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仙骨無寒暑

第1章 重逢

1.

尹霂之沒想過會再見到葉夢澤。

那人昔年雪色的錦衣換了尋常的粗布衣裳，沒有負劍，懷裏抱着一個小女孩，女孩正伸長了手去夠草垛上最高的糖葫蘆。

他沒有第一眼從人群中認出葉夢澤，是對方先把目光送了過來，尹霂之立時察覺到了，擡起眼簾看過去，對上那雙眼睛時，心下微微一動。

此次尹霂之是奉師門之命帶一群剛築基的弟子到人間來歷練，一行人途經此鎮，眼見天色已晚，商議後便尋了間客棧落腳。

小鎮不大，夜裏瓦肆開張的聲色卻極熱鬧，這些弟子大多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尚未辟谷，自然貪慕人間顏色，用過夕食後就有些坐不住了，只瞅着尹霂之八風不動的一張臉不敢妄動，後來還是在衆人的慫恿下那位大師兄站了出來，畢恭畢敬地向他請示，又約定了回來的時辰，尹霂之便點了頭。

他自行回房打坐，再睜開眼時已過去了一個時辰，弟子們還沒有回來，只有一只傳信的紙鶴飛了回來，交代了他們如今身在何處。

尹霂之于是提劍走了出來，之後在街頭逢上了葉夢澤。

——這雙眼睛一點也沒有變。

彈指瞬息間，他想到的不是多年前第一次遇到葉夢澤的時候，而是昔年他達到心動期，神厥的蓮花內結出第二顆心髒，在那顆心髒的第一聲跳動裏，他想到了葉夢澤。

那時尹霂之還是雲瓊派陵光宗的大弟子，道統內有名的修行鬼才——修行僅十年便達心動期的修士，在偌大的道統內不是沒有過，卻也稱得上一句“天資卓越”了。只是和同修們比起來，尹霂之的修行方式顯得獨辟蹊徑。道修大多奉行清心寡欲、克己慎獨的修行方式，尹霂之修行以來奉行的卻是迥然的四個字——“順其自然”，若說清修者視七情六欲如洪水猛獸，唯恐避之不及，他便是立在原地巋然不動的那一個，任其滋生，任其淹沒。

伴随着第一聲心跳，從未有過的悸動和情潮洶湧而來，他浸入其中，腦海裏只有“葉夢澤”三個字。

當晚尹霂之就千裏迢迢飛渡西府，把葉夢澤從山莊裏叫了出來。

在月色下，在堤岸邊的柳樹下，他問對方：“葉夢澤，你可願與我結為道侶？”

那時葉夢澤說了什麽？他忘了。只記得對方怔忡了許久，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這弱冠少年有一雙極沉靜的眸子，如一池春水，蘊蓄萬千，波瀾不興。又極溫柔，像是這三月天漫天飛揚的柳絮。葉夢澤問了他幾句話，最後輕笑了一聲，笑着說好。

而今的葉夢澤和他記憶中的模樣有些不一樣了。

他遠遠對着他笑了笑，眼角随之滲出絲縷細密的紋路。

尹霂之迎着他的笑容走過去，離了一跬，微微駐足，拈起十指行了個道禮，喚道：“葉公子。”

葉夢澤似乎想要回禮，剛伸出一只手，懷中的小女孩往下滑了一下，他忙抱緊了她，小女孩舔着糖葫蘆，一雙大眼睛靈動地轉來轉去，好奇地盯着面前的陌生道士。

葉夢澤只得加深了笑容，颔首喚道：“尹道長。”

他的聲音裏也透着一分被歲月磨砺後的滄桑，可仍舊溫柔醇厚。

尹霂之靜靜凝視着他，忍不住微蹙起眉心，“你……怎會，變成……”

葉夢澤看來至多只有不惑之年，而非真實的耳順，可他根本就不該顯出絲毫老态來！他……可是葉家根骨和資質俱佳的劍修。

葉夢澤也看着他，一陣失笑，那笑容裏有一番陳舊晦澀的意味，“你說話還是這個樣子……”但他并未因對方的直白見惱，心下反生出幾許融融的親切來，淡然道，“我并非修行的料子，後來修為停滞不前，再無進境，索性就離了此道……”

而眼前的道士看來一如昔年，分毫未改，不用問也知他的修行已臻化境。

尹霂之垂下睫羽，眸中神色更為複雜，饒是他再沒心眼，也沒繼續問下去。

他的目光無意識落在葉夢澤懷裏的小女孩身上，小姑娘正直直看着他，伸長了短小的手臂，把糖葫蘆遞到他面前——串上還剩下最後一顆糖葫蘆。

葉夢澤輕笑了一聲，“看來囡囡很喜歡你。”

他低頭溫聲哄道：“囡囡，這是爹爹的朋友，快叫……”說到這兒頓了頓，小姑娘已乖覺地揚聲喚道，“大哥哥！”

尹霂之一怔，他的年紀，其實是比葉夢澤還大些的……

那一年，尹霂之十八歲，随雲瓊的長輩和同門往西府葉家參加品劍大會。

彼時葉夢澤方十六歲，是葉家驚鴻一脈的得意弟子。