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不要與趙覽螢結契,好不好?
第19章 你不要與趙覽螢結契,好不好?
火已經不再燒了,空留山巅一片焦黑的青室廢墟。
趙覽螢背對那片廢墟,她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的邀請,長睫顫了顫,繼續道:“想來便來,無需給我們禮金。”
沈芙心垂眸一笑,視線劃過仍抵着自己的劍尖:“大家六月初五記得都來啊,喻師姐給大家發喜糖。”
姬停沒忍住笑了一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李劍臺看了看她們的神色,弄不太明白。這分明是喜事,為什麽大家都不笑?話說回來,喻師姐看着兇,還真是個體貼的好人呢。
喻湛虛孤身站在茫茫夜色中,握劍的手攥得極緊。
這樣有意思麽,沈芙心。
她很想如此質問她,可是又該以何種身份質問她……在結契大典上撒喜糖的好人喻師姐麽?
她提着劍,視線挪過她們所有人,勾了勾唇角。
如若自己識相,此時就該喜氣洋洋地挂上笑臉,先恭賀師尊自此不再孤身一人,再賀沈芙心七百年夙願得償所願,最後挨個問問這些同學小仙們喜歡怎樣的饴糖口味。人人有份,到時宴席上她喻湛虛就拿着糖袋子大撒特撒,從白天撒到夜晚撒到她們掀蓋頭入洞房——
喻湛虛松開手,她的本命劍在掌心一閃而逝。
她笑不出來,面無表情道:“恭喜。”
按照虹京仙子一貫的脾氣,她本以為對方不會回應自己。可是趙覽螢竟然側過臉,掃了一眼顯然興致不佳的喻湛虛:“謝謝。”
說罷,趙覽螢擡手,将被燒得稀爛的青室複原,轉身回了她的無量法臺去。
時辰實在不早,其餘學生都三三兩兩地回去歇息了,沈芙心卻仍站在原地。結夏劍尊見她似乎有心事,便走過去打算開解幾句。可剛走了幾步,擡眼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貼了過來——
結夏劍尊看着貼在沈芙心身旁的姬停,詫異道:“芙心,她——”
Advertisement
“她是我聘回來的仙使,”沈芙心飛快接話道,“劍尊找我何事?”
“……無事,”結夏劍尊将視線從姬停身上撤回來,“明日記得去劍臺。你如今不學劍,那兩只無人用的丹鼎正好給你先用着。”
這正合沈芙心的意。她對劍尊道了聲謝,見人群盡數散盡,便也轉身回房去。只是走到門前,忽然有只手從身後輕輕搭住她手腕。
劍繭在她皮膚上磨了一瞬,帶起微妙的戰栗。沈芙心回頭,便見喻湛虛垂首站在自己身後,曾經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原來也能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喻湛虛輕聲道:“對不住。”
沈芙心覺得荒謬。原來那麽多羞辱用一句對不住就能抵消,就仿佛趙覽螢試圖用一紙契書來騙自己……她與趙覽螢又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呢?
沈芙心甩開她的手,輕描淡寫道:“只說對不住便算了?”
喻湛虛怔怔看着她:“我會對你好。芙心,你不要與趙覽螢結契,好不好?”
姬停站在一旁興致盎然地看着這出挖牆腳大戲,很期待沈芙心會如何應對。是出言諷刺呢,還是幹脆拔劍相對呢?感覺每一樣都很有意思。
沈芙心沒讓看戲的姬停失望。她擡起手,忽然摸了摸喻湛虛微冷的側臉。
喻湛虛一驚,随即像是驟然得到愛撫的小貓小狗一樣,整個人都貼了過去。她雙手握住沈芙心的手,幾乎微微顫抖起來:“芙心……”
沈芙心笑了笑:“跪下去啊。”
這瞬間,喻湛虛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她緊緊抓着沈芙心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
“不是要向我道歉麽,沒有誠意如何道歉,”沈芙心笑吟吟地一下一下拍她的臉頰,“還是你覺得,你從前對我做了那樣多過分的事,而我在你眼中輕賤到能用一句輕飄飄的對不住便打發走?”
喻湛虛只覺得沈芙心的手不輕不重地拍自己的臉,有些刺痛。但更多的是燒灼感,她每打一下便有羞恥的燒灼感泛上來——她怎麽可以讓自己下跪,她喻湛虛此世甚至從未向誰低過頭。
沈芙心輕輕掐着喻湛虛的臉頰晃了晃,看似親昵,眼中卻沒有絲毫情意:“師姐,收回你的對不住。我不需要這個。”
說罷,她毫不留戀地關上門,将喻湛虛關在門外。
姬停看出她心情不佳,沒有說話的興致,便也不再出言調侃她,重新蜷進了沈芙心的大浴桶內。
她閉上眼,聽沈芙心靈火重新點燃時發出的簌簌灼燒聲,這樣低沉靜谧的聲音讓姬停感到熟悉——
這夜,姬停罕見地做了夢。
夢裏她是一顆滾在路旁的小石子,被行人踢來踢去,一生被踢過了許多地方。直到某日,有孩童将她撿進了一座廟宇。
廟宇很小,卻終年鮮花香火不絕。石子跟着蹭了不少香火,生出靈智,逐漸也能聽懂人們口中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據說這裏供奉的是位威風凜凜的戰神,乃是凡人成仙,救人間于水火,特別厲害,很受人們的愛戴。
她對這位戰神很感興趣,好想看看戰神究竟長什麽模樣。可是石子實在是太小了,每日只能看見來來往往人們的鞋底,再高些便是花花綠綠的衣角,除此之外,她什麽也看不見。
如此過了許多年,不知是百年,千年,還是萬年。将她帶進廟中的孩子早已化成黃土,可石子就是石子,不死不老不湮滅,有時她也感到寂寞,好在不遠處還有那位素未蒙面的戰神像陪伴。
直到某日,她忽然聽見一聲巨響。
來來往往的人說這尊神是僞神,白白受供奉這麽多年,如今應當把新的戰神像換上去才是。
那尊舊神像轟然倒塌,砸在石子面前。
她猝然睜大眼。
這尊神像她分明認識的,這張熟悉的臉,熟悉的劍……義憤填膺的人們圍聚在神像旁,一錘砸下。
那張熟悉的臉頓時碎成無數片。可是她沒有再忘卻,不敢再忘卻,這張臉——
這分明是姬停自己的臉。
*
劍臺鐘聲響起,姬停睜開眼,看見沈芙心正背對着自己穿外衫。
她蜷在浴桶中,一直沒有出聲,似乎仍沉浸在昨夜的夢裏。沈芙心轉過身便看見姬停一改常态地沉默不語,像是受了什麽打擊。
她差不多要出門上早課,沒空管姬停。于是路過桌旁,随手将桌上新添的一束蓮花扔進浴桶裏。
姬停單手接住花,擡眸望向沈芙心。
“我去劍臺了,你自己待在這吧,”沈芙心打開門走了出去,“別亂跑,若是無聊便拿這個掰着玩。”
門哐當一聲被甩上,姬停拿着那束花,用指尖輕輕彈了彈蓮花素白色的花瓣。
……似乎有種被照顧了的感覺。她笑了笑,感覺很有意思。
雖然不記得前塵往事,但隐約覺得從前都是自己沖在最前面替別人沖鋒陷陣,從未有過被放在後方的時候,更何況還有人扔來小玩意讓她拿着玩……
忽然不太想讓沈芙心跟別人結契了呢。姬停掰下一片花瓣,看它在指尖散成雪花樣的無數片,有些感慨。
還好沈芙心看不上她的師尊和師姐,姬停想。這麽好玩的人,應該多陪我玩。
過去片刻,聽着數間青室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她将沈芙心給的蓮花用腰帶系在腰間,光明正大地打開了青室的門。
姬停就這樣閑閑散散地下了山,走到泛着金光的青帝靈山結界前。她看着眼前的結界入口,随手打了個響指。
在她面前,方才還固若金湯的結界頓時消作虛無。
姬停揣着蓮花,頭也不回地跨過結界。在她跨過去的那一刻,結界又悄無聲息地重組回來,她像是無拘無束的幽靈,就這樣輕快地離開了青帝靈山。
……對了,沈芙心她們下早課的時辰是什麽時候?姬停看了看天色。
還早還早。只要在兩個時辰內回來就行了……吧?
她循着記憶,一路又回到了沈芙心撿她回來的仙市。這地方從早到晚都有仙人做生意,姬停喜歡這樣魚龍混雜的環境,在仙市內停停走走了許久,終于駐足在一間茶坊前。
她身上就只有五十靈石,還是先前從故藤仙居回來時向沈芙心軟磨硬泡拿回來的。原因是沈芙心扔給她的那只王八咬了她一口,如若她不給姬停便将王八給扔下去。
姬停揣着靈石,走進茶坊點了一壺十靈石的便宜茶葉,便開始坐在裏頭專心致志地聽周遭的仙人們閑侃。
凡是茶坊必有市井八卦,而仙市不同于仙界其它地方,來的都是些不拘小節的仙,能聽見的事情也更多些。
姬停坐了片刻,果然便聽見旁邊那桌開始談天。
“你知曉瀛海那個已經下界的龍女麽?”
姬停靜靜屏息。瀛海龍女?總覺得有些熟悉。她低頭看向桌子上找給自己的四十靈石,恍然大悟。
應當就是那日給自己三千靈石的金龍吧?
“自然知曉。我還聽聞她要在人間修成十世帝王命,若此事成了,回來能修得數萬年功德呢,”同桌的仙人了然道,“果然神界還是看重瀛海,知曉那幾個龍男都廢了,特地挑堪用的龍女下界歷練。”
“這事可不是這樣說的,怎麽我倒聽聞是上邊要肅清瀛海金龍,”說到這裏,那聲音驀然壓低,“她那歷練可沒你想得那麽簡單,若有不慎,或許永生永世都無法回來了。”
姬停抿了一口杯中茶水,若有所思。仙界如今是有多少年無仙飛升成神了?
“無事肅清金龍做什麽?”另一位顯然十分困惑,“聽聞金龍一族近萬年來也沒落了,實在沒有削弱她們的必要啊。”
最開始開口的仙人搖頭嘆息:“誰知道呢。仙界早已不複從前,大有許多渾水摸魚者。自打莫名其妙從凡間飛升上來許多人後,這兒便變了,也無仙再證道成神……我也不再削尖腦袋修煉了,日子就這樣過呗。”
“那神界那位戰神呢?”
聽到這裏,姬停握茶杯的手頓了頓。
“你說的是戒凡音大人麽?”那位仙人放下茶盞,道,“戒凡音大人是神界一粒菩提子化身,在神界土生土長,又得天道點化,實乃一段佳話……總之他是在神界得道成神,不算飛升。”
姬停坐在原地,杯中茶水冷透了,她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她不知在此坐了多久,直到隔壁桌的仙人們付賬走了,姬停方才站起身來。吾真,戒凡音,慎殺,聞人懿……這幾個名字在她心中走馬燈似地轉,可她始終想不起來。
果然還是要跟着沈芙心下一趟人界,去看看當年那個被貶下去的慎殺。
……對了,沈芙心還在青帝靈山裏邊。
姬停看看天色,時候不早,沈芙心應當快下早課了。她連忙往青帝靈山的方向趕,到時候如若沈芙心先一步回青室,發現自己不在那只桶裏,實在有些不好解釋。
其實也不用跟她解釋的。姬停驀然停住腳步。
自己又不是沈芙心的誰,不是她師尊不是她師姐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娘,就只是個名義上的仙使而已,她管不着自己跑去哪。
想通這點後,她放慢腳步走着,走了一段卻發現街角有仙人賣亮晶晶的的梅子糖。
這種梅糖很漂亮,用琉璃罐子裝着,在仙界很不常見,或許人界會賣得多些。姬停彎下身看攤子上的糖罐,裏邊的梅糖每顆都捏成小兔子的形狀,耳朵長長的,晶瑩剔透,兔子臉裏埋着一顆小小的梅子。
除卻兔子形狀,一旁還有魚形貓形老虎形的,做得十分可愛。
看着糖罐,姬停忽然想起那日站在廊下的沈芙心。
這些梅糖都是哄孩子的東西,可是沈芙心幼時吃過糖麽?她那幾百年裏風吹日曬地跪在廊下,無人替她求情,興許也會像那日的少年劍修一樣,累得嘴唇皲裂,面色蒼白……
在故藤仙居的那些日子裏,真的會有人給她吃糖麽?
支攤子的小仙看不下去了,木着臉對姬停道:“十靈石一罐,你買不買的?”
攤子上還有十餘瓶……罷了,誰讓自己這麽好人呢?
姬停掏出四十靈石,想了想,又對那小仙高深莫測道:“道友,算命嗎?”
一刻後,她心滿意足地将攤子上所有的梅糖都包圓了,一瓶一瓶塞進袖子裏,一路叮叮當當地回了青帝靈山。
*
喻湛虛恍恍惚惚走在路上。
昨夜她一夜不曾合眼,不是她不想休憩,是實在一閉上眼,眼前便有無數個沈芙心從左邊狂奔到右邊。有的沈芙心愛憐地摸着她的臉喚她師姐,有的沈芙心将她的臉拍得啪啪作響,還有沈芙心冷漠無情地讓她跪下來……
跪是不可能跪的。喻湛虛如此想着,在幻象中啪叽一聲跪了下來,手輕輕撫上沈芙心的小腿——
不對。喻湛虛覺得自己離那條危險的弦已經很近了。她連忙默念清心袪欲的法咒,硬是将即将在腦中再度上演的旖旎念頭驅逐走,松了口氣。
然而今日在劍臺再見沈芙心,她卻像是全然忘記了昨日的事情一樣,自顧自地燃她的丹鼎。喻湛虛有些心煩意亂,煩沈芙心不搭理自己,更煩她與趙覽螢結契,還有那個空有皮囊不知好歹的仙使。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沈芙心似乎變得受歡迎起來,身旁多了好多人。
喻湛虛滿腔煩悶無處發洩,轉身便看見了沈芙心身旁那個惹人讨厭的仙使。她不知是從何處打轉回來的,正沿着石階往青室之上攀登。
她頓時怒從心中起,三兩步追了上去,手腕一翻便召出了那柄陪伴她數百年的太子劍。姬停回身,那道凜冽劍風已然朝自己的方向直斬而來,掠過的雲層皆幻化作碧藍色的龍鱗形狀。
喻湛虛等着看這個叫做小停的仙使大出醜态,卻不想她只是收起笑意,從腰間折了一片素色蓮瓣。
“你的劍意挺好看的,”那柔軟的蓮瓣自她指尖飛出,以摧枯拉朽之勢瞬間破開喻湛虛盡全力斬來的劍芒,在半空炸成霧一般細碎的千萬片,“但是沒什麽用。”
喻湛虛吐出一口鮮血,眼睜睜看着姬停垂眸,用似笑似睥睨的視線望向自己。
怎麽可能?
她甚至沒有用劍,那片蓮瓣迸發出的也并非她體內的劍意……更可怕的是,喻湛虛發現她似乎連一成仙力都沒有用上。
想到這裏,喻湛虛扶着傷處,艱難開口:“你……你站住!為何你會……”
姬停笑了一聲,轉身離開:“我不是你師尊,沒義務教你。”
她擺脫了喻湛虛的糾纏,一口氣爬完階梯,終于回到山巅青室。看見微微敞開的沈芙心的屋門,姬停總覺得心中有些不太妙。
她輕手輕腳推開門,便看見沈芙心坐在椅上,正捧着燕丹上神給的丹書看得正入神。
也不知曉她究竟回來了多久。
不知為何,姬停竟然覺得有些心虛。她默默阖上門,還未轉過 身,便聽沈芙心放下丹書,似笑非笑道:“小停,你去哪了?”
姬停不說話,開始掏她仙氣飄飄的袍袖。
沈芙心抿着唇,在看見從袖子中掏出的饴糖時,不免微微怔了怔。
姬停還在往外掏,很快便将這張破舊的小木桌擺得滿滿當當。晦暗簡樸的青室中驀然出現這些糖罐,像是破茅屋中憑空掉下許多夜明珠,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沈芙心盯着糖罐,小心翼翼捧起那罐兔子饴糖,舉在手上。
梅糖的糖紙閃閃發亮,沈芙心淺色的眼睛也變得亮晶晶的。她晃了晃那罐糖,扭頭看姬停:“哪來的?”
姬停認真道:“在外面當神棍騙來的。”
沈芙心默了默,扭開罐子:“給我的麽?”
“如若你喜歡就分你一半咯,”姬停話鋒一轉,委委屈屈地看她,“方才你那個師姐還拿着劍追我,想用劍風削死我。我拼死抵抗,逃跑間差點把糖罐弄碎了呢……”
沈芙心早習慣了姬停真真假假的控訴,從罐子中捏了一顆兔子糖,又旋開其餘罐子拿旁的糖。她垂眸拆開糖紙,将這些梅糖一股腦全塞進了嘴裏。
……好甜。從來沒吃過這麽甜的東西。
沈芙心舔了舔糖,又盡數嘎吱嘎吱地咬碎了含在嘴裏。一時間甜酸一齊湧上,是從未嘗過的味道。
姬停仍舊在委屈地訴說喻湛虛是如何追着她狂奔的,她說得正投入,手心裏卻忽然多了一枚冰涼的東西。
她低下頭,是一顆梅糖。
沈芙心數了些靈石一并交給她,兩頰鼓鼓囊囊的,神色卻刻意冷淡地繃着:“今日我便不追究你去了何處——下回若再遇到,再買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