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訛錢 橫禍又是什麽橫禍?
第35章 訛錢 橫禍又是什麽橫禍?
日影逐步從小巷偏離時, 紀輕舟頂着午後灼熱的陽光,一手抱着卷面料,一手提着兩只沉甸甸的紙袋, 快步轉過路口,跑進了店裏。
“才剛過立夏,這天怎麽就這麽熱了。”
紀輕舟将那新買的白色塔夫綢料子放進面料箱裏,随後卷起袖子, 朝祝韌青招了招手道:“阿青,來,嘗嘗這糖食。”
從方家回來後, 他順路去買了布料, 途中路過一家糖果店,看見有新鮮出爐的冰糖松子和橙糕,就進去試吃了兩小塊。
松子糖雖沒有上次蘇州帶來的好吃, 但也還不錯。
橙糕則是那家店的特色, 橙香濃郁, 酸甜融洽,尤為适口, 他就各買了兩斤。
祝韌青正忙碌着紀輕舟交給他的工作,便是将過了水晾幹的靛青色苎麻布用熨鬥熨平整。
這是楊女士那件旗袍的主面料。
聽見先生召喚, 他下意識地應了聲“好”, 接着不慌不忙地将電熨鬥放到一旁,并拔下了熨鬥的插頭。
這種需要插電使用的電器, 祝韌青也是直到來這裏工作, 才首次接觸到。
先生教他使用電熨鬥時,有特別強調此物的危險性,不論是熨鬥的高溫, 還是電器使用不當導致的後果,他都牢記在心裏,不敢馬虎大意。
放下活計,祝韌青轉身看向縫紉機桌臺,瞧見那兩大袋的糖食不由得睜大了眼:“這麽多啊……”
“你拿些回去給你母親吃,你母親不是每天都得喝藥嗎,肯定苦得很,喝完藥正好吃塊糖解解苦。”
紀輕舟說着,從包裏拿出問糖果店老板讨要的紙袋,裝了些冰糖松子和橙糕進去,遞給祝韌青,“剩下的我帶回去,給我家那口子吃。”
上回張醫師給解予安紮完針後,表示只需再針灸一次,這第一個療程便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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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兩大碗的中藥,喝半個月,再進行第二個療程。
紀輕舟曾有段時間染了肺炎,治好後仍咳嗽不斷,為了調理身體就喝了大半個月的中藥。
那混着土腥味與草藥味的腥鹹苦澀,時隔多年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恐怖,于是今日路過糖果店,就進去買了一些甜食。
祝韌青都已經習慣紀輕舟時不時的投喂了。
這種時候他若別別扭扭不肯接,先生反倒不高興,嫌他推來推去的浪費時間。
于是祝韌青現在也學乖了,先生給了,他便乖乖接過,再道聲謝,至于恩情就記在心裏,日後好好工作,作為報答。
他接過紙袋,聞見那橙糕酸甜的香氣,剛想要拿一塊嘗嘗味,聽見紀輕舟的後半句話,心底倏然有點泛酸。
他狀若尋常地牽起嘴角說:“您對您夫人真好。”
紀輕舟似感肉麻地皺了下眉,咋舌道:“一般般吧,勉強容得下彼此。”
祝韌青低下頭,拿起一小塊拇指大的橙糕放進嘴裏,軟糯細膩的橙糕在嘴裏融化,化為了濃郁酸甜的果香。
猶豫片刻,他還是克制不住好奇詢問:“您和您夫人,是怎麽認識的?”
“看不出來啊,你還挺八卦?”
紀輕舟瞥了他一眼,抓了幾塊冰糖松子,坐在椅子上邊吃邊道:“我們大概算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結婚,目前先湊合着過,以後過不下去了就離。”
祝韌青聞言,酸澀的心情倏然好轉了幾分,心想看來先生和他夫人感情一般,說不準哪日就登報和離了。
盡管這和他這個小夥計并沒有什麽關系。
說來慚愧,祝韌青也自知自己有這種想法很不應該,但他卻打心底地希望先生是單身一人的,而不要有什麽妻室。
抱着這種理不清的思緒,他将兩種糖食各嘗了一塊,接着收好袋子,轉身過去準備繼續工作,
這時忽聽門口有腳步聲傳來,他下意識回頭,看見來客時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
“你來做什麽?”紀輕舟比他先瞧見那不速之客。
剛剛還一派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吃糖,見到那張令他作嘔的面孔,頓時挑起了眉,眸光冷厲。
當時就應該問他要回名片的……他心裏暗忖。
顧泊生依舊穿着那套灰藍色的條格紋西服,形容卻比之前落魄了許多。
梳好的油頭透着種刻意抓散的淩亂,膚色蠟黃,眼底青黑,一臉的腎虛樣。
但凡上次紀輕舟見他是這副狀态,都不會放心地跟着他去茶館三層。
顧泊生起先是直沖紀輕舟而來的,但随即目光就被一旁的祝韌青吸引了過去。
他眯着眼打量了幾秒祝韌青的衣着頭發,似笑非笑朝紀輕舟道:“你竟然還真收了他,他會幹活嗎?”
“比起某些人面獸心的家夥,他可太好了。”
紀輕舟語含諷刺道,“你來做什麽?傷養好了,皮又癢了?”
顧泊生嘴角抽動了一下,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得不耐着性子,強作笑臉道:“我來是同你說聲抱歉,上回之事,是我有眼無珠,害您受了驚。
“眼下我已被鮑先生解雇,不再是新順安的經理,我現在可謂是毫無收入來源,連養家糊口都很困難,算是得到了懲罰,你也該解氣了。
“能否請你同解先生說一聲,請他們不要再追究此事了,我可以給予你賠償。”
“哦,原來是這段時間日子不太好過,來求我來的?”紀輕舟狀似懶散地嘲諷着,實際心中頗感厭惡。
如今是因為他有這背景,顧泊生踢到了鐵板,才不得不低聲下氣地來同他道歉,那若他沒有解家這支柱可靠呢?現在豈不是慘了?
“是。”即便被諷刺,顧泊生只能咬牙咽下這口氣,“求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一馬。”
“你這話說得,我何時追究你的過錯了?事情都已經傳到我阿姨耳中了,她向來最為護短,你來求我沒用啊,倒不如多花點心思,去求求你那鮑少爺呢?”
紀輕舟淺笑着說道,“至于賠償就不必了,我嫌你的錢髒手。”
顧泊生聞言,不知從他的話語中聯想到了什麽,面容忽然一陣扭曲。
他盯了紀輕舟幾秒,又狠狠地剜了祝韌青一眼,想到對方在短短幾日內便已改頭換面,對比此刻自己的遭遇,心底更是燃起一股強烈的妒恨。
約莫是覺得反正此行目的無望了,他咧咧嘴,朝着紀輕舟冷笑道:
“我是髒,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你以為他是被迫的?我們可沒有綁着他、壓着他,他是自願的,只因他嘗過甜頭,拿過對他這種人而言大把的鈔票。只要有錢,多的是人願意把尊嚴丢在那拴着鐵鏈的籠子裏。
“你也不必擺出一副瞧不起我的樣子,在這個地界,搖尾爬行之人可往往比昂首挺胸之人走得遠……”
“啰啰嗦嗦的狗叫些什麽?”紀輕舟不耐煩地打斷他,“既然你這麽會爬,不如早點去找你主人搖尾乞憐,在我這叭叭叭的有什麽用?”
“你……”顧泊生眼角抽搐,袖子下雙手悄然捏緊了拳頭,但終是不敢再得罪他。
又掃了眼沉默的祝韌青後,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等等。”紀輕舟在他即将走出店門時,又出聲叫住了他的腳步。
“雖然我不需要你的賠償,但你還欠了他工錢呢,來都來了,總得把欠款結了吧?”
一旁的祝韌青聞言,眼瞳微顫,額頭沁出了汗意。
“欠款?我何時欠他的?”顧泊生轉過身來,瞧着紀輕舟一臉篤定的神情,還以為他是想借此名義給他的手下訛錢。
“他打了我一拳,還要我給他錢不成?”
“怎麽,他不該揍你嗎?”紀輕舟揚了揚眉。
“你別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紀輕舟不可置信地反問。
見顧泊生一臉的憤恨模樣,就故作掃興地嘆了口氣:“诶呀,本來心情蠻好的,你來了之後,這吃的也不香了,活也不想幹了,回去得好好跟我阿姨姨父訴訴苦。”
“……”
顧泊生氣得胡子都上翹了。
一時間腦子裏兩種聲音回蕩着,一種聲音叫嚣着,幹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都已得罪他了,不怕得罪得更死。
但理性上,他又勸慰自己,至少目前鮑子瓊還未厭煩他,只要多舍身求求他,哄得鮑子瓊開心,将來還是有機會繼續當他的經理,不能徹底斷了後路。
最終,對前途與錢財的渴望占據了上風。
顧泊生悶聲不響地掏出十塊銀圓放在縫紉機桌臺上,接着便轉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店門,背影中透着股倉惶。
紀輕舟瞥了那十銀圓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他轉頭看向側對自己的祝韌青,想了想,問:“他真的欠你工錢了?”
祝韌青有種此刻果不其然還是到來了的感覺。
心底掙紮了數秒,終是轉過身低着頭道:“對不起先生,我不是存心想要騙您的,但那時已拖欠了一個多月的藥錢,還欠着房租,實在急用錢,所以……對不起先生,您別辭退我,我絕不會再瞞您任何事情了。”
話落,屋子裏陡然寂靜下來。
紀輕舟坐直身體,撐着下巴凝視着他的臉孔,沉默着一聲不語。
良久,直到看得對方眼睛都起了霧,他才朝對方擡了擡下巴,道:“拿着吧,別跟錢過不去。”
祝韌青小心翼翼窺了他一眼的神色,心裏五味雜陳,從未如此愧疚過。
他如今已還了欠款,日子雖拮據,但勉強過得下去,心底實則不想接受這錢,卻又不敢違逆他的話語。
猶豫一陣,最後還是心懷忐忑地收下了這十枚銀圓。
“下不為例。”在對方猶猶豫豫地轉過身去工作時,紀輕舟淡淡說了句。
“是,我絕對不會再騙您了。”祝韌青再次誠懇保證。
紀輕舟擺了擺手,讓他去工作,心情難以言喻。
雖直覺知曉祝韌青并非什麽純真老實的小白兔,但得知自己被騙取了同情心的時候,還是有些氣餒。
倒也稱不上生氣,都是人嘛,若有選擇,誰不想過更好的生活?
況且他也沒損失什麽,給對方預支的五塊錢是包含在薪水裏的,而雇傭祝韌青,一開始也是因為他模樣出色,并非完全出于同情。
頂多就是有些無奈和郁悶罷了。
人心複雜啊,到底是在民國……
他還是太嫩了,今後遇事得愈加擦亮眼睛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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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解予安結束第一個療程前的最後一次針灸。
數起來,這已經是紀輕舟第六次陪他接受治療了,對整個流程已是駕輕就熟。
不用老太太盯着,張醫師一打開工具箱,紀輕舟就提着張椅子過來,坐在解予安身旁,擡起他的左手握在手心裏。
解予安顯然也已習慣這點,最初還象征性反抗一下,而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就跟癱了似的,任憑紀輕舟怎麽揉捏都無反應。
“指甲有點長了,要不趁現在給你剪一下?”紀輕舟百無聊賴地捏着他的手指問。
未得到解予安的回應,他便當對方已經同意,讓等候一旁的阿佑去拿了把剪刀過來。
用剪刀給人剪指甲是紀輕舟第一次操作,別說這壓力還挺大,生怕一不小心就剪到肉了。
幸好解予安頗為安分,不知是對他較為信任的緣故,還是精力都集中在了針灸上,暫時顧不上別的。
他手指一動不動的,丁點兒未使勁,紀輕舟謹慎仔細些下手便無問題。
櫃子上的座鐘秒針“咔噠咔噠”地走着,透過薄紗窗簾灑落的陽光中悠然飛舞着纖小的粉塵。
靜谧的屋子裏,時不時響起剪刀剪下指甲的細微咔嚓聲,給原本沉凝的氣氛添上了幾分閑适之感。
剪完左手的指甲,紀輕舟挪了挪椅子,開始剪右手。
剪至一半,他腦子裏突然浮現出了以前看過的給貓剪指甲的那些視頻,不由得嘴角上揚,笑出了聲。
解予安此時才輕輕動唇,問:“怎麽?”
紀輕舟捏了捏他的手心,這寬大而瘦削的手掌捏起來自然是沒什麽手感可言,便搖了搖頭說:“沒什麽,你這爪子夠大的。”
解予安不懂他的意思,便沒有回話。
靠着給解予安剪指甲消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又靜靜等候了半小時後,治療總算結束了。
紀輕舟送張醫師到門口,走廊上,他幫解予安詢問治療方案道:“下次治療是什麽時候?要持續多久?”
“我同沈醫生之前規劃過,總共三療程,每個療程七次針灸,一療程結束休息十五日,于二少爺來說有個調節的時間。”張醫師簡略地回答道。
“三個療程結束後,他的眼睛就能複明了?”
“這我不敢打包票,需看他自身恢複如何。但你們也不必過多擔憂,待疏通了脈絡,短則數月,長則一年半載,縱使緩慢些,他的視力肯定是能恢複的。”
紀輕舟點點頭,将張醫師和他的徒弟送上了車。
回到小會客廳,解予安已坐直身體,正閉着眼眸拿着手帕擦汗。
紀輕舟坐到沙發上,将張醫師說的話大致複述了一遍,随後開玩笑般說道:“所以說,你的眼盲遲早是能治好的,這場賭約我必勝無疑,早點把一百塊準備好吧!”
解予安聽聞此言,心底約莫也是高興的。
但面上仍不露聲色,平淡回應道:“一百銀圓床頭櫃裏便有,想要就自取。”
紀輕舟略微揚眉:“現在就開放小金庫任我取用?不愧是元寶兄,出手真大方。”
解予安若非眼睛不便,肯定要瞪他一眼。
他冷淡道:“方才可以,現在金庫上鎖了。”
“沒事,那先給我存着,等你眼睛好了,我再開鎖取用。”
紀輕舟随口回了一句,實則壓根沒往心裏去。
左右當初都已經和沈南绮商量好,等解予安康複,他離開解家,對方便會給予他一筆補償費。
而以沈南绮對他的闊氣程度,這筆補償金想必不會少。
解予安這一百塊錢,他還瞧不上了。
解予安擦完了汗,擡手把手帕遞給了黃佑樹,接着又從對方手裏接過一條新的黑紗帶,往眼睛上一圈圈地纏繞。
紀輕舟靠在沙發上,漫無目的地盯了會兒他神色平和的面容,忽然想起了儲存于自己手機裏的那張相片。
在那張泛黃的照片中,解予安的眼睛顯然已經複明,雖然畫質模糊不清,但能看得出來是一個身姿挺拔、神采奕奕的青年。
說明起碼在那張照片拍攝之前,對方都還平穩安全地活在這個世上。
而等到邱文信什麽時候被報社公派去法國交流考察了,之後或許就得擔心擔心那講解員口中的“英年早逝”了。
當時講解員具體是怎麽說的,紀輕舟已記不清了,就留了個大概的印象。
邱文信的兩個發小,一個是死于戰争,一個是死于橫禍,且用詞描述中透着股命運捉弄般的反差感。
紀輕舟但凡想到這點,難免有些焦心。
好歹朋友一場,這二人,不論是誰,他都想幫他們避開存在于他們原本時間線上的命劫。
對于解予安而言,他本就是軍官出身,他若是在戰場上身亡,那絕對稱不上有反差。
所以死于戰争的不出意外就是駱明煊了。
也不知這小子到底死于哪種情況,是後來參了軍,還是受了戰争的波及?
不管哪一種,要避禍都有些困難,紀輕舟最多憑借着對歷史的了解,力所能及地引導一下,幫他避開戰争之波及。
至于解予安的橫禍又是什麽橫禍?這就有些難評了。
邱文信的用詞未免也太籠統了,他怎麽就不能把死因寫得清晰明了些?
半清不楚的,對他這種稀裏糊塗的穿越者實在不友好。
紀輕舟留個心眼,心忖之後再見到邱文信,可拐着彎問一問對方對于橫禍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