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斬緣
6.
尹霂之再回來的時候,隔了二十年。
那夜下了一場極大的雨,雨水打在屋頂,噼裏啪啦,淌過檐縫,稀裏嘩啦。
可葉夢澤還是在第一聲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就把它從雨聲中分辨了出來。
他披上外衣,點了燭火,在敲門聲響過第三聲後走到門邊,推門後看到了尹霂之。
他甚至沒有多驚訝,側開身子讓尹霂之入內,尹霂之走進來,又回頭來看他,葉夢澤合上門,在躍動的燭火下靜靜回望他,這人整個濕透了,他未着道冠,長發散覆,每一绺發梢都在不住往下滴水,一身道袍也被雨水浸濕了,黏濕地貼在身上,雪色的衣袂上濺了紮眼的泥濘……一張臉在夜色和燭火下慘白無色,透出幾分罕見的孱弱。
他從未見過尹霂之如此狼狽。
五十年前那夜也下了一場極其大的雨,和今夜何其相似……
彼時尹霂之和這場雨一樣突如其來,他還來不及撐傘走到他面前,已聽到對方說的話。
紙傘從他手中直直墜下去。
他對對方的來意并非毫無準備,只是有些……有些不舍。
他們結了十年的道緣,尹霂之終于達到了煉神返虛之境,第一件事便是來與他斬緣。
這是早在結緣以前,葉夢澤便悉知的。
心動,修者于神厥的紅蓮內會生出第二顆心髒,這顆心髒開始悸動的時候,初始你分不清到底是哪顆心髒的心跳聲,你會迷惘、會困惑,修行之心由此動搖,從這顆心髒內生出七情六欲,生出劫數,生出魔障……或許是對美色的迷戀、金錢的欲念、權力的掌控欲……抑或對凡世的留戀,對修道之路的厭倦……任何一念起,都能生出無窮的劫數。
尹霂之生出了情劫。
他來找到葉夢澤的時候,大抵永遠不知道對方有多歡喜……
哪怕尹霂之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斬斷情劫。
修界內自然不乏耽溺于萬丈紅塵,而不願斬斷情劫的癡男怨女,但作為追求大道的劍修,大道無我,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唯有慧劍斬情絲,才能了卻心魔,至道心圓滿,淬煉出最純粹的金丹。若不度此關,只怕一生難有寸進。
除非劍修對道侶已不再是憂怖皆生、五蘊熾盛的小愛,是“寂焉不動情,若遺忘之者。”之大愛,或許二人便能相守一生,生兒育女,但相敬如賓。
尹霂之會來與他斬緣,說明對方無法對他不動情。
而他又何嘗能對尹霂之不動情?
真到了這一天,葉夢澤只問了一句:“如何明證情劫已斷?”
他怔怔地看向尹霂之,“若是……斬不斷呢?”
尹霂之将目光投入雨幕,眼神如出一轍的冰冷飄散,卻不忘不着痕跡地為他施加了一道隔水咒。
他道:“那麽,從此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如此,再相見,已過半生——尹霂之如何料得到,這竟是葉夢澤的半生。
※※※※※
懷中一重,葉夢澤回過神來,發現尹霂之已昏了過去。
他忙将對方抱到榻上,給他換下衣物時發現觸手的肌膚一片灼熱——以尹霂之修得的半仙之體,怎會發燒?葉夢澤擰起眉心,又用幹布為對方擦拭頭發和身體,蓋好了被子,轉而又從衣櫃裏翻出一床被褥蓋了上去。
動作間尹霂之似被驚擾,有過短暫的清醒。
他迷迷瞪瞪地擡起頭來看他,忽道:“我去過西府。”
葉夢澤一怔。
“……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過得很好。”
“他們說……說五十年前,你随一位大能修行去了,從此渺無音訊。”
他的聲音有一陣間斷,半晌後,突兀地說了一句:“葉夢澤,你……好傻……”
說完話,像是了卻了一場心事,這人徹底昏死了過去。
葉夢澤靜靜注視着對方的面容,唯有這個時候,他才願意正眼看尹霂之。說來可笑,如“為悅己者容”的女子一般,他不願在對方的眼中看到非但已不複年少韶華、反而垂垂老矣的自己。
尹霂之要與他斬斷情劫之時,他已明悟自己将被情劫所困。
他不是修界的第一個癡人,他清楚在自己的身上會發生什麽……
其後他的心境動搖,心魔叢生,修為再無進境,更甚有跌落的趨勢,在金丹隕滅以前,他必須離開葉家。他不忍令親人傷心,友人喟嘆,更不願……影響到尹霂之。
尹霂之不該為情劫所困。
而他,或許會淪落凡塵,成為一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困囿于生老病死,六道輪回。
他不能得道,但尹霂之應當成為超凡入聖的劍仙。
※※※※※
葉夢澤守了一會兒,發現尹霂之的狀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不知尋常藥物對他可有見效?這麽晚了,鎮上的藥店也都關門了,何況外面下了這麽大的雨……
葉夢澤取出蓑衣,扭頭走了出去。
他很快又回來了,從田間采了些藥草,急急步入廚房燒火、熬藥。
半個時辰後,葉夢澤端出一碗湯藥,把人從榻上扶起,尹霂之軟軟倒進他懷裏,葉夢澤攬住他的肩頭,将湯藥送至對方唇邊。
尹霂之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省,根本沒法服藥。
隔着一層衣料,葉夢澤都能感受到尹霂之的身體比适才更為灼熱,他面色緋紅,雙唇卻十分蒼白,葉夢澤看在眼裏,不免心急,語氣卻放得輕柔,喚道:“霂之……”
尹霂之渾噩間聽到了葉夢澤在喚他。
他的腦海裏有一霎清明,且緊緊抓住了這線清明,勉力睜開雙眼,葉夢澤焦急的面容便映入眼簾,他啓了啓唇,發覺雙唇幹澀,聲音喑啞:“我……無事。”
葉夢澤點了點頭,像是松了口氣,微微傾斜藥碗,尹霂之無意告知此藥對他的狀況無用,只順從地張開了嘴。
他喝完了藥,葉夢澤為他拭了拭嘴角,扶他躺下,道:“你好好休息。”
尹霂之問:“你呢?”
葉夢澤應道,“我就在這。”
尹霂之這才安然地阖上了眼。
葉夢澤是鮮少那麽喚他的。
過往葉夢澤一貫喚他,尹道長。
他年紀輕輕修為有成,容貌永遠留駐在了少年時候,且常年閉關修行,鮮少與外人接觸,雲瓊的弟子見了他總以為是今年新入門的弟子,聲聲喚他師弟,外面的人見他面生年幼亦愛喚他小道長。而葉夢澤總愛喚他道長,尹道長。沒什麽恭敬的意思,倒帶着只有二人心知肚明的親昵意味。
而他喚葉夢澤,通常是連名帶姓。
只有一種時候是例外。
那是他和葉夢澤結為道侶四年後,葉夢澤加了冠,是成年男子了。尹霂之特意從雲瓊的藏書閣裏找出一些雙修的典籍,拿到葉夢澤面前要他默背熟記,葉夢澤翻開看了幾頁,一張臉霎時漲得通紅,“這……”
尹霂之問道:“如何?”
葉夢澤看他一眼,又連忙收回目光,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給我點時間。”
他們二人在修行上都不缺天分,可在這雙修之道上委實是……一塌糊塗。
雙修時需輔以法訣,于紫府內運行真元,按步驟循序漸進,功體則分為陰陽兩部。
若是葉夢澤行陽功,往往還沒等完成法訣所有步驟便先出了精,尹霂之還沒說什麽,這人自個羞惱得不行,将臉埋進他的肩窩裏不肯露出來……幾次三番、屢戰屢敗後他甩手讓尹霂之來嘗試,尹霂之本覺得葉夢澤每到了床榻上便失常極為古怪,以為這是再輕而易舉不過之事,到了自己行陽功就發現這事兒确實……不容易,他的身體發燙,心跳加速,大腦黏稠……什麽法訣功體通通想不起來,險些以為自己入了魔,在中途突兀地停下動作,欲以神識查探自己的紫府,葉夢澤被吊得不上不下,主動伸臂攬過他,咬着他的耳垂道這是再正常不過之事……他的手伸過來,尹霂之發現自己連分出一縷神識也難以做到了。
每每這時葉夢澤便喜歡喚他:“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