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仙骨無寒暑

第4章 永駐

5.

翌日天還未亮，尹霂之便走了。

走前他思量過是否要知會葉夢澤一聲，只是實在不知說什麽，何況……他心知他會再來見葉夢澤，不會隔太久的。

于是他悄無聲息地走了。

到約好的地方和弟子們碰了頭，也無人敢問他昨夜只身去了何處。

這一次的游歷，尹霂之有幾分心不在焉。

他們去的是一方适合初級境界的弟子歷練的秘境，對今日的他來說不值一提，此境不過存亡于他的只手翻覆之間。弟子們一入秘境則四散各方，憑各人的實力和機緣于其中闖蕩。而他這位長老只需守在秘境的最中心，神識覆蓋方圓百裏，感知衆人動向，若有人捏碎傳訊符令，第一時間趕去便是了。

尹霂之倚靠在林中一株最長的碧竹上，腳下的竹枝細若柔夷，不盈一握，他的雙足踩在上面卻是巋然不動，有若粘住了一般，風過時細長的竹枝微微彎身，竹葉飒飒作響，他也跟着在這片竹海裏輕輕浮沉，如其中一朵不起眼的碎浪。

往常這樣的時辰他是如何度過的？

——無非打坐、冥想、吐納運氣，修習靜功。

今次他卻難以入靜。

此境已再安靜不過了。

他知道，是自己難以靜心。

待得順遂完成歷練，攜一衆弟子歸返雲瓊派複命後，掌門見到他先皺了眉。

“霂之，你心境不穩……”掌門問詢道，“此次下山，可是出了什麽事？”

他不肯明言，只說：“我得下山一趟。”

掌門沒再多說什麽，畢竟不過一甲子，此子的修行就如有神助一般，已至聚虛合道的圓滿，眼看便近超凡入聖了。只怕滿門無人能對他多加置喙。

他只提醒了一句：“莫忘了回門渡劫。”

尹霂之心念一動，再睜開眼時，已來到了那日的茅屋外。

一室沉寂無人，他獨自在外站了一會兒，很快聽到遠遠傳來了兩道腳步聲。

葉靈芝見了他歡呼雀躍，蹦蹦跳跳地撲過來，毫不吝惜地展露出燦爛的笑容，“大哥哥，你回來了！”

葉夢澤愣怔片刻，也緩緩走上前來。

他們父女倆大抵是剛剛去了田間，葉夢澤頭戴鬥笠，手上提着一個籮筐，裏面裝滿了黃澄澄的果子。

他從中挑揀出一個幹淨的枇杷遞給他，尹霂之伸手接過了。

而後……葉夢澤去後廚做飯，尹霂之在外面給葉靈芝剝枇杷，他徒手剝皮，難免有汁液沾染到了十指上。

這一幕落進葉夢澤眼底，他極看不過眼，見尹霂之沒有自己用術法清理的意思，忍了又忍，還是領着尹霂之到水缸邊濯手，又為他擦拭。

這人垂眉以白絹仔細拭過他指縫的樣子專注極了。

倒似極看重他這雙手似的。

※※※※※

尹霂之從此在小茅屋裏住了下來。

對此，尹霂之不說，葉夢澤沒問，一切仿佛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

他如一個普通的凡人一般，每日裏進食，睡覺，偶爾陪葉靈芝玩游戲，更多的時候教習葉靈芝一些《詩經》和《逍遙游》之類的典籍……後來他又學會了其他事情，葉夢澤進後廚的時候，他有意去觀望過幾次，不過他只學會了煮面，且按部就班，做出來的味道和葉夢澤一模一樣。

再後來葉夢澤做飯，他則學會了刷碗……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

後來的某一天，窗外的桃花再度開放的時候，尹霂之忽然問了葉夢澤一個問題。

“你的笛子……還在嗎？”

葉夢澤怔了怔，擡首看過去，一旦對上他的眼睛又移開了視線。

他在粗布上擦淨了手，轉身走了出去，來到院子裏的一棵桃樹下。

葉夢澤從樹根下挖出了一個木箱。

他吹了一口氣，箱上覆滿的塵埃頓時簌簌而落。

葉夢澤打開箱子，從裏面拿出了那支笛子。

尹霂之走到他面前，問道：“你可不可以……再吹一吹？”

昔年尹霂之知道他擅笛，所以在他加冠的生辰那日給他送來一份賀禮——是他赴鬼哭林，斬來神木親自雕刻的一支笛。

二十歲的葉夢澤極高興，拉他到西府的桃林裏，給他吹奏了一首曲子。

那時他吹的是什麽？……是《鳳求凰》。

眼前的畫面和當年的重疊了，又愈發凸顯出了那些不同之處。

譬如，葉夢澤不會再對他吹《鳳求凰》了。

譬如，數十年歲月镂刻于葉夢澤身上的一絲一毫。

他記得葉夢澤結出金丹後，将容貌凝定在了十六歲，着實是個稚嫩未央的少年容貌。

他曾問起對方：“為何是十六歲？”

“道長這是明知故問，”葉夢澤輕易給了他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我是在那一年認識你的。”

他反問道：“難道道長的容貌停駐在十八歲，不是因為我嗎？”

“若不是，我會傷心……”

所以——為什麽？他的容貌為何停留在了十八歲？他為何……會讓葉夢澤傷心？

……

一曲畢，葉夢澤再看過去的時候，桃樹下只剩随風而落的花瓣了。

尹霂之走了。

葉靈芝知道後哭得很傷心，一遍遍地問葉夢澤他還會不會再回來？

葉夢澤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回不回來不重要，實則對方從來就不屬于這個地方。

——尹霂之是天生就應當成為劍仙的人。

十六歲初識尹霂之的葉夢澤這樣想，而今的他也不曾改變這一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