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是我師姐,我還是你娘
第17章 “你是我師姐,我還是你娘。”
“……別再往裏塞了。”
姬停瞥了眼沈芙心再度伸過來的手,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泛起波瀾:“都說了讓你不要——嘶!”
沈芙心将院子裏撈起來的那只萬年老王八往姬停懷裏一塞,它感知到危險,轉頭就給了姬停胳膊一口,如非沈芙心攔着,她險些沒将這玩意重新丢回池子裏去。
沈芙心的芥子袋幾乎都要被這些有的沒的東西給裝滿了,姬停沒有芥子袋,所以她懷裏滿滿當當都是珠寶匣,仙草藥,夜明珠……還有那只沈芙心剛新鮮撈出來的萬年壽數老王八。
姬停忙着與王八鬥争,沈芙心看着驟然空了一圈的仙府,心中惬意。
全都拿去仙市上賣了,靈石這不就來了麽。
至于便宜爹明日從入定中醒來後,看見一片狼藉的院落時會如何作想,可就不關她沈芙心的事了。
時值黃昏,她們滿載而歸青帝靈山。
*
從傳送陣中走出的瞬間,山花爛漫的甜香頓時變幻作清冽草木氣。夕光籠罩在整座青帝靈山之上,沈芙心與姬停并肩步入結界,從未覺得如此輕松惬意過。
入了靈山結界範圍,禦空的仙法便不再可用。她們沿着石階一路攀行,路過離劍臺頗近的某處竹林時,卻聽見了劍風揮過時的瑟瑟铮鳴。
姬停扯了扯沈芙心的衣袖,示意她往竹林內望去。
這片林子不大,平日沒有人在此處停留,今日卻破天荒站了三五個小仙。沈芙心瞥了一眼,這幾位同學她都面熟,尤其是站在正中間充當劍樁的那位,正是自己醒來時揣着藥包等在門外的少年。
她被幾位小仙圍攻,顯然有些靈力不支,青澀的臉上卻并未浮現半分不情願。似乎是看出她疲累,其中一位不太高興:“李劍臺,是你自己說的甘願同我們過招,怎麽,你想反悔?”
李劍臺搖頭如撥浪鼓:“師、師姐,我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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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故事。沈芙心懶得再看下去,擡步繼續攀登石階:“有什麽好看的,走啊。”
聽見竹林外有人說話,李劍臺惶惶然擡眸望向那道離去的青色背影。
就在這一瞬,方才同她談話的小仙驟然發難,一道劍風掃向李劍臺的方向。她躲閃不及,只來得及側身避讓,腰間用紅繩系着的那塊柿子型玉佩便掉了下去。
衆目睽睽之下,李劍臺像是忘記了使用仙法,竟以一個極狼狽的姿勢撲向正在下墜的玉佩,面色慘白道:“我的柿子……我的柿子!”
她撲在地上,雙手捉住了那只成色并不好的豆綠色腰佩。萬幸玉佩未碎,可系着它的那截紅繩卻被劍風掃得斷成了兩截。
見李劍臺如此,那幾位存心想要捉弄她的小仙面面相觑一瞬。有小仙看了眼并未遠去的沈芙心,有些忌憚,低聲道:“算了。”
李劍臺緊緊攥着她的柿子,在地上愣了一會,忽然跳起來追趕已經走遠了的沈芙心。她連着攀上百餘階石階,終于追上了并肩而行的那兩人:“沈師姐!沈師姐留步!”
沈芙心轉過身,頭一次看清了面前少年的臉。
她還是梳着那日的太極髻,穿那身簡樸的藍衣。少年的眼梢微微下垂,面皮白淨,頰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容顏看起來仍舊十分青澀,是人間十七八歲的模樣。
沈芙心打量着她。在她的印象裏,這個少年似乎總是在追逐什麽東西,仿佛有可怕的怪物在她身後追趕,故而她拼命追星逐月,一瞬也不敢停歇。
李劍臺站定在沈芙心面前,偷偷看了沈芙心一眼,又偷看她一眼。發覺沈芙心神色不耐,連忙擦幹淨手,從懷裏摸出來一包熟悉的接骨花,獻寶似地往沈芙心面前遞:“沈師姐,你的藥。”
姬停的視線在沈芙心臉上轉了一圈,又去看李劍臺:“哎喲。”
沈芙心掃了眼那包微微顫抖着的接骨花。她去了一趟神界,傷勢早就好了,不過卻因此記起那日說過要還她靈石的事。這少年看起來比自己過得還窘迫,沈芙心以為她是來提醒自己還靈石的,便對姬停打了個眼色:“給她一百靈石。”
姬停啧啧兩聲,慢悠悠從懷裏掏出靈石袋,擲進李劍臺懷裏:“收好了。”
卻不想李劍臺退一步,任由那包靈石砸在鞋前——
她沒有接。
李劍臺看着沈芙心冷淡的眼睛,心裏難過得快擰出水來。她鼻尖開始發酸,一字一頓道:“不是錢的事。”
沈芙心沒有說話,李劍臺道:“不是錢的事。只是我想對師姐好,僅此而已。”
對她好?沈芙心面對這莫名其妙而來的好意,嘲弄地笑了:“師妹,我不需要你的好意。”
聽見師妹二字,李劍臺怔在原地。她眼睜睜看着沈芙心再度轉身離去,手中攥着那段從中間斷開的紅繩,忽然擡起手臂,将淚水盡數埋在肘彎。
她想起進青帝靈山的那年,沈師姐坐在虹京仙子的柿樹上,将最後一顆甜柿抛給站在樹下的自己。
在她笑着垂眸望向來的那瞬間,李劍臺好像又回到了在人間的那一千年。
想起昔日那座小青山中的歡聲笑語,雖不是家人卻與家人般同處千年的師尊和師姐,宗門外每年秋天就會結出甜甜柿子的柿子樹……
好想回去,可是天地好大。師尊,師姐,我真的……
我真的找不到你們了啊……
李劍臺抹去淚水,強忍着淚意重新邁開步伐。她幾乎沒有片刻喘息停留的時間,又開始奔跑追逐。沈芙心不肯停下,她便将靈石袋塞進了姬停的手裏。
看着李劍臺回身遠去,姬停掂了掂手裏的靈石袋,陰陽怪氣道:“這下好了,師尊師姐師妹都集齊了,小芙,你看看你惹的桃花債。”
沈芙心莫名其妙。自己壓根與這個叫李劍臺的師妹不熟,若說交集,她只能想到自己有一年郁結在心,偷偷爬上趙覽螢的柿子樹一顆一顆地摘,摘完全部扔到地上砸了個稀巴爛。那時樹下站着個愣戳戳的少年,沈芙心扔夠了,看她順眼,便将最後一顆柿子擲向她。
那少年捧着柿子,連連向她鞠躬道謝,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若非今日這事,沈芙心還真不記得有過這樣的交集。
聽着姬停對她無情無義招惹爛桃花的控訴,她們終于爬完了石階,摸回了沈芙心那間簡陋的青室。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姬停看着抱着劍睡在沈芙心門前的喻湛虛,啧啧兩聲:“真是世風日下啊。”
喻湛虛聽見她們回來的動靜,瞬間跳了起來。
她看見面無表情的沈芙心,有些微妙地赧然,于是偏過頭去,讓出那扇已經重新變得完好的門:“……我幫你把門修好了。”
沈芙心還未說話,姬停先大喜過望道:“多謝多謝,這下晚上睡在這舒服多了。”
喻湛虛攥緊長劍,望向并不打算表示些什麽的沈芙心。
太子殿下何曾受過這 等委屈,她怒視着沈芙心,氣得劍身都開始發抖,口不擇言道:“沈芙心,我告訴你你到底想要什麽!你不就是想在旁人身上找存在感,想要有人言聽計從地跟着你嗎?既然如此,你何必從外面找些來歷不明的人……我是你師姐,我是你師姐明白嗎沈芙心!”
沈芙心繞開她:“你是我師姐,我還是你娘。”
“沈芙心,我不想與你談笑這些!”
喻湛虛眼尾都微微發紅,頭一次在她面前失了分寸,說出了那句絕對違禁的話:“你可以找我的。”
沈芙心笑了笑,在她面前重重關上那扇修好的門:“沒有談笑,師娘也是娘。”
聽見這話,喻湛虛手中的長劍脫落,她頹然坐在地上。
為何會這樣?那朵芍花掉在劍旁,飛升時腳踏的彩雲與沈芙心的臉不斷在心中輪換,最終匆匆定格在那個喻湛虛最想忘記的瞬間。
她心中一亂,便見自己與軒轅臺主聯系的戒面亮了亮。
是師尊來信。于喻湛虛而言,趙覽螢根本不能算自己的師尊,只有軒轅臺主是她認可的老師。
臺主如今遠在六爻海清心修行,喻湛虛劃亮她的信,寥寥幾行字內盡是關切。原是師尊她感知到自己近些日子道心不穩,怕喻湛虛入了歧途,特寫信來問詢。
喻湛虛盯着師尊最後的那行小字。
“舊日不可追,應看眼前。”
她望向眼前這道根本無法阻隔自己與沈芙心的門。
昔日人間時她心軟,母皇所在的病榻就在眼前,可自己因着她喚的聲聲小字而遲遲無法舉劍。自己飛升那日,母皇被攙扶着看她離開,喻湛虛撷花在手,長笑風流,世人都以為她風光無限,于是喻湛虛便也強忍着沒有回過一次頭。
她沒有看她是否又坐回了皇位之上,更無從考究母皇究竟是否還在差遣天下術士,為她煉制所謂的長生丹藥。
她在修行的道路上遲遲止步不前,心中始終記挂着母皇,與母皇曾摸着她額頭告訴她,終有一日會與她共享的大好人間。
直到師尊告訴她,她的母皇已經過世了。
她耽于虛假的長生修煉,百姓不堪她扭曲的統治,起義殺向京城。她含着最後一枚丹藥,做着與女兒同登天階終再相見的夢,在喻湛虛走後的第三年駕崩。
于是河山大亂,皇權更疊,民不聊生。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多很多年。
喻湛虛做夢。她經常夢見那年那夜自己手提幼時母皇親贈的太子劍,站在她榻前。
她們之間只隔了一層薄薄的紗帳,母皇的手蒼白瘦弱,透出老态,早已不複記憶中年青強健。母皇阖着眼,可是喻湛虛知道她醒着,最終打破靜默的是母皇的呓語,她說湛之湛之,湛之在何處……
湛之,我唯一的女兒啊……
喻湛虛走上前去,将長劍放在母皇手能夠得到的榻邊,垂首跪了下來。
然而她沒等到自己的頭顱落地,卻等到了母皇緊緊攥來的手。她睜開那雙已經開始有些渾濁的眼睛,癡癡凝視着容顏不改的女兒:“湛之,我好想……我好想活着,每每看到湛之,我都覺得好孤獨……”
喻湛虛垂下眼,任由母皇握着自己的手,不敢看怆然落下的那滴淚。
她不忍弑母,也不忍看堆疊在金龍椅下的萬千無辜屍骨。最終喻湛虛逃了,将人界遠遠抛在身後,一眼都不再回望。可是為仙已近千年,喻湛虛每每夢回,依舊身臨那夜燈火幽微的宮殿。
她道心有損,分明已然發誓過不再耽于小情小愛,以免從今往後再愛再錯。對沈芙心從前的苛待分明是自己不敢正視的心慈手軟……
是再難觸碰的愛。
她無法揮刀向自己,于是揮刀向沈芙心。可是不知何時,這一切已然變得無法再控制。喻湛虛回身再望了一眼那緊閉的屋門,撿起長劍,消失在蒼茫月色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