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識
2.
西府位處長安以北,沾染了長安這座城池的煙火氣,也是一處富庶繁華之地,雲瓊派則是千百年來立于極西之境,遐方絕域,不與外人通——兩地相隔何止千裏?前些年世家不顯,雲瓊的道修們又居最遙的西境,除與其他道門慣例的會晤外,鮮少踏足中州。後來發生了一些變化……四大世家逐漸發展壯大,于修界顯山露水,其中尤以西府葉家為甚。
葉家世代為劍修,傳承百年,在劍道上頗有所得,自成一統,又擅長鑄造劍器,從葉家的劍廬裏出世了不少後來在修界裏排得上名號的劍器。劍,為百兵之首,器中君子。于是葉家歷來奉行的也是君子之道,以誠待人,高山景行。再加上廣納弟子,開枝散葉,而今俨然已成一方巨擘,門下能人輩出,于修界聲名日盛。
不比一些只知閉門造車的小家子氣世家,葉家耗巨資興辦了“品劍大會”,廣邀天下修士論劍,于大會上拔得頭籌者可出入葉家聖地“劍鼎”,從中任意挑選一把劍器。此會一出,一時引得天下修者趨之若鹜。
葉家與長安的南華派多有交好,自然也對道統發出了邀請。
南華派為整個道統執牛耳者,有它在前領攜,四大道門欣然應允。
于是道修們每百年都會來一次西府,聚集于葉家的這場盛會,至今已成一條約定俗成的慣例。
尹霂之十八歲到融合期後,恰好撞上了這麽一次品劍大會。
西府與雲瓊相隔甚遠,但乘坐飛舟,哪怕是攜衆多門人弟子,也可一日千裏。
抵達西府後,眼看時辰還早,師門長輩們念着一些初來乍到的師弟妹還未曾見識過西府風光,就降下了飛舟,落入了葉家門前的太邺湖。
葉家的“品劍大會”一貫開始在三月,這時節西府的風光正好,湖上有薄霧冥冥,雖彌漫十裏,但并不濃重,一片仙氣缥缈。又有山岳潛形,鶴汀凫渚,湖光染翠,山岚設色,一片山水寫意中,有幾點白影凸顯了出來——是湖畔有一群白鷺上下蹁跹,悠然之态如世外真仙。
此等美景映入眼簾,着實叫人心曠神怡。尹霂之也放松了心情,坐在窗邊觀望。
忽見湖上有一抹身影掠過,有人踏水而來,恰如白鷺中的一只,輕盈而飄逸地飛向對岸。其人顯然是葉家的弟子,運轉的乃是葉家獨門心法,抽身幻影間隐隐閃現一抹金箔般粲然的流光,吸引着旁人注目。
尹霂之已至融合巅峰,神厥內紅蓮怒放,勢頭正好。隔得遠遠的,也能瞥見那人雪色錦衣上以金線明錯勾勒出的重瓣海棠——西府海棠之名天下聞名。那人的腰間懸挂了一把劍,此劍和道修們的劍迥異,長數尺,颀長纖媚,頗有幾分秀氣,劍柄上陰刻有一朵海棠,将放未放,一把劍鞘亦來得豪奢貴氣,漆黑的鞘身上以錯金鑲嵌銘文,将古樸與冶麗融為一體,渾然天成。
尹霂之的目光跟着這人飄,不禁有幾分心癢,他無意按捺這一時興起,下一刻就拔足而起,運轉太極心法,腳下隐現兩儀八卦之形,如仙鶴般施施然騰飛而出,追了上去。
不出幾步就追到那人近前,那人扭頭來看他,狐疑道:“你是……”
話還沒說話,尹霂之就劈手揮了出去,欲要奪人的劍。
下一刻,他不由發出一聲吶罕地低呓,擡頭瞥了一眼這葉家的年輕公子。
此人已入開光期,離他還隔着一大階。尹霂之本以為這一招自己如何也是志在必得,沒料到這人不退反進,輕飄飄地推出一掌來擋他,那一掌的動作看似慢而緩,肉眼可輕易捕捉蹤跡,須臾間凝聚于其上的真力卻凝實而綿重,如一張嚴絲合縫的網般罩了過來……
尹霂之被勾動了另一番興趣,有意內斂三成真元,和對方比試了起來。
二人皆未拔劍。
尹霂之不斷變換手勢,其速迅如雷霆,電光火石間已變換十幾種道訣——道統內的法訣複雜而紛繁,在他這個境界能自如變換這十幾種道訣,已是個中鮮見的好手。
難得的是對方竟能跟上他的速度,緊随他的招式變換粘連粘随,見招拆招。
他們一共過了十招,第十招,對方的守勢慢了一分,沒能及時跟上尹霂之,尹霂之瞅準那一絲空隙,眼疾手快一把奪過對方的劍,指尖在劍鞘和劍柄間一彈,一截劍身露出來,一點鋒芒稍縱即逝,尹霂之已合上劍鞘,将劍送回對方腰間,又一躍退開百步遠,直直盯着他,贊道:“是好劍。”
對方也回望着他,神色不大好看。
畢竟任一個劍修在半路上被人不由分說奪了劍去觀賞,心情都不會多美妙。
尹霂之略想了一想,忽而垂眉拈訣,只聽一聲铿然之響,如擊金鳴玉,他背上所負之劍自發出了鞘,輕飄飄地旋落至尹霂之身前,尹霂之伸手接過,再親自走到了對方面前。
他一步步走來時,那葉家公子不禁陷入了一陣怔忪,倏而發現這峨冠博帶、廣袖如雲的道士生得一副好面相。
——有多好?
好到讓這生在花柳繁華之地、鐘鳴鼎食之家,自小到大見過的美人如門前太邺湖上所過舟帆之人,也難得着了相。
尹霂之雙手捧劍奉上,以示鄭重。
對方一怔,反應過來尹霂之這是讓他看他的劍。
他有些哭笑不得,這算什麽?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但他到底接過了道士的劍,此舉也表明他大度揭過了之前的事。
他端詳那平平無奇的劍鞘半晌,緩緩拔出了劍。
尹霂之的目光一時凝定在他的手上,對方的手極白,骨節分明,嶙峋有力,這麽握在漆黑的劍柄上時……極好看。他說不出心下泛起的是什麽感覺,腦海裏只想到這三個字。
劍身顯露的鋒芒一寸寸映亮了年輕人的眸子,耳畔仿佛隐隐響起一聲鶴唳,清越悠揚,如昆山玉碎,如郢中白雪。
待得此劍完全出鞘,光芒反倒盡斂了。
那是一把漆黑的劍,闊大、古樸、厚重……眼下看來又顯得毫不起眼了。
對方卻道:“好劍。”
尹霂之一颔首,似是對他的評價極滿意,道:“此劍,名太徽。”
對方撫上自己的劍,亦道:“此劍,名鎖霞。”
兩個劍客在交換名字之前先交換了劍的名字。
“在下尹霂之。”
“在下葉夢澤。”
3.
葉夢澤邀尹霂之去他家做客,尹霂之沒有拒絕。
路上小姑娘趴在葉夢澤的肩窩裏,一直偷偷看他,被尹霂之視若無睹,間歇裏葉夢澤側過臉看一眼小姑娘,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眼底一片愛憐。
尹霂之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心下一怔,步伐不覺頓了頓。
他再跟上去時,拿起了一直抓在手裏的糖葫蘆,小姑娘當即面露喜色,瞪大了一雙杏眼殷殷注目于他,只見尹霂之微啓唇,輕輕咬了一口。
甜的……
他細細咀嚼了一會兒,又咬了一口,這次和糖衣的口感來得不同,濕潤綿軟。
酸棗……他蹙起了眉心。
唇齒間還有适才他沒有咬碎的糖衣,而今和酸棗的味道摻雜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不是他第一次吃糖葫蘆。
雖然也只是第二次。
那時他和葉夢澤一句話結下了道緣,而後二人立在原地面面相觑,皆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一徑的惘然。
葉夢澤先開口問道:“道侶,該做什麽?”
尹霂之搖了搖頭。
葉夢澤歪了歪頭凝視他,沉吟道:“你今日見了我,而後打算做什麽?”
尹霂之理所當然道:“回雲瓊,練劍。”
“道長,”葉夢澤無奈地搖了搖頭,“這與結不結道侶,又有何分別?”
尹霂之更惘然了,“那當如何?”
葉夢澤思忖了一會兒,眸子微微一亮,道:“這樣,你且在葉家多留些時日,過幾日有一場廟會,我帶你去玩。”
尹霂之沒有異議。
當然,他本以為廟會是什麽寺廟裏的集會……
經年後,尹霂之還清晰地記得那場廟會的鑼鼓聲、瓦肆間的吆喝聲、煙花爆裂之聲,說書、舞獅、演百戲之聲……喧嚣、嘈雜,又奇異的和諧統一。
他還記得市集上有人擺出一個小盒子,拿出了幾個傀儡,傀儡上施加了簡單的術法,無需絲線牽引,随幕布後傀儡師娓娓道來的故事,自發地動作起來,演繹出一幕幕起承轉合……葉夢澤說了一句什麽,身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他一時沒能聽清這一句,擡頭去看對方的唇,葉夢澤見他神色,又靠攏了些,溫熱的呼吸輕輕打在他的耳畔。他說演的是“紅拂夜奔”,亂世裏一位歌姬随游俠私奔的故事……
二人從市集上往回走時,路上見到一個老人從人群中被推搡着摔了出來,葉夢澤忙上前将人扶起,老人不住道謝,拿起一邊的草靶,顫巍巍地又往人群裏走,那草靶上還插着一大半的糖葫蘆……
葉夢澤叫住她,送出一錠碎銀,買下了整個草靶。
葉夢澤舉着草靶和尹霂之繼續往前走,一路上撞見不少人來買糖葫蘆,葉夢澤一邊賣,一邊自己也吃,又問尹霂之吃不吃?
尹霂之連連搖頭。
後來他們走到太邺湖邊,草靶上只剩了最後一支糖葫蘆,葉夢澤拔下來遞給尹霂之,說:“送給你。”
這次尹霂之沒有拒絕。
他遲疑着咬了第一口……還……不錯?很甜。
又咬了第二口……好,好酸!
他的眉心都擰成了一團。
葉夢澤低眉笑起來,伸手來拭過他的唇角,指尖立時染了幾分粘膩,卻好像還殘留着某種柔軟至極的觸感,他的目光從指尖滑向尹霂之,眸子一閃,問道:“很酸?”
尹霂之點點頭,一時不知是該吐出來還是咽下去。
下一刻,對方的氣息近在毫厘,某種溫熱的事物覆上他的唇,又試探着探入了些,輕輕撬開他的唇齒,從他的舌尖哺過那顆酸棗……葉夢澤松開他,手還落在他的肩頭。
尹霂之擡頭看去,看到對方的臉隐隐發紅。
對上他的目光,葉夢澤的臉似乎更紅了,低咳了一聲:“……這是道侶該做的事。”
但他的樣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事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葉家的設定來自于劍三的藏劍,是我在游戲裏最喜歡的一個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