起,她們的視角便已對調了過來——
“是,”喻湛虛喃喃道,“明日你坐在喜轎中等我便是了……芙心,我一定會帶你走。”
她們走回青室,喻湛虛看着沈芙心走回她的那間,心中暗下決定。等到明日,只帶沈芙心一人走,她那個叫什麽小停的仙使就直接抛在半路。
絕對不能帶上小停!
姬停在青室中摸了摸鼻尖,隐約有想打個噴嚏的沖動。
沈芙心幹幹爽爽地回來了,将傘往屋外一扔,剝了顆梅糖上榻坐着。
姬停在浴桶中冷不丁開口:“聊完了?”
沈芙心被她這句話弄得渾身汗毛倒豎。不知為何,她語氣酸得能抵過一瓶子梅糖。沈芙心早習慣了安撫姬停,随手抛過去一顆糖:“行了,明日絕對不會把你忘了。”
姬停接住糖,一時室內只有糖紙窸窸窣窣的聲音。雨在沈芙心進房時便已經停了。
看來明日會是個好天氣。
*
翌日,六月初五。
今日劍臺休課,沈芙心本自認為自己醒得早,可今日竟然有人比她更早。她猶在恍惚,青室的大門便已經被人叩響。
姬停睡在浴桶裏離得近,聞聲便開了門。門外登時湧進來好幾個人,手中拿着喜服鞋子與各色首飾,一股腦要往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沈芙心身上掼。
她被按着坐在椅上,喜服剛換上,便自有仙子來為她梳妝。
前世這些流程沈芙心走過一遍,覺得繁瑣,卻為了維持所謂家中養父的體面硬撐着不講。此時她管不了那麽多,爹都要死了,她哪忍得了再往頭上戴沉甸甸的寶石冠子。
于是她将這些東西全摘下來,皮笑肉不笑:“全收起來吧。”
幾位仙子面面相觑,為難道:“都是成雙成對的,虹京仙子她也戴着這些。”
沈芙心擰眉,将笑意沉了下去:“你是說沒了這些東西,我與她便不成雙對了?”
……倒不是這個意思。姬停笑着打圓場道:“行了,莫要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上掰扯,以免誤了吉時。”
衆仙望向姬停,方才忙着打扮沈芙心,實在沒空看這從浴桶裏頭爬出來的仙使。如今打眼一瞧,竟然極為周正漂亮,若她與虹京仙子站在一塊,或許這仙使氣勢還要壓過她一頭去。
如此便有小仙試探道:“仙子可有與人結契?”
姬停笑吟吟不答話,沈芙心摘完了首飾,将最後頂在頭上的頭冠重重放在桌上,語氣冷淡:“拿出去。”
幾位小仙見她堅持,便不好再說什麽,于是各自将東西放置回院外的箱匣中。就在她們轉身出去的那瞬間,沈芙心與姬停對視一眼,身形迅速消失在了這間青室中。
兩只與她們容貌一致的傀儡坐在她們原本呆着的位置上。
幾位仙子将東西放好,再轉身回來,便見坐在梳妝臺前的沈芙心冷冷睨了她們一眼。它淺色的眼珠轉了轉,侯在一邊的另一只傀儡便笑了:“怎麽都愣在這?扶我家主上上轎啊。”
一頂紅蓋頭蓋下,遮擋住傀儡的視野。它站起身,在驟然響起的雅樂中跨過門檻,被攙扶着坐上了沈芙心前世坐的那頂喜轎。
轎子在青帝靈山上空禦空飛行,伴有數只青鸾攜行,神鳥簇擁。引轎的仙子垂眸看漫山遍野的紅綢球,有些驚訝,虹京仙子似乎是在沈芙心身上下了心思。
說來也是沈芙心命好。不光得了趙覽螢青眼,還有煉丹之能,被收作神界上神的親傳學生。幾位小仙看着山下殿中的宴席,見到仙界許多叫得上名字的大能都來了,于是更加不敢怠慢。
轎子行至一半,跟在轎尾的仙子忽然感知到一陣厲風襲來。
她頓時有些不好的預感,回眸望去,卻見是一襲灼眼的紅衣正往此處飛來——
可是按照原定的流程,虹京仙子應當從轎首掀簾啊。
她還未反應過來,只聽宴席上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從轎尾而來的那人已然一把掀開了紅簾。來人顯然不是趙覽螢,引轎的仙子看清來人面目,頓時詫異道:“……你是軒轅臺的喻湛虛?”
軒轅臺主她本尊就坐在席上,你這個做學生的卻幹出奪人道侶的事兒,認真的麽?
喻湛虛掀開紅簾,見沈芙心坐在裏邊,頓時松了口氣。她伸手去牽沈芙心:“師妹,跟我走!”
下一瞬,一把清冷如月輕盈如風的長劍逆斬而來,直取喻湛虛心口——
趙覽螢身着喜服,面無表情提劍殺來!
她眼珠轉動,看看喻湛虛,再看看轎中不動的沈芙心,冷聲道:“你要帶她走?”
喻湛虛祭出本命長劍,擋下了趙覽螢的這一劍。虹光與龍鱗絞作一處,她自知自己修為不如趙覽螢,想走需要速戰速決,于是再度伸手去拽轎內的沈芙心:“你對她不好,為何我不能帶她走!”
仙界的仙人們多數苦修數千載方才飛升,飛升上來後,個個都變得端方自持,不食人間煙火起來,真是鮮少見到如此狗血的奪妻大戲。見喻湛虛與趙覽螢打了起來,一群赴宴的仙人看似憂心忡忡,實則恨不得飛上去湊近了看她們打。
更有耐不住性子的已然摸出各自的通訊法器,悄悄給好友或道侶傳信:
你知道麽,青帝靈山的趙覽螢與軒轅臺的喻湛虛為了搶奪那個用鼎的前廢物沈芙心打起來啦!
趙覽螢一劍掃向喻湛虛,将整個花轎頂都橫空斬斷,她像是已經無暇顧及轎中自己的準道侶,依舊面色不改:“我對她好不好,不是你說了算的。”
喻湛虛卻趁此當口将沈芙心給一把拽了起來,趙覽螢一愣,像是不曾想到還有能直接搶人這樣的法子,便暫且将劍擱下,也伸手去牽沈芙心。
她們一人一只手,将轎中蓋着蓋頭的人扯了起來,左邊趙覽螢牽着,右邊喻湛虛牽着。喻湛虛攥緊她的手,急切道:“師妹,你答應了我跟我走的!”
趙覽螢冰冷的指尖不自覺收緊,像是不願沈芙心掙脫。她輕聲道:“是她說謊,對不對?”
被夾在中間的沈芙心似乎不太舒服,她甩了甩手,聲音聽不出情緒:“放開手。”
喻湛虛怕拽疼了她,趕忙放手。趙覽螢也松手,卻趁此機會飛快地去掀沈芙心的蓋頭。
那尺紅綢剛扯下來,趙覽螢便覺自己的頭整個一偏。
她攥着紅綢,緩緩捂住臉,後知後覺地發現沈芙心竟然給了自己一耳光。
喻湛虛見狀簡直得意非常,她剛揚起三分笑臉,整張臉便也被扇得驟然側了過去,臉上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沈芙心微微一笑,冷冰冰的眸中凝起幾分惡意:“你也有份。”
……不對。趙覽螢放下手,她不似此時的喻湛虛,沒有任何羞恥或窘迫的情緒。她仔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殘忍笑着的沈芙心,手中寒光一凜,本命劍直取沈芙心項上人頭!
喻湛虛瞳孔驟縮,看着那只傀儡的頭掉了下來,撲簌簌掉下去,砸在宴席正中央……
而後變成一瓣散落的水色蓮花。
趙覽螢垂下淺色眼眸,擦了擦嘴角被傀儡扇出來的血絲,平靜道:“被騙了啊。”
“她跟她的那個仙使跑掉了。”
*
此時此刻,沈芙心與姬停正往人間墜落。
她手中的令牌正閃着銀光,可姬停并未受命下人界歷練,牽着沈芙心的手卻也能跟着下去。見此情狀,沈芙心不禁蹙起眉:“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姬停眨眨眼,笑得很開心:“是個被銷了戶籍的小仙。非神非仙非人非鬼,三界連同地府都沒有我的名姓,所以我哪裏都能去。”
她的确像只幽靈,沈芙心想。不知何處而來,也不知歸途終究在哪,如此漫無目的地游蕩,比心懷恨意活在世上的自己過得更難過吧。
她移開視線,選擇不看姬停,任由軀體一路墜落……
直至從未踏足過的人界。
*
人界,歧國。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人來人往,此國名喚歧國,這條路又是歧國京城最繁華的一條主道。時值盛夏,路上售物的攤販,雜耍班子,大大小小的食肆賭坊一應俱全,興許是因為發達,路上行人的神态不論女男,都鮮少憂色。
烈日下,京城賣得最好的糖瓜鋪子裏并肩走出兩個人。
前者一身青衣,長發簡單束起,氣質在如此炎炎夏日裏是能讓人鎮靜下來的清爽幹淨。與她并肩而行的玉衣人手中提着糖袋子,容色堪稱驚為天人。
沈芙心一伸手,姬停便從袋子裏拿山楂糖給她。她咬着糖塊,不自覺地腳步輕快起來,竟然透出幾分真心實意的高興。
姬停看她吃糖,溫聲道:“不去找你爹了?”
沈芙心含含糊糊道:“邊吃邊找。”
這是她們下來人界的第七日,已然吃遍了整個京城的甜食鋪子。沈芙心從芥子袋裏翻翻找找,竟然也找出來些許珍珠黃金,拿了幾顆當了換人間的錢幣,頓時手上闊綽起來。
有銀子傍身,糖瓜不在話下,時興的冰酪甜碗也要吃。甜的吃了吃鹹的,鹹的吃了吃辣的,沈芙心吃不慣辣子,在酒樓的那頓全辣宴都是姬停默默收拾的。
姬停看着沈芙心這樣高興,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她見慣了沈芙心在仙界陰沉的模樣,許多時候雖然笑着,可顯然是做做表面功夫。唯一一次見她露出些別樣的表情還是在自己送梅糖給她的時候……
她如今吃慣了人間這樣多東西,若是回了神界——
姬停心緒飄忽,卻見沈芙心忽然站住腳,在原地凝神感知了一番,興高采烈道:“就在這附近,快找,別讓我爹被人捷足先登一腳給踩死了。”
她垂眸看沈芙心,正巧撞上她望向自己的視線。那雙碧色眼眸變得亮晶晶的,像是貓找到了什麽可供邊殺邊玩的小昆蟲。見姬停只是看着自己不說話,沈芙心催促道:“找啊。”
姬停回過神,陪着沈芙心邊走邊找。她對找投進畜牲道的爹這件事分外熱衷,燕丹上神給她的令牌上有辨位之能,她爹跟下界令牌已然綁死了,只要沈芙心手上還拿着另一塊令牌,就能循着靈力找到他。
二人一路走到街尾,沈芙心忽然停下腳步。
她神色莫測地看着坐在街邊的老妪,老妪面前是十數只草編的蛐蛐籠。
姬停看着沈芙心蹲下身,挨個提起來翻看。老妪見她二人模樣生得乖,笑着給沈芙心指了一只:“這只好,叫得響,鬥起來格外厲害呢。”
沈芙心不要叫的厲害的。她捧着手中那只籠子左看右看,愛不釋手。籠中的蛐蛐顯然被太陽烤得沒勁叫了,打着蔫蹲在籠子裏,見是沈芙心将他托起來,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
她心滿意足地讓姬停給錢:“我要這只。”
提着籠子,沈芙心卻沒有急着一腳踩死,反倒仔細盯着投生成蛐蛐的故藤仙人研究起來。
姬停見她如此,調侃道:“心軟了?”
沈芙心搖搖頭,笑了。她彈了彈籠子,對着裏邊意識到不對,驚恐萬狀的故藤仙人笑道:“爹,你也是時候學着給女兒賺銀子花了。”
片刻後,沈芙心提着蛐蛐籠,出現在了供以娛樂的勾欄瓦舍,找了家鬥蛐蛐的攤子。
她将養父往桌上一放,掏出銀子:“我押對面那只。”
姬停看着養尊處優的故藤仙人一朝之間投生成蛐蛐,被迫賣藝求生,一時間沒忍住笑出聲。他在仙界興許有幾分修為,可在人間卻打不過未開智的蟲子,開場後沒幾下便被對面的黑旋風撕下了大腿。
他掙紮着往沈 芙心這邊爬,又被身後的蟲子一把拖了回去。
來找樂子的百姓們頓時叫好,沈芙心收了銀子,才不管她爹碎成幾段被蟲子啃着吃了,帶着姬停便往外走。
“還有九世,”沈芙心心情不錯,擡眸望向一旁的姬停,“慢慢來。倒是你,不是要去找人麽?”
姬停笑了笑,道:“我沒有你這樣的感知,想在三千世界中找人,簡直海底撈針。”
沈芙心接過姬停的袋子,一刻不停地開始吃甜食,邊吃邊道:“那怎麽找?”
“去她興許會出現的地方找,”姬停将視線投向巡城的女兵,似在思索,“世上沒有我想找找不到的人。”
既然如此,沈芙心也不再管了。她的目的只有弑父,如今還剩九次,他下次投胎不知是什麽時候的事。反正閑來無事,陪着姬停找找也無妨。
她們在十日之內幾乎走遍了整個歧國,那些保命法器用不了,靈力卻是三界共通的。如此走過一趟,見找不到姬停要找的那人,她二人便自然而然地往鄰國去了。
周邊幾個小國粗略摸索一圈,時間也過去月餘。這日,那縷縛在故藤仙人身上的靈力重新動了,沈芙心感知一番,看起來不太高興。
“他這回投胎投得有些遠,”沈芙心道,“投生畜牲道的命都短。我們先去找他,再去找你要找的人。”
興許能撞大運,一次全都尋到呢?
姬停在人間待了這樣久,竟然覺得人界比仙界更令她安心熟悉。興許她并非沈芙心這樣的仙二代,也是從人界飛升上去的也未可知——
她拎起打包給沈芙心的糖碗,認命跟上:“反正是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冰碗沒忘,我拿着呢。走吧。”
*
她們在人界游山玩水半年有餘,邊走邊找,終于到了名為箬國的邊陲小國。
沈芙心的衣裾上滿是風吹來的塵沙,她擡手擋了擋,只覺眼前這座小國比之一開始的歧國,實在過于落後。
在原先的歧國,無論女男都穿着色澤鮮豔,百姓中衣着亦不乏有大膽者。但越往北走,她們的衣衫越暗越長越保守,終于走至箬國,她竟發現街道上沒有絲毫女人的影子。
難道這是個男人國?
沈芙心冷眼看着周圍的男人們朝她們此處指指點點,似乎在抨擊她們的穿着。她置若罔聞,邊走邊四處看,終于在滿街的男人中發現了女人。
她的衣衫色澤很暗,似乎是用某種草木汁染出來的,臉上蒙着一塊同樣草染的黃布,将大半張臉都蒙了去,只留下一雙膽怯的眼睛。
這樣的身影穿插在街角巷尾,無一不是綴在角落。那些未被遮擋的眼睛渴望又拘束地看着這兩個闖入此地的異鄉人,像小小的牙齒咬在沈芙心身上,咬得她渾身發疼。
她走着走着,驀然站住腳。
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抓住沈芙心的褲腿,她瞥了一眼,那是個将頭發剪得很短的孩子,也不知去哪蹭的滿臉灰塵,正忸怩地看着沈芙心。
她巴巴地看着這個幹淨體面的大人,小手搖撼她腿上的布料:“姐姐,我娘要餓死了,求您賞點給我們吧。”
沈芙心抿唇,她從未見過這陣仗。這裏的一切都令她不适應,只想快些離開,于是便開始從兜裏掏碎銀子。
然而另一只手從斜邊按住沈芙心的手。
姬停翻了翻兜,俯下身對那孩子道:“這還有幾塊面餅子和糖,你拿去給你娘吃了吧。”
小孩一愣,忙不疊道謝,捧着吃的一溜煙蹿進巷子裏。
沈芙心有些不解,于是邊走邊問姬停道:“為何不給她些銀子,讓她與她娘自行買吃的用的去?”
姬停拉着沈芙心倒回方才那孩子躲進去的小巷,示意她往裏頭看。她遠遠望去,巷子裏頭沒有大人,只有三五個瘦得像鹌鹑一樣的小孩,正抓着她們方才給的餅子狼吞虎咽。
“這些小孩都是被拐子拐來的,”姬停平靜道,“根本沒有什麽娘親,如若你給了她銀子,這銀子她也花不了,回去得交上去。給點吃的反而能當下就悄悄吃了,寬慰一下肚腸。”
“你來過此處?”沈芙心打量着姬停,覺得她怎麽看都不像是這樣的地方生長出來的人,“不然為何如此熟悉。”
姬停搖搖頭。這樣的地方她或許沒有親自來過,但這雙眼睛看過。她站得越高看得越多,可如何顧得過來暗處滋生的蟲巢?
沈芙心見她不語,便自顧自循着靈力傳來的方向尋去。
她感知到故藤仙人第二世投生的地方就在這不遠處了,于是一路尋找,直到踏上一條略微寬敞些,卻依舊遍布塵土的路。
此處滿地雞鴨糞便,家禽的掙紮啼鳴聲此起彼伏,地上也有些盛滿水的罐子,魚的腥氣與雞鴨的臭氣傳得很遠。然而這條路卻十分熱鬧,連帶着行人臉上的神色也活泛了些。
原來這是條專售農家生鮮的市場。
沈芙心無視了周遭喧嚷的叫賣,徑直往市場最深處去。越往內走越能嗅到濃重的血腥氣,她直覺已經離故藤仙人很近,開始四下打量,可走至最後一家攤位時,那縷虛弱的靈氣忽然斷了。
……他死了。
沈芙心一怔,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是誰搶在自己找到他的前一步将他殺了?
她在最後的攤位面前駐足,冷冷擡眸,率先看見的竟然是一雙青筋暗露的大手。
那雙手很大,被箬國毒辣的太陽曬成健康的蜜糖色,裸.露的手臂十分緊實,每一寸肌肉都長在該長的地方。沈芙心看着那雙手握緊尖刀,将一頭骟過的公豬有條不紊地快速剖開,按着豬肉肌理分解成數塊。
……在仙界可見不着剖豬的場面。
沈芙心看得入神,只見那把刀在殺豬屠婦手裏轉得飛起,三兩下便将這頭豬剩下的內髒也給掏了出來,随手甩在案板上。
姬停看着挂起來的豬腿和豬肘,沉默一瞬,遲疑道:“……今日吃你爹腿炖大白菜如何?”
沈芙心不答,還在看她剖豬。姬停見此情狀,心中莫名有些微妙地別扭,繼續道:“不就是殺豬麽,我也會的。”
她話音剛落,一把殺豬刀噌一聲剁在案板上。
那身材高大的屠婦半邊臉都濺上豬血,甩着手沉默地望向她們二人。
她似乎并非中原血統,五官深邃,眸色發黃,發色竟是罕見的暗紅,比她腳下幹涸的血更紅更惹眼。她穿着簡樸的粗布衣裳,将衣袖挽起到大臂,滿身肌肉如同蓄勢待發的猛虎。
殺豬屠婦開口,聲音又沉又悶:“到底買不買,不買就給我滾蛋。”
沈芙心沒被她吓住,要了條豬腿預備拖去喂狗。姬停則一直站在原地仔細打量她。屠婦像是已經習慣了旁人的注視,只是沉默地哐哐剁起沈芙心要的豬腿來,一時間血肉骨沫橫飛,将整個案板濺得全都是這些東西。
她擅長沉默,也擅長殺戮。當你見過這屠婦在市場殺豬時的場面,便定然會息下招惹她的心思——
無需猜她心中是如何作想的,且看她那身蜜色的肌肉與修長的大手,便知曉她相信手起刀落來得更快更見效,而非耍嘴皮子與人談和。
屠婦旁若無人地大砍豬腿,末了還捎了塊豬心給沈芙心。姬停在一旁看着,便有路過的行人看她們是生面孔,也不顧屠婦還站在那,便拉過姬停道:“你們是頭次來買她豬肉吧?”
姬停靜靜聽着,那人繼續壓低聲音道:“她的豬肉不好。”
沈芙心拎着豬肉回來,聞言便蹙起眉:“如何不好?”
“看你們模樣,是剛到此地的外鄉人,自然不知曉這守寡屠婦的厲害,”那男人啧啧兩聲,“她原也不是本地人,少時受一對夫婦收養,于是後來定居在此。沒過幾年,那對夫婦給她許了個不嫌棄她體格子的好人家,收了好些銀子。卻不想剛定下親,那一家老小連同她養父母都莫名其妙暴斃而亡了!”
沈芙心與姬停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回身去看仍在攤子上剖肉的屠婦。
“你們說說,這樣克夫克爹娘的命格,又幹的是殺生的活計,誰敢去她攤上買肉?真是嫌命太長才去——”
沈芙心拎着肉,這些日子以來鮮少有人當着她面咒她了,于是毫不猶豫上去便是結結實實一耳光。
身量矮小的男人見她竟然對自己動手,方才那一腔底氣全給打散了。不過人活一口氣,他不由捂住臉,強撐起氣勢怒道:“你幹什麽打人?”
沈芙心換了只手,又是一耳光:“你敢咒我?”
那人瑟縮着想向她身旁這個看起來就是斯文人的美人求助,卻不想姬停接過沈芙心手裏的豬腿豬心,有些不贊同地垂下眸,去看沈芙心剛打過他的手。
姬停道:“手打疼了嗎?下次換我來。”
沈芙心甩了甩手,還欲上前揪他:“還好,也就順手的事。”
那男人被打得臉腫脹如豬頭,連連後退,竟是沒想到青天白日裏遇到兩個成雙對的瘋子。他見沈芙心不像要罷休的模樣,怪叫一聲拔腿便沒命地瘋跑,留下豬肉攤子前的三人面面相觑。
靜默半晌,站在攤子後的屠婦忽然道:“喂。”
她又取下一塊肉,從一旁另取來一把趁手大刀,雙刀齊下,沒一會便将那肉剁成了沫子。她将這些豬肉沫子用荷葉紮好了,扔給沈芙心:“拿去吃。”
沈芙心覺得屠婦非常有意思,接住了荷葉包:“你不收我錢?”
她嗯了一聲,用瓢舀了身旁一只小水缸裏的幾瓢水,仔細将手洗了,坐在椅上開始默默盯着天看。
就在此時,姬停盯着她那雙琉璃黃色的眼睛,冷不丁道:“你叫什麽名字?”
屠婦仰望着離她極遙遠的天空,悶悶道:“這裏的人都叫我寡婦。”
“不是這個,”姬停道,“是你的名字。”
聞言,她緩緩坐起身。水珠從她結實的小臂上淌下,滴在沙土裏與豬血混成一團。
她道:“我叫慎沙。”
沈芙心被這個市場殺豬的屠婦給徹底震懾住了。這個慎殺難道就是燕丹上神口中的那個慎殺?昔日戰神下放到市場殺豬,殺的還是她爹,這是怎樣的一段孽緣?
她不由問道:“慎殺?是殺生的那個殺麽?”
慎沙搖頭,老實道:“是沙土的沙。”
姬停沒再多問,将手裏頭的豬肉往攤子上一甩,對着盯着她一個勁看的屠婦道:“你可知曉這附近有房子可租賃麽?我們是外鄉來的,要在此處找位故人,現下沒有地方可住,手中銀子也不多——”
她驟然放輕聲音,手悄悄戳了沈芙心一下:“拜托了。”
沈芙心不明所以,但還是選擇相信姬停,跟着道:“拜托。”
果然,慎沙仿佛一條蛇被打中了七寸。她驟然變得不知所措起來,手使勁地搓了搓圍裙,張着嘴不知曉該說些什麽。
姬停趁熱打鐵:“這位姐姐看起來就是個好心人。”
沈芙心複讀她的話:“好心人。”
慎沙那雙手幾乎要将圍裙搓破了,她手攥緊又松開,最終還是頂不住這兩人真摯的眼神,破罐子破摔道:“我……我家有地方住。不過——”
姬停興高采烈道:“那真是多謝了!”
沈芙心站在一旁,看着慎沙開始提前收攤子,悄悄附耳問姬停道:“你怎麽知曉她家中有空餘的房間住?”
姬停微微一笑:“不是說她克死了所有人麽?人都死了,房子這不就空出來了。”
沈芙心自小仙界長大,見慣了仙風道骨的神仙,如今再看如虎般矯健漂亮的慎沙,一時間還是有些遲疑:“……這真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嗎?”
“是真是假,一試便知,”姬停溫聲道,“小芙,你就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