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芙心不會給他留全屍
第16章 沈芙心不會給他留全屍。
姬停側臉堪堪避過那道劍光,捂着左臉翻身落在仙居的院子裏,眸中沁着水意:“怎麽那麽無情,我還以為我在小芙眼裏,與旁人是有差別的呢。”
沈芙心手起劍落:“你想太多。”
院內的數棵古楓樹被沈芙心的劍風攔腰斬斷,發出轟然巨響。聽見響動,故藤仙人獨自從宅子中飛身出來,繃着臉道:“這是在做什麽!”
贅男宴已經結束許久,宴席撤走後,故藤仙居也重新恢複了安靜。故藤仙人剛在房中歇下沒多久,出來便看見精心伺候着的仙樹全都給毀了,不由大怒。
但看見提劍的人是沈芙心,聯想到她是從神界下來的,故藤仙人只好硬生生咽下憤怒,瞟了眼天邊遠去的青牛,硬扯出笑臉:“芙心怎麽回來得這樣快?快與爹說說神界是個什麽光景,讓爹跟着沾沾喜氣。”
見狀,沈芙心也笑了,溫聲道:“正好,我也有要事同爹談。”
故藤仙人見她神色愉快,更加認定這件所謂要事一定是件喜事,趕緊将沈芙心迎進門去。
她們行至廊下,沈芙心忽然瞥見此處跪着一道單薄的人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盡是傷口,血色正從白衣中洇出來,低垂的臉上也有未愈的劍痕。沈芙心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她,記起來這是自己入青帝靈山聽學後,故藤仙人半哄半騙收養至家中的劍修。
沈芙心前世過得苦,自顧不暇,與她未曾說過幾句話,算不上熟悉。此時聽見沈芙心她們從身旁路過,她只是縮了縮撐在地上的指尖,怕擋了沈芙心的路,惹得沈芙心上腳踩她。
果然,那只幹淨的鞋子踩上她身旁滴下的血汗,頓了一瞬。
劍修知曉沈芙心的厲害,宴會時親眼見着她們将房中不成人形的大哥拖出來,額頭的血洞拖在地上,曳出好長一條痕跡。
她在仙界獨身一人,了無依靠。此時生怕沈芙心忽然發瘋,于是咬着唇想了想,悄悄用尚且幹淨的袖子讨好地去擦沈芙心鞋旁邊的血漬。
就在她奮力擦拭時,沈芙心跨過她的手,徑直往房中去了。
姬停看着這一幕,眸中神色說不出是憐憫還是無動于衷。她更像是看慣了太多這樣的事情,過分的凄苦在這麽多年裏将她沖刷得麻木了,或許在被遺忘的時間洪流中,她曾做過救世聖人,可後來她發現,光靠救是救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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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靠救是救不完的。
她的腳步慢了下來。沈芙心搖搖晃晃拖在自己身前的影子似乎也變得晦暗,姬停扶住頭,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在腦子裏蠶食記憶……救世之後呢?自己究竟做了什麽,那些丢失的記憶又藏在了哪裏——
“小停。”
姬停恍然擡首。
沈芙心就站在光影的晦暗處,居高臨下垂眸看她。那張清淡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眸光是亮的,仿佛一汪平靜的淺溪。
可姬停知道,她的平靜薄得如同紙般一戳就破,假象之下是已然扭曲起來的恨意與怒意……總有一天紙會包不住火。姬停的視線動了動,凝聚在毫無所覺的那位故藤仙人身上。
她毫不懷疑,沈芙心不會給他留全屍。
*
沈芙心坐在鑲滿珍寶的廳內,将鞋底方才踩上的血跡在地上抹開。
她能來此處的機會不多,前世今生加起來,恐怕用一只手也數得完。故藤仙人正背對着她沖茶,海內采上來的仙珠用蠶線懸挂在他頭頂,沈芙心怎麽看它怎麽像是人的眼珠子。
這裏的一切都是靠着剝削她們的血肉鋪就的。
鋪地的翡翠磚是沈芙心的肉,珍珠是她的眼球奇珍異花是她的手指頭,汩汩流淌在院內的山泉水是她身上榨出來的血——沈芙心覺得自己快瘋了。或許從一開始醒過來就瘋了,或者更早……早在趙覽螢掀她蓋頭的那個瞬間。
那時世界在她變得模糊的眼前崩離解析,可她什麽也沒想,只是空空地坐在那,任由趙覽螢将她的蓋頭扔在地上。
沈芙心後來被困在院中,總是做颠三倒四的夢。有時夢見少時自己罰跪,跪得雙膝一片鮮血淋漓,後來膝蓋下的血又變成故藤仙人微笑着為自己搭上的紅蓋頭。沈芙心在夢裏追趕他們殺他們,可是怎麽殺也殺不完,她夢醒累了,看見趙覽螢端着飯推門進來,施舍般放在她床前。
她說:“吃吧。”
此時此刻,沈芙心看着故藤仙人端着茶水回身,放在她面前。
他道:“喝吧。”
沈芙心垂下眼睛,舉起茶盞抿了一口。
故藤仙人心情不錯,正當他準備開口時,門被叩響了。有仙使推門來報:“禀報仙人,幾個時辰前贅走的配子在天擎府挨了好一頓毒打,此時正嚷嚷着要回家呢。”
聞言,故藤仙人看了一眼沈芙心。她坐在晦暗處,正平靜地抿茶,臉上不見一絲一毫懼怕的神情。他放下心來,對着仙使道:“把他看住了,不許他回來。”
仙使應了聲是,出門去了。故藤仙人笑了笑,将沈芙心面前空了的茶盞斟滿:“芙心,你知道爹一向是最看重你的,是不是?虹京仙子那頭……”
沈芙心溫聲道:“已經定下了。多虧了父親,虹京仙子她已經将契書給我,說是六月初五與我結契呢。”
故藤仙人大喜過望,連道幾聲好。沈芙心卻将茶盞放下,笑意晦暗不清:“父親這就高興了?”
他隐約覺得自己被冒犯,沈芙心這話仿佛變着法說他眼皮子淺。于是他微微沉下臉:“你的喜事,我自然替你高興。”
“我的喜事歸我的喜事,如今父親也有喜事一樁。”
沈芙心拿出那枚金色令牌,啪嗒一聲放在桌上。她笑道:“父親,我如今已是神界燕丹上神的親傳學生,得了上神點化,我遲早有一日是要飛升的,興許比趙覽螢還要早呢。”
故藤仙人的呼吸一下子重起來,他的眼球動了動,視線不由自主地黏向桌子上的令牌。
“燕丹上神知曉我家中情況,特意找門路尋了件歷練的美差來,上神注重孝道,說世間萬沒有女兒飛升卻放着父親不管的道理……”沈芙心微笑道,“這令牌是給你的,父親,路已經為你鋪好了,歷練結束便能得現成的萬年功德,你要去嗎?”
他咽了咽嗓子,手都有些微微顫抖,伸手去抓那塊令牌。
“我……我去!”他将令牌一把攥在手中,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去何處歷練?人界?”
沈芙心道:“是去畜生道。”
故藤仙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奇怪起來。他嘴唇蠕動幾下,手卻死死不肯放開那塊令牌。沈芙心站起身,趁熱打鐵:“你在畜生道中共輪回十次,共能攢萬年的功德呢。更何況我們都打點好了,有我下去看着你,你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她輕聲道:“難道是不相信我麽?”
故藤仙人望向沈芙心。
這個養女是他親自看着長大的,縱然固執,但最好的一點便是聽家中的話。她從前天資愚鈍,受了那樣多家法都不曾忤逆過自己一次,更別提即将要與趙覽螢結契這件事。
他安下心來。不枉費自己在她身上花了那麽多心血,日夜強調自己的不易與付出,才能讓這仙胎成為他攀往青雲梯的一大助力。他看着令牌上刻着的六月初五字樣,發出了最後一句疑問:“六月初五,不是你與虹京仙子結契的日子麽?”
“我會與仙子說明的,”她道,“父親不必擔憂,錦繡前程就在眼前,你安心去了便是。”
*
沈芙心踏着夕陽走出房門,故藤仙人并未送她,她與姬停并肩回到了方才路過的回廊下。
光照在地上幹了的血漬上,跪在此處的少年臉上已有幾分倦意,卻仍強打着精神默背心法。她聽見身後傳來的熟悉腳步聲,連忙匍匐在地上,生怕自己再受懲罰。
一雙似曾相識的鞋子停在她身前。
沈芙心道:“擡起頭。”
她站在廊下,凝視着這張憔悴疲憊的臉,像是回溯時間,在看當年與她境況相同的自己。
“你想像今日贅出去的那個人一樣嗎?”她輕描淡寫道,“像是一塊死肉,被敲鑼打鼓擡出去。”
少年眸色微微一驚,下意識搖頭。她跪了很久,嘴唇泛白,連聲音也是啞的:“我……我不想……”
沈芙心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姬停跟在她身後,輕聲道:“我還以為你要将她帶上離開此處。”
沈芙心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笑曾經的自己還是在笑如今的姬停:“她對我沒有用,我從來不白幹救世主的事。”
既然無用,為何又要經過廊下,又要出言提醒她呢。姬停彎了彎唇,沒有拆穿沈芙心的心思。她跟了幾步,見沈芙心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今夜不留在此處過夜了麽?”
“嗯,”沈芙心道,“回青帝靈山去吧。在下人界之前,我們還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