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禮服 優美,真是優美
第33章 禮服 優美,真是優美
翌日, 依舊是個風和日麗的晴朗天。
兩天沒有到店裏報道,紀輕舟頗有些挂念自己的成衣鋪生意,這日便起了個大早, 比平時還要早半個鐘頭出門上班。
本以為這個點,祝韌青或許還沒過來,結果一下電車,就見自家店門大開, 門口的旗簾被風吹得輕輕飄起,在朝陽映照下泛着燦然白光。
“早上好啊!”紀輕舟邁大步伐跨進店裏,“我以為我會比你先到, 結果還是你快了一步。”
祝韌青正在店裏打掃衛生, 聽見聲音,他當即轉頭望去,便見穿着一身雪白襯衣的先生正朝自己快步走來。
不知是否為長久未見的緣故, 在看到紀輕舟那幹淨清爽的笑容時, 他忽然産生了一種恍惚感, 覺得對方似乎比之前更為耀眼奪目了。
早起的睡意瞬間一掃而空,他不自禁地停下動作, 揚起唇角打招呼道:“先生早。”
“嗯。”紀輕舟走到縫紉機旁,摘下斜挎包問:“吃過早飯了嗎?”
祝韌青注視他道:“吃過了。”
“那再吃點吧, 從蘇州帶的松子糖。”
紀輕舟說着, 便從包裏拿出一只紙袋遞給他,随後特意将斜挎包收進了存放布料的木箱裏。
如今他的包裏除了瑣碎的零錢事物, 還多了把皮套包裹的勃朗寧手槍, 這包是不敢順便亂扔亂放了。
祝韌青不大好意思地接過紙袋,趁着紀輕舟坐到椅子上翻看排單本的工夫,打開袋口瞧了眼。
裏面裝了一些切成小塊的糖食, 雖是冷食,卻散發着誘人的甜香。
他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猶豫片刻,将掃把靠在一旁架子上,擦了擦手,從裏面拿出一塊糖食,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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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重糖松子是選用上等松子混合白糖研磨制作,糖塊表面除了磨成顆粒狀的堅果糖霜,還沾着紅色的玫瑰花屑。
口感乍一品細膩酥脆,回味則是油潤甘甜,可謂色香味俱全。
祝韌青從未吃過這樣美味的點心,兩口便将那糖食吞下了肚。
“好吃嗎?”紀輕舟擡頭問。
“嗯。”祝韌青點了點頭,舔了舔嘴角碎屑,将袋口卷好道:“剩下的我想帶回去給我母親嘗嘗。”
“可以啊。”紀輕舟随口應道,聽他提起他母親,便問,“我上次跟你說的,帶你母親去看西醫的事,你有和她商量過嗎?”
談及此事,祝韌青神色一下子變得黯然:“我說了,她不同意,我娘她對洋人有些恐懼。”
“也有國人開的醫院,我可以幫你介紹。”
比如沈南绮她哥的那家仁愛醫院。
祝韌青沉默片晌,還是搖了搖頭。
“行吧,你們自己好好考慮。”紀輕舟沒有多勸。
作為外人,他不想過多插手人家的人生大事,否則萬一出了什麽問題,恐怕到頭來還會責怪到他的頭上。
他随即岔開話題:“我不在這兩天有生意嗎?”
“有的,有兩筆單子。”談到正事,祝韌青就提起了精神。
他從抽屜裏拿出兩本本子,一本是紀輕舟送他的筆記本,一本是專繪旗袍的圖稿本。
他将圖稿本往後翻了幾頁,又攤筆記本,辨認着上面的文字說道:“有個名叫楊新枝的客人,昨日來定了件旗袍,就是這件。”
紀輕舟掃了眼他的筆記,那文字寫得歪歪扭扭的,還夾着幾個祝韌青自創的符號,估計只有他自己能辨認得出來。
“我按您說的,告訴了她需要測量哪些尺寸,她說今日下午會再過來一趟,屆時再付定金。”
紀輕舟拿起圖稿本瞧了瞧,新客人選定的是一款靛青色的苎麻旗袍,直身廓形,半開襟、低開衩的款式,绲邊為淺藍色,裙擺與袖邊有蕾絲貼花設計。
整體就是一款風格質樸保守中透着點素雅的旗袍。
這筆訂單所需的面料和襯裏店裏都有,紀輕舟點了點頭,問:“還有呢?”
“還有一個是褲縫開了線來修補的,我用這縫衣機器給他縫上了,收了兩個銅板。”
話落,祝韌青就從抽屜的零錢盒裏拿出了那兩個銅板,淺棕色的眸子望向紀輕舟,隐隐含着幾分期待,仿佛等待着主人指令的小狗。
“不錯,一些小活都能自己應付了,蠻能幹的。”
紀輕舟采取鼓勵式教育,笑了笑道,“看來以後我可以偷點懶了。”
祝韌青腼腆地摸了摸脖子,克制着笑容道:“還需要向您學習更多。”
“那是,你要學的可還多着呢。行了,別跟我閑聊了,開始上班吧。”
紀輕舟說罷,就從箱子裏拿出已經過預縮處理的蘇羅,展開平鋪在裁剪臺上,又找出前幾日複刻的旗袍樣板,邊排料邊道:“趕緊把地掃了,垃圾倒了,然後來幫我的忙。”
祝韌青立即應聲:“好的,先生。”
·
當天下午,楊新枝如約來到店裏,給了紀輕舟她的尺寸數據,并支付了兩元的定金。
通過與新客人的對話,紀輕舟才得知這位女士也是通過沈南绮介紹來的。
對方原本并沒有特別想定制旗袍,不過這段時間,報紙上出現了不少批判嘲弄新式旗袍的聲音,她看不慣那些“封建餘孽”自以為是的言論,他們越要限制女性着裝自由,她便越要支持推行摩登新裝,故昨日一早才會特意過來跑一趟。
于她而言,這是一場無形的戰争,為了反抗社會風俗與傳統禮教對婦女的規訓與教化,哪怕會被人從背後指指點點,她也自甘做這戰場上的前鋒。
于紀輕舟而言,即便他知曉在西洋風氣影響下,時尚的潮流勢不可擋,未來婦女的袖子必然會越來越短,裙子的長度也會随時代變化而改變,但對于這般敢于沖做時尚先鋒的女性,他也打從心底地敬佩。
為了給這無形的戰争出一份力,他便向楊女士許諾,會在半個月內,将這件旗袍做出來,給對方送過去。
于是,在一時沖動決策下,他的工作安排變得更為緊密了。
·
忙碌兩日,轉眼又是周末。
依照以往經驗,紀輕舟知道沈南绮一般都會乘坐周六下午那班的火車回上海。
正好他給沈南绮設計的禮服也繪制完成了,這天便提早一小時下了班,準備回去和沈女士商量一下禮服定制事宜。
湊得正巧,他到家時,沈南绮剛放完行李,正帶着解予安從中央樓梯下來,身後跟着阿佑。
“今日回來得挺早啊!”沈南绮見他從玄關門廳進來,擡起了眉打招呼道。
“正好有事要找您商量,就提前下班了。”
紀輕舟說着走上前去,看了眼解予安問,“你們這是要去哪?”
“不去哪,看天氣不錯,拉元元出去曬曬太陽。”
沈南绮随口應答,旋即問,“你說有事找我商量,是有什麽事?”
“您的禮服設計圖畫好了,給您過目一下。”
“這麽快啊,那我們去小會客廳聊。”沈南绮一聽是這件事,心裏頓時燃起了好奇,也沒心思出去曬太陽了,就讓黃佑樹帶着解予安去散步。
解予安聞言張了張唇,看似想說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沉默地同黃佑樹一塊朝玄關走去。
臨近黃昏,太陽西沉,東館盡頭的小會客廳曬不到半點的夕陽,已然是一片昏暗。
沈南绮走進屋內時,順手打開了燈,坐到了單獨的那張黑色座椅上。
紀輕舟在靠近她座椅的長沙發落座,從包裏拿出手稿本翻到給沈南绮設計的那頁禮服,遞給對方道:
“您看一下,有不能接受的地方盡管提,若整體都不喜歡也可直接和我說,不用客氣,我可以給您換個設計。”
“弄得怪正式的。”沈南绮微笑着接過了本子。
只第一眼,便被畫上服飾吸引了。
依舊是她之前見過的那個身姿婀娜的女模,不過這次她所穿的不再是中式氛圍旗袍,而是一件純西式風格的收腰連衣裙。
兩件套的款式,“X”的廓形,內搭是上緊下蓬的抹胸吊帶裙,使用的似是某種光澤感極好的白色綢緞。
外層則是偏于日常的襯衫裙款式,其中袖子是雙層輕紗所制,使用的似是散落着不規則印花或繡花的薄紗材質。
蓬松薄紗的燈籠袖不長不短,正好超過肘部,手上則是一雙盡顯女士神秘優美的白色短手套。
傘狀的裙身輕盈朦胧,透着裏層緞面襯裙的潔白珠光,與模特頭上那頂裝飾着米白色緞帶的大帽檐草帽正相配。
乍一看,這套衣裙廓形配色都更偏向于年輕秀麗,而其圓領帶有小v口的設計,卻又給這件裙子增添了幾分成熟女子的幹練與沉着。
使其風格在清新明快的同時,又不失端莊高雅。
再加上那造型誇張的帽子與及環繞主題的珠光緞面設計,穿這一身出席宴會,恐怕令人過目難忘。
“這……”沈南绮張了張嘴,一時難以評價。
她難以挑出這套禮服裙的缺點,卻又覺得自己缺乏勇氣穿上如此時髦且帶着點浮誇感的衣裙。
沉吟片刻方道:“漂亮是漂亮,可這般飽滿的裙擺,會否過于隆重,況且又是如此純淨的顏色,我這年紀穿上合适嗎?”
“您這年紀豈非正好嗎?”紀輕舟歪了歪腦袋,“成熟優雅又美麗,只要避開那些過于幼稚或老氣的顏色和款式,您什麽都可以穿,不必有那麽多的顧忌。”
沈南绮也是習慣了他這張口就誇的嘴,無奈嘆了口氣道:“可這畢竟是陸家姑娘的生日宴,我總不能搶了人家的風頭……”
紀輕舟沒有多勸什麽,而是拿來手稿本,翻至後兩頁道:“陸雪盈的禮服我也設計了一套,您想看看嗎?”
“可以給我看?”
“當然可以,您又并非我的同行,還能剽竊我的創意不成?”紀輕舟輕笑着說道,又将本子遞給了她。
沈南绮一看見那畫上的衣裙,便輕輕地吸了口氣。
頓時明白了紀輕舟為何叫她盡管放心穿她的禮服,而不必擔心搶人家風頭。
這張畫稿上,女模呈現的是一個叉腰回眸的背影。
她戴着裝飾着寶石和羽毛的黑色絲質小帽,眼前是半遮眼簾的面紗。
上身所穿的應是一件緊身胸衣,中灰色的絲質三角披肩從正面左前側往後遮蓋上身,在右手臂後方打了個随意的活結,別上了別針。
披肩遮掩的下方,是深灰色的長得蓋過了鞋面的蓬松裙身,那豐滿的裙形一看就知是由多層薄紗堆疊而成,背後還有着荷花花瓣般形狀的黑灰漸變色薄紗錯位交疊,直至裙底。
而紀輕舟似乎還覺得這樣太過單調,在那漸變色的薄紗上增添了一些星星點點的痕跡,或許是準備在面料上鑲嵌珠飾或閃光亮片。
沈南绮仔細地看着畫稿上的細節,時而被女模蓋過肘部的黑色長手套吸引,時而又落在女模那半遮面容的面紗上,覺得這一切細節怎能搭配得如此完美。
和陸雪盈的這套禮服比起來,她的那件所用料子不過區區兩層,裙長也尚不及腳踝,除了帽子的大帽檐較為誇張,其餘方面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日常款,便是出行度假也都可以穿着。
“優美,真是優美!”盯着畫稿足足看了三分鐘後,沈南绮由衷地發出了贊嘆。
怎麽她年輕那會兒就沒遇上這般有點子又審美在線的裁縫師傅呢?
“現在您不用擔心了?”紀輕舟挑了下眉問。
沈南绮翻回前兩頁,再度觀賞了一下自己的禮服,莞爾道:“不錯,就這件吧。”
“那就确定了,”紀輕舟收回本子說道,“過幾日您讓梁媽給您量個尺寸吧,不出意外,我大概下個月初動工,中旬左右就能給您做好。”
“好,時間你來安排,能趕上宴會便好。”沈南绮點了點頭,随後問,“按你店裏的收費标準,定制這樣一整套,包括帽子,還有手套,價錢是多少?”
“二十元。”紀輕舟報了個熟人價。
畢竟是量身定制的禮服,所用面料又是手繡真絲绡,又是白色塔夫綢的,再加上帽子、手套這些,整套下來,成本就高昂得很了。
若換成其他客人,紀輕舟肯定是往二十五元以上報價的。
這樣的一套禮服裙,但凡放在裕祥沒個三十元拿不下。
沈南绮心裏知曉紀輕舟肯定給了自己優惠價,和顏悅色道:“那等會兒,我叫梁媽把這錢給你送過去。”
紀輕舟揚唇微笑道:“多謝阿姨支持生意。”
商量完此事,他剛把手稿本收進包裏,這時小會客廳通往花園的玻璃格門從外面被打開,解予安和黃佑樹一前一後地走進屋裏來。
開啓的門扉中刮來一股晚風,将落地窗前的紗簾吹得鼓起了大包。
“這麽快就回來了?”紀輕舟低頭看了眼手表,說,“你這才曬了十分鐘的太陽啊。”
“太陽落山了。”解予安不急不緩道,在黃佑樹的引導下,走到了紀輕舟身旁坐下。
“你怎麽知道太陽落山了?”
“我是看不見,不是沒長嘴。”
“你這嘴長了還不如不長的好……”紀輕舟低聲咕哝了一句,沒敢讓沈南绮聽見自己的吐槽。
沈南绮見解予安緊挨着紀輕舟在長沙發落座,手臂都快貼在一起了,剛想打趣一句小輩相處不錯,忽然她有所察覺地“咦”了一聲,問:“元元,你的頭發是不是剪過了?”
“嗯。”解予安簡單應了一聲。
“從蘇州回來那天剪的,”紀輕舟幫他詳細回答道,“我見他頭發長得遮眼睛了,就帶他去理發店稍微修了修。”
“那早知就剪短些,剃個小平頭好了,像阿佑這般的多輕省,接下來半年都不用再去理發店了。”
“……”紀輕舟對此不敢茍同。
這時,沈南绮忽然又記起另一事,朝解予安道:“說起蘇州,蘇家那姑娘,蘇時月,你記得嗎?以前住我們對門那戶,早些年還差點給你們定了娃娃親的,她現在在金陵女大文科念書,聽聞你受了傷回國,前兩日還寄了封信到蘇州給我,慰問你的身體如何,你想看看嗎?我去拿來,念給你聽?”
“不用。”解予安一口拒絕道。
“行,那我也懶得上去拿了。”
沈南绮靠着椅背說道,看樣子是早知道他會拒絕,壓根也沒打算起身。
直到外面走廊遠遠地傳來了孩子的笑聲,她才提起了精神,道:“看來是予川他們帶玲珑郊游回來了,我去看看。你們再休息會兒,也可以去餐廳準備開飯了。”
紀輕舟應了聲好,随着沈南绮起身離開,會客廳裏頓時安靜了許多。
紀輕舟放松身體,仰頭靠在沙發座背上,旋即眼珠轉了轉瞟向解予安,用自己的膝蓋撞了下他的腿,壓低聲音道:
“那什麽蘇小姐,你的青梅竹馬啊?人家都寄信給你了,你怎麽也不好奇啊?”
解予安口吻清凜:“與你有關系嗎?”
紀輕舟“嘶”了一聲:“我就随口問問,你這麽敏感做什麽,暗戀人家啊?”
解予安不答反問:“你很在意?”
“我?我在意什麽?”
“否則何必問這麽多。”
“我八卦不行嗎?”紀輕舟撇了撇嘴角。
聞言,解予安沉默了足足十幾秒,随後語氣平緩道:“沒有。”
紀輕舟沒反應過來:“啊?”
解予安又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暫無戀慕之人。”
“哦。”紀輕舟應了聲,也不明白他為何要強調這點,分明他們讨論的也不是這個話題。
“沒有就沒有呗,”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轉向對方道,“起來吧,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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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兩人回到卧室,紀輕舟給解予安放好了熱水,繼而又趁着對方泡澡的工夫,拿出手稿本苦思冥想起來。
明天就是陸雪盈那兩套設計稿的最後交稿期限了,可他才畫了一套,另一套想了好幾天也沒什麽頭緒。
在白紙上随意畫了幾筆,剛出來一個魚尾裙輪廓,紀輕舟又閉了閉眼,嘆了口氣,翻過新的一頁,目視着前方開始發呆。
倏然,他發散的目光開始聚焦,視點最終落在了櫃上花瓶裏,那兩支綻放的藍紫色鳶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