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看你資質,倒真如她們所言,是個好爐鼎
第1章 看你資質,倒真如她們所言,是個好爐鼎。
雨過群山,洗出一片如畫般的迷蒙青黛。
雲霭缭繞間,幾位少年人的身形在龐大的山脊上忽隐忽現。她們淨色的衣擺掃過生長在石縫中的靈草,負輕劍拾級而上,正低聲相互交談着什麽。
與此同時,籠罩于整座青帝靈山之上的法陣正被仙界每十三日一降的雨水沖刷,在距她們數百丈之高的仙霧中散發出小仙們看不見的融融金光。
這幾位學生剛從劍臺出來,擺脫刀劍的鋒銳煞氣,身上便也跟着松懈了。見已經遠遠走出劍尊掌控的結界範圍之外,彼此談論的話題便從淨心悟道變成了閑談八卦。只是剛閑聊沒幾句,其中一位便忽然停下腳步,滿眼悚然地往石階之上遠眺而去。
通往青帝靈山之頂、學生們所居青室的這條必經石階上,不知何時竟然蜿蜒出了一道猙獰的深紅色血跡——
像是不久之前,曾有誰掙紮着手腳并用爬上去一般。
幾位來參與伏劍仙學的少年小仙面面相觑,又不約而同地仰頭望向血跡消失不見的方向,心中已然有了猜測。
為首那個小心繞開地上未幹的血漬,像是想到什麽,了然道:“應當就是她了,今日就只有她不曾來上結夏劍尊的早課。”
見有人開了這個話頭,剩下幾位也不再沉默。其中有位像是知曉什麽內情,嘆息一聲:“既然與劍無緣,拔劍三百年不出,為何還要來青帝靈山聽學?”
“……興許是因為虹京仙子的緣故吧?”
此話一出,其餘幾人都一齊扭頭盯向了此時開口的小仙。見她們面色不豫,她遲疑道:“是我說錯話了麽?可是所有人都是這樣說的。”
“你既然已經知曉,便不要再說破,”走在最前的小仙輕聲告誡,“虹京仙子不喜她,切莫在仙子面前提起有關于她的事情。”
血跡還在沿着石階蔓延,像條逆流的小河。
幾位小仙又重新沉默下去。石階小道旁山花開得正好,芳香撲鼻,卻如何都掩蓋不下她們腳下幽幽散發的血腥氣。
她們加快了步伐,刻意不看階上一層層拖行而上的血,可那人未幹的血漬卻像天女飄帶般裹了上來,将人心神擾亂,實在可惡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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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傳虹京仙子已參悟至離成真神僅差一線,于是更加追求返璞歸真式的苦修,下禁制使整座青帝神山的仙人不得禦空飛行。幾位參加仙學的小仙費了番功夫沿着石階爬到山巅,便看見那道血跡拖曳着隐入林中,消失在某間偏僻的青室之內。
再回首看,那人的血像是自石階最高點傾瀉而下的瀑布,紅的紮眼。
一時間無人說話,只剩風吹過林花時的簌簌響聲。
許久之後,不知是誰半真半假地嘆息了一聲:“真是好狠的心啊。”
*
春雨淅淅瀝瀝打在廊下。
在人間,這樣的雨水應當是金貴的,潤如酥貴如油,但在仙界卻是再尋常不過的凡物。人界農家怕雨遲遲不來,仙界小仙嫌雨擾人清夢,聽着雨聲,浴桶中蜷縮着的小仙眼睫微微顫了一下,似乎仍陷在驚懼的夢中。
此處是青帝靈山之頂,來參加伏劍仙學的學生們暫居的青室。
青帝靈山那位有虹光照世之美稱的主人喜靜,即便不在她眼前晃悠,小仙們也自覺不在她山裏吵鬧。但此刻約定俗成的規矩被打破,不知在房門外蹲守了多久的人終于耐不住性子,開始大聲拍門。
“沈師姐,沈師姐?”
暖風吹過小軒窗,裹挾着窗外少年焦急卻也含怯的呼喚聲,在白玉浴桶中漾起細碎的漣漪。
許是叩門聲太響,将她從噩夢裏搭救出來,在浴桶中不知浸泡了多久的小仙終于睜開了眼睛。
她身量頗高,身在浴桶之內難以讓她完全展開手腿,只能以一個不太舒适的姿勢靠在桶內。在意識驟然清醒過來的那瞬間,沈芙心什麽都沒來得及想起,便率先聞見了接骨花與血水混雜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也不知自己在這只桶中究竟呆了多久。
接骨花宜與熱水相和,但此時桶裏的水已經全然變冷了。她撥開漂浮在水面上的那層白色花枝,底下的水竟然呈現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暗紅色。
直到親眼看見血水的剎那,她才遲緩地感受到自己周身傳來的撕裂般地劇痛。
沈芙心覺得自己不光頭疼,身上也疼,簡直沒有一處是清醒的。
分明自己方才還置身于趙覽螢遠在萬裏之外的宅邸,在意識消弭的前一刻自裁震碎了仙魄,按理說如今應當沒有神智,徹底淪為無情無智的堕仙才是——
她捂着腦袋尚在思索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屋外的人語聲中卻已帶上了哭腔。少年小仙想起沈芙心睚眦必報的性格,更加不敢闖進來,只得更加用力地拍門:“沈師姐,你是不是死了啊!”
……是啊,分明她自行震碎了仙魄,于仙而言失去仙魄與死無異,可為何自己卻會出現在這間……
這間晦暗狹小的青室之中?
沈芙心渾身一激靈,生滿劍繭的指尖用力抓緊浴桶邊緣,吃痛站了起身。
她環視一圈這隅小室,果然在木桌上看見了一捧開得正盛的粉芙蕖。除此之外,還有那把固執到三百年不肯為她所出的所謂本命神劍。
來不及思索更多,極致的痛楚與寒意促使她跨出浴桶,召出芥子袋翻找衣裳穿。接骨花多少還是起了些作用,身上的傷開始麻癢起來,沈芙心自記事學劍起便挨過無數打,已經打出了經驗,知曉這是好事,說明傷口正在愈合。
拍門的人聽見屋內動靜,後知後覺地發覺原來是沈芙心不願搭理自己,聲音又弱下來:“沈師姐,你傷得好嚴重,不若我去與虹京仙子與結夏劍尊求情,讓你明日不去劍臺學劍了,好不好?”
聽見熟悉的名字,沈芙心怒極,猝然彎身便吐出一口鮮血來。她勉力扶着浴桶邊緣,凝視着滿桶血水中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恨恨道:“趕緊給我滾!”
“可是沈師姐,”門外的小仙不依不饒,“你又不去劍臺,虹京仙子她恐怕會憂心……”
沈芙心整理衣衫的手停滞一瞬,原本盛怒的情緒被這憂心二字牽扯,眉眼竟又舒展開,變作一團化不開的嘲諷笑意。
她蒼白的唇上盡是方才受鞭刑時吃痛咬出的傷痕,這一笑牽扯到傷口,原本憔悴不堪的臉因着唇齒間濡濕的血跡平添幾分怪異的豔色。
任誰憂心,趙覽螢都不會憂心。
只因此人根本就沒有心。
經了這樣一番折騰,沈芙心倒也都記起來了。三千世界怪奇之事不少有,可所謂重生卻真不常見。她沈芙心不知走了什麽大運,竟然重生至了與虹京仙子趙覽螢結契的前三個月,在青帝靈山聽學的時候。
說來她今日這身鞭傷還是拜趙覽螢所賜。
仙界顯位于人界,又受制于神界。如今身在仙界的仙人們哪位不是天之驕子,除卻刻苦修煉從人界飛升上來的,還有些許受天地靈氣催生出的仙二代靈胎。
沈芙心便是仙界土生土長的仙二代。
據說她是只遺落在外的棄胎,其養父看她可憐,将她從河渠中撿了回來。
為報養育之恩,她汲汲營營七百年。分明是承天地靈氣而生的仙胎,可悟性極差,半個仙界都知曉仙界以西,南柯連廊處有這樣一個扶不上牆的廢物。
沈芙心被家族送來青帝仙山聽學,參學三百年拔不出哪怕一柄劍。劍臺的結夏劍尊在昨日終于忍無可忍,将她痛斥一頓。沈芙心悄悄給自己施了個屏聲訣,表面恭順,可心裏卻也厭煩了拔劍不出的日子,便一連三日未去劍臺學劍。
結夏劍尊乃是先年淡泊名利的陸地神仙,靠論劍飛升上來的正統仙一代。平日是軟塌塌的老好人性子,卻最恨她們這些打降世起便是小仙的學生懈怠。于是一怒之下告上無量法臺,請趙覽螢做主。
虹京仙子趙覽螢作為最年輕的仙山之主,倒很給劍尊面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親自掌鞭,給了沈芙心七十二鞭。因着沈芙心惡名遠揚的品行與家世,衆小仙避她不及,更不會幫她。她法術被禁,暈死過去數次,是自己一個人從無量法臺爬回山巅青室中的。
思及此處,沈芙心垂下眼睛,望向自己手臂處翻白的猙獰傷痕。
她前世曾以為趙覽螢心中沒有愛恨,只有大道悲憫。可笑沈芙心識人不清,收養她的家族,看似慈愛的養父,高高在上的神女……樁樁件件盡是将她推向死路的助力。
一切撕破謊言的荒唐事,都要從那紙滴了趙覽螢心頭血的結契書說起。
沈芙心原以為家中愛重她,這才幫她挑個最好的仙子相攜永生。可直到大典熱鬧散盡後仙子挑開她縛眼的紅紗,直到仙子在滿室螢火微光中對她似是憐憫似是嘲弄地笑了笑,說出的那句話如同潑醒沈芙心的冷水,讓她從頭到腳戰栗起來——
她說,沈芙心,看你資質,倒真如她們所言,是個好爐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