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結束一單 明早跟我一起去上班
第36章 結束一單 明早跟我一起去上班
上午九點左右, 紀輕舟提着包跳下電車,走進了喧嚣的小巷。
朝拿着木瓢給門口月季澆花的祝韌青說了聲“早”,他捂嘴打了個呵欠, 不是很有精神地走進了店裏。
昨晚餐桌上,又被解玲珑詢問了她的裙子什麽時候能穿上。
為了不叫小朋友久等,他昨晚踩縫紉機踩得有點遲,今早要不是解予安把他叫醒, 他可能都起不來上班。
站在長桌旁看了會兒工作安排,沒多久,祝韌青便拿着茶杯去斜對面的咖啡館, 打了滿滿的一杯熱咖啡放在他手邊。
紀輕舟下意識接過杯子, 掀開杯蓋喝了口,旋即疑惑:“怎麽越來越多了?最開始我記得只有這杯子的七分滿吧?”
現在都快溢出來了。
祝韌青自昨日被發現說謊之事,态度便有些小心翼翼的。
聞言考慮了幾秒, 才回答道:“可能那店員覺得您是老顧客了, 就給您多加些。”
“行吧。”
喝了幾口香醇濃厚的咖啡, 紀輕舟稍微提起了精神,開始今日的工作。
還是那件蘇羅旗袍, 昨日已裝了領子,縫合了擺縫和袖縫, 今日的工作便是做袖、裝袖, 上绲邊和盤扣。
施玄曼的這件苦楝花旗袍,比起方小姐那件鵝黃苎麻旗袍, 是要多費些工夫的, 只因她這是絲綢料子的旗袍。
蠶絲蛋白因其光滑柔軟的特性,在受到外力牽扯時,很容易出現扭曲, 導致面料紗線滑移,故而縫制過程中需格外小心。
尤其羅織物結構稀疏,在受外力拉扯時,更是稍不留意就會發生紗線移位或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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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比起二經絞羅,三經絞羅已較為牢固,但為了顧客穿着保養方便,防纰裂工藝還是必須得做的。
除了在衣片四周縫邊位置做刮漿處理,以及手縫時特別注意不留下針孔痕跡,紀輕舟還會在不影響穿着美觀的前提下,于縫合處加縫一層襯布,然後再進行縫合,以提高接縫牢度。
這其中道道繁瑣工序加起來,便拖長了制作時間。
在他忙碌期間,祝韌青也沒閑着。
他獨自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半陰半陽的位置,專心致志地做着盤扣條。
在裁好的約兩指寬的斜條布中填充幾根棉線,将斜條布三等分,兩邊向內折疊,用斜針縫合,爾後再以同樣方式三等分對折,再次用斜針縫合。
于祝韌青而言,這過程中最麻煩的自然還是手縫技術不過關。
不過在用碎布反複練習了一段時間後,不說縫合得漂亮不露痕跡,起碼是整整齊齊、足夠美觀的了。
紀輕舟也是檢查過他做的樣品質量,确定沒有問題,才敢把這活交給他幹,否則将來那衣服穿至一半,扣子散了,豈非砸他招牌。
兩人一整日待在店裏忙活,從上午九點忙碌到下午四點出頭,總算将施小姐的旗袍縫制完成。
稍後,紀輕舟又花費了一個多鐘頭時間上了主标,做了整燙,這件蘇羅旗袍便算大功告成了。
此時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時間,但紀輕舟見外邊的天色還亮得很,便想幹脆跑一趟施家,盡早結束這筆單子。
施玄曼家住在法租界的霞飛路上,紀輕舟給她初次試衣時去過一趟,地址大致是在霞飛路和貝勒路的交接地帶。
雖在法租界,距離倒是不遠,從愛巷出發,即便走過去可能也就一點多公裏路,但紀輕舟選擇坐電車。
來回三公裏路,他是真吃不消走。
擠上滿員電車後,繞來繞去的,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才抵達兩路交叉口。
紀輕舟一手夾着包,一手提着旗袍包裹,跳下了電車。
擡眼望去,寬綽而筆直的馬路通往夕陽盡頭,這裏便是霞飛路。
馬路兩側,整齊的行道樹成排而立,一側大樓公寓居多,一側則皆為高檔商店。
日落霞光的映照下,西服、西餐、咖啡店與日用百貨等,排着隊挨擠在一塊,門口遮陽棚一架接着一架,透着濃濃的悠閑與時尚風情。
畢竟時候不早,不好多耽擱,下車後,紀輕舟直奔目的地而去。
途中,他偶然瞥見兩棟街邊小洋房,米黃色的牆壁,玫瑰紅的屋頂,凸出的半弧形小陽臺被掩映在蔥茏繁茂的梧桐樹影裏。
從屋子裏傳出的悠揚弦樂聲判斷,這約莫是一家西餐廳。
這環境不錯啊,等他有錢了,就把店遷到這來……
紀輕舟路過時,不禁在心裏暢想了會兒未來。
雖說他買是肯定買不起的,但等将來混出點名氣來了,收入也穩定了,在這租一棟房子開工作室也未嘗不可。
又走了幾分鐘路,紀輕舟就到了施玄曼家。
他們所住是一棟三樓三底的洋房,樓下三間是施家經營的琴行,二樓才是起居室。
紀輕舟來過一回,也算輕車熟路,直接繞到後門,由施家的傭人帶領着從後邊的樓梯上了二樓。
施玄曼此刻正坐在自己卧室的書桌前讀書,聽見傭人敲門說裁縫店的紀先生來了,第一時間想到或許是自己的旗袍做好了,于是連忙放下書本跑下樓去。
轉過樓梯口,從樓梯扶手旁往下一瞧,便見紀老板一副神情放空的模樣坐在自家的木椅上等候,似乎有些疲倦。
施玄曼心底倏然劃過些許歉疚與柔軟,放慢了腳步走過去道:“紀先生,沒想到你這麽晚了還會過來,想必是我的旗袍做好了對嗎?”
紀輕舟回過神來,看見個子高挑的施小姐正面帶微笑地站在自己面前,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将那綁着絲帶的包袱遞給她道:“去試試吧,如有問題我再改。”
“好。”
施玄曼接過包裹,回房間前特意交代傭人給紀輕舟沏壺熱茶。
過了十五分鐘後,她再次下樓來,已經換上了那件右衽大襟的蘇羅旗袍。
或許是為了配合衣服效果,就回房試衣的這麽一陣工夫,她還畫上了細細長長的眉毛。
又模仿着沈南绮當初的穿法,自己搭了一條茶色的羊毛披肩。
她身材本就高挑勻稱,穿上了這廓形貼體的長款旗袍後,顯得愈發的亭亭玉立。
這修身的款式,雖在這個時代有些出格,但因蘇羅面料那柔和淡雅的花紋色彩相映襯着,給人更多的反倒是娟好靜秀之感,活脫脫一個畫裏走出的古典美人。
不愧是将來的女明星啊……紀輕舟端着茶杯,對這上身效果滿意點了點頭。
在旁忙碌的傭人阿姨一扭頭來,都有些看呆了,誇道:“小姐,您穿上這個,真漂亮啊。”
“我也很滿意。”施玄曼莞爾道。
她換完旗袍後迫不及待地照了鏡子,覺得自己素顏的模樣難以駕馭這件衣服,還特意畫了眉,抹了點胭脂,将頭發挽了個簡單的發髻,插上了兩支金釵。
随後又穿上了新買的高跟皮鞋,自己搭了條披肩。
搭完一身,她對着鏡子照了足有三分鐘。
怎麽欣賞都不夠,愈看愈是滿意,恨不得現在就穿去逛街。
至于衣服的合身程度與舒适性更是沒話說,施玄曼長着大還是第一次穿到如此貼合她身體的衣服。
旗袍上身時,手臂也好,胸腹、臀部等都被恰到好處地包裹了起來,裏襯柔軟絲滑的料子緊貼着身軀,卻又不覺得緊繃,既舒服又充滿着安全感。
故而不用紀輕舟多問,她下樓時便直接帶了零錢包,支付了剩下十一元五角的尾款。
見她直接掏出了銀圓來,紀輕舟一邊接過尾款,一邊問:“這麽說,是不用修改了?”
“我沒穿過比這更合身的了。”施玄曼合起零錢包,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說道:“過幾日,我想再去您店裏挑一件,這件旗袍我實在喜歡,但平日穿着又似較為正式,我想再做件日常些的款式。”
“可以啊,不過工期可能得等等了。”
“只要是您親手做的,多等些時間也無妨。”
施玄曼顯然已被身上的衣裙俘獲,對紀輕舟的手藝無比信任起來。
“那行,你到時來我店裏挑選。”
紀輕舟說着喝了口茶,望了眼裝潢嶄新的屋子,倏而問:“你們這房子看着挺新的,是什麽時候買的?”
“我們是前年買的房,去年才搬進來的,原本住在愛多亞路。”施玄曼雖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卻還是詳盡地作了回答。
“能否透露下房價?”
“這個麽……前年的成交價,我記得是八千六百元。”
施玄曼說罷,挑了挑她細長的眉毛,好奇問:“紀先生問這個,是準備買房了嗎?其實我也覺得,愛巷那間鋪子于您而言太小了,有些施展不開身手。”
紀輕舟搖頭一笑:“買我目前是買不起的,頂多租一棟吧,但也不是現在,等我存夠了錢,再考慮遷店面的事。”
八千六百元,貴是真的貴,紀輕舟前兩日才在報紙上看見過,京城一套大四合院出售,價格才三千二百元。
相比之下,上海租界這房價算是相當高昂的了。
不過對于後世來的紀輕舟而言,八千六百元能在霞飛路這地段買一棟三層臨街房屋,這絕對是相當劃算的。
起碼,這是他現在的收入努努力存個十年款,就能夠得着的價格。
而此時的房價物價,已經算是近代較為平穩的一段時期了,但凡能買下一棟這樣的洋房,他肯定不會猶豫。
“您要是把店開到這來,那我以後去您店裏做衣服就方便了。”
施玄曼說着,倏而靈光一閃道:“诶,不若我先幫您留意着,就這條街上的,若有房屋轉讓,價格也合适,我去通知您一聲。”
紀輕舟急忙推拒:“不必着急,我只是想先打聽打聽,心裏有個底。”
“先留意着總沒關系。”施玄曼還是堅持道,“況且我覺得,憑您本領和手藝,一定很快就能攢夠錢。
“聽碧蓉說,您給陸雪盈設計的禮服,不光她十分滿意,連她母親那樣苛刻的人,都挑不出瑕疵來。”
施玄曼說到這,稍稍壓低嗓音放緩了語氣,“下個月就是陸小姐生日宴了,說不定您能憑此在上海一戰成名呢?”
紀輕舟不由得失笑,沒想到身為顧客的施玄曼比他還關心他的事業。
“那就多謝施小姐了,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幫我留意一下。”
施玄曼點頭微笑,繼而客氣詢問道:“您還沒吃飯吧,不若在我家吃,再等一陣,我哥下班回來便能開飯了。”
“不用了,家裏肯定給我留了飯。”
紀輕舟自然不會把她的客套話當真,坦言回絕後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放下茶杯道:“那我先告辭了,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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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施玄曼家出來時,天際雖還有一抹霞紅殘留,但月色早已浮出雲層,在蒼茫夜空中散發着瑩白輝芒。
七點時分,紀輕舟搭乘電車回到了解公館。
不出意料,晚餐已經結束了,但解家人給他在廚房留了飯菜。
紀輕舟便像往常那般,請傭人幫他把熱好的飯菜送到了二樓東館的小餐廳。
貼着墨綠瓷磚與花卉牆紙的房間內,暗綠色的玻璃吊燈透着暖黃色的光芒,在後窗玻璃上映射着橫糊的光影。
紀輕舟才剛盛好飯,還沒吃兩口,擡眼便見前方嵌着毛玻璃的黑漆木門旁,穿着深藍色提花綢長袍的解予安和他的跟班阿佑駐足在門口。
紀輕舟收回目光,從容地夾起一塊雞翅啃了一口,既沒打招呼,也沒有讓人家進來坐坐的意思。
但解予安站了幾秒後,自己卻拿着手杖一步一探地走了進來。
黃佑樹連忙快步進屋,先一步幫他拉開了圓桌旁的木椅。
椅子腿摩擦着木地板發出輕微刺耳的聲響。
解予安等候了一會兒,接着一語不發地在鋪着蕾絲桌布的圓桌旁落座。
紀輕舟見狀就朝黃佑樹擡了擡下巴,示意對方可以去休息了。
旋即邊吃邊問:“喝過藥了嗎?”
“嗯。”解予安淡淡應了聲。
聽他開口後,姿勢明顯放松了幾分,往後靠在了椅背上。
“苦不苦?有沒有吃我給你買的糖食?”
“當我是小孩嗎?”
紀輕舟将啃幹淨的雞骨頭放在空盤子裏,輕一咋舌道:“對我而言,你是蠻小的。”
解予安頓了頓,回道:“你僅比我年長五歲。”
“五歲還不多?我們之間可差了一個解玲珑了。”
紀輕舟咬了咬筷子,思考道,“就這麽說吧,在我已登臺表演,即将名滿京城的時候,你甚至還在和駱明煊玩捉迷藏!”
“誰玩捉迷藏?”
“駱明煊說的啊,”紀輕舟眨了眨眼看着他道,“他來我店裏拿衣服的時候,說了好些你們小時候的事。他還說別看你現在長得高,你們小時候,一群玩伴裏,你是最矮的,十一二歲的時候,身高還不到四尺。
“你十一二歲的時候,我都快成年了,那你那會兒豈不是才到我肚臍眼?”
駱明煊……
解予安暗地裏磨了磨牙,冷嘲道:“他那張嘴比叫花子還能編,你也信?”
“我樂意信什麽就信什麽,你少管。”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不再接話。
過了片刻,紀輕舟見他一直冷着面孔,一聲不語,遂挨近了幾分觀察他的神色,問:“怎麽了,生氣啦?”
解予安向右偏過頭去,仍是不開口。
紀輕舟于是收回目光,想了想岔開話題道:“你之前不是說要去我店裏坐坐嗎,正好我今天結束了一單,明天能稍微得點空閑,要不明早你和我一起去上班?”
“不去。”
“真生氣啦?”
解予安不無冷淡道:“我生何氣?”
“沒生氣那就去呗,不然你就是在嘴硬。”紀輕舟口齒輕快道。
見他依舊板着面孔,一副不大高興的模樣,就稍稍放緩了語氣說:“啊?去吧?明天我給你買酥魚吃,就我店對面的那家,新鮮出爐的熱乎乎可好吃了。”
什麽語氣,哄小孩嗎?
解予安心中腹诽。
但莫名其妙的,方才騰起的怒氣卻一下冰消瓦解了。
“又裝啞巴?”紀輕舟挑了下眉,直接替他下決定道,“不說話就當你同意了,明早跟我一起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